宰执天下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宰执天下
苏颂没理会韩冈的后半段,追问道:“为何不愿意?”
“还是再过两年吧。小弟的年齿摆在这里,现在上去心里也不踏实。何况若是闹将起来就没时间做正事了。”韩冈冲苏颂笑了笑,“小弟倒是觉得子容兄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愚兄不可能的。”苏颂很干脆地摇头。
“为什么?”韩冈疑惑起来。
虽然苏颂跟自己走得很近,又有姻亲。但他的年纪已长,在两府中做不了几年,完全没有章惇那般让人担心。且即便他不是赵顼心目中的第一人选,可因为近于气学,只要韩冈这边辞位,苏颂绝对是个最佳的替代选择,必然能得到韩冈全心全意的支持。
“籍贯啊……”苏颂对韩冈在这里犯糊涂有些惊讶,“玉昆,你不觉得两府中南人太多了一点吗?”
韩冈眨了眨眼睛,随即恍然。不比后世,如今地域之别,其实被看得极重。
南人不可为宰相,世传是太祖皇帝所说。而寇准知贡举,据传也曾经将南方士子大加删落,还说又夺南人一状元。到了王安石主持变法,司马光好像也拿他的籍贯说过事。而起新旧两党中,籍贯之分也十分明显。北人多旧党,南人则多隶新党。
眼下两府之中,天子大用新党,所以南人成了主流。章惇福建人,吕惠卿福建人,蔡确福建人,王安石江西人,曾布江西人,薛向、郭逵是另类可以不计,韩缜倒是河北的,有名的灵寿韩,可他眼下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若是按照这一张名单定下了两府人事,再加一个福建籍的苏颂,两府之中北方人的比例的确是低过头了,而福建籍的宰执数目也未免太高了一点。
那么再接下来,就不再是新旧党争,而是南北之争了。情况反而会比之前更麻烦,天子稳定朝纲的心意也不可能达成。
不能身登两府,苏颂却毫无芥蒂的对韩冈笑道,“所以愚兄不可能入两府,之前也没有提乡贯淮南滁州的张璪,但玉昆,你可是北人啊。”
韩冈现籍关西,祖籍京东,当然是标准的北方人,但他不愿意凑热闹,摇摇头,继续喝酒吃菜。
苏颂却道:“不管玉昆你愿与不愿,只看你的身份、籍贯,天子不会落下你。”
“为什么不可能是韩子华【韩绛】替代?”
“说不定真的会有他。你一个,再加韩子华,就算韩玉汝不得不离开,也说得过去了。”苏颂看着手上的酒杯,“新旧两党处置完毕,现在天子应该想到籍贯了。”
要向平衡南北,必然要有个北人宰相。韩缜的政治倾向并不是新党,他是不可能被提到宰相位置上的,那只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根本坐不稳位置。维持现在的参知政事已经很勉强了。而韩绛现在却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韩冈身份特殊,还是太子师,宰相之位不可能给他,可做参知政事或是枢密副使也能有足够的影响力。
小半刻后,拜韩绛为宰相的诏书出来了,而韩冈为枢密副使的诏书也只隔了两刻钟。
一切尽如所料。
“糟了,家里没人啊,别糊里糊涂的接下来。”韩冈虽是这么说,身子却动也没动,倒是开玩笑的意思居多。
苏颂也没催韩冈,这本来就是笑话,“拜除的诏书当会留到了明天的官衙中宣读。”
但片刻之后,韩冈和苏颂都跳了起来。蓝元震竟然背着个黄绫包裹带着十几名班直,找到了西十字大街横巷里这间不起眼的小酒店中来。
‘好个皇城司!’韩冈和苏颂的眼神中隐隐闪过怒意。连重臣都敢派人跟踪,改日揪住几个不长眼的,好好敲打一番!
但现在两人都不可能发作,只能出店到了院子里,小小的院落挤满了韩冈和苏颂的随从,根本就不是受诏的地方。
幸而拜除执政,不可能在小酒店里完成。蓝元震先满脸堆笑的向韩冈道了喜,然后就催促他快快回府接诏。韩冈摇头,辞而不受,三句两句就将蓝元震打发走了。
蓝元震走时倒也不以为意,宰执的任命,受命者肯定是要做作一番的。
一名受清凉伞的相公差点就在他家的院子里接了诏,躲在厨房里的店主一家已经有人吓得昏过去了。韩家的一名元随不耐烦,过去泼了两瓢凉水将他弄醒,让人继续上菜。
韩冈和苏颂重新坐定下来,苏颂笑问道:“玉昆,你现在还不想做吗?”
“我可不凑热闹!”韩冈摇摇头,他坚持着。
但接下来的消息让他眉头皱了起来。
或许是感受到了韩冈拒绝时的决绝,新一份诏书出来了,却不是有关两府的——程颢为资善堂说书,王安石为资善堂翊善。
说书和翊善都是资善堂的讲读官,与韩冈同为太子师。这两人,一个与韩冈有半师之谊,一个更是韩冈的岳父,平章军国重事。无论哪一个,都能在资善堂里压韩冈一头。
韩冈叹了一声,天子终究还是要压着自己。
“玉昆,枢密副使,你还不接吗?”苏颂语气沉沉的说道。
一抹嘲讽的笑意浮现在韩冈脸上:“天子以为小弟不担任枢密副使,就压不下新学洛学吗?”他的眼神转利,“若说新学、洛学,乃至其他学派,都是师长建个房子,然后学生们在里面叠床架铺。但气学不同,是一代更胜一代,后人学习前人经验,改正前人的错误,一步步向前。哪个能走得更远,站得更高,还用说吗?!”
对韩冈而言,《自然》期刊的意义,可比枢密副使重要得多,在刚起步时,他并不打算分心。何况一张清凉伞乃是自家物,迟早到手,有必要向皇帝低这个头?
不干就是不干!
而且皇帝的算盘,可不一定打得响。有些事,不是他把握得了的。
韩冈笑容中的自信,真实无虚。
宰执天下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一)
【晚上还有。】
凌晨时弥漫在城中的寒雾,被腾起在半空中的太阳驱散了大半,可阳光照上身时,暖意还是没有感受到多少。
已经是腊月初,天寒地冻,比半个月前更冷了三分。晴空万里的日子,河中的冰层却又更厚了三分。城内的许多水井都冻住了,提不出水来。只有少许用蜀中凿井法凿出的深井,靠着地下深处地气尚暖,还有净水提供。
街边卖洗脸水的摊子上,一名小贩正吆喝着,身周热气蒸腾,水雾弥漫。生意倒是很好。五六个妇人、小子正提着桶在摊前排队。冬天的时候,洗脸水的生意总是最好。市井中许多人家懒得升灶化冰,干脆买水洗脸,然后出外吃早饭。
今天早上,新任的侍御史租的官宅里的水井同样被冻上了,出来时赶得急,也是不得不向外面买了洗脸水来洗脸。
在福建时,甚至是开封以外的其他地方,都不会有人能想到洗脸水也能拿出来卖,只有民风习逸成惰的京城,才能看到这样的行当。
“元长!”
来自身后的呼唤让蔡京从街边的摊贩上收回目光,回头看时,一名身着青袍的官员正骑着马过来,向自己招着手,惹得周围市民纷纷看了过来。
蔡京冷起脸,待那人勒住马,便冲他喝道:“强渊明,喧哗市井,惊扰百姓,今日你犯在我手上,等着被参劾吧。少不了你的罚铜治罪!”
强渊明被吓得不轻,连连拱手,“小的知罪,甘愿受罚。只是敢问,一天的俸禄有找吗?”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蔡京板着脸喝斥着:“好歹清风楼的一张席面!”
“请客可以,小弟也当请客。莫说清风楼,状元楼也成啊!不过元度来不来,小弟可是要好好谢谢他。”强渊明嘻嘻笑道,“当然,还要巴结一下元长你这位台端,小弟俸禄微薄,可要少罚几个大钱。”
“这台端做得殊无味。”蔡京却不开玩笑了,苦笑起来:“昨天你没看到,李邦直一来便给人下马威,还不知日后怎么说呢?”
“且不看,元长你在王相公和韩三资政那边都能说得上话,何惧他李清臣?韩魏王的侄女婿,要不是天子钦点,哪里能坐得上台长之位?”
蔡京笑笑,摇头不言。只是他私心里还是在叹息自己的资历,否则这一回就该是侍御史知杂事了。若是能做到御史中丞的副手,过两年去知谏院,再过几年升御史中丞,都是有先例在的。
可惜他现在只是别称台端的侍御史,主掌台院。虽然是乌台三院台院、殿院、察院中最高位的台院,终究还是比不上御史中丞的副手,有一条巨大的鸿沟,需要三五年的时间去跨越的鸿沟。如今次般连跳两级的运气,很难再有第二回。
监察御史的人选,照例是由翰林学士、御史中丞和侍御史知杂事三方举荐,然后让天子从中挑选,两府插手不得。不过宰执们要想在御史台里安插人手还是很容易,翰林学士和乌台长、副,都不可能是油盐不进的人。
台谏官可以指斥两府,两府宰执谁控制了台谏,谁就立于不败之地。现如今台谏空了大半,赶在韩绛、吕惠卿、曾布进京之前,这些缺额便被剩余宰执早早瓜分殆尽。
除了李清臣是天子钦点——他这位判太常礼院在郊祀前后的表现还算不错——其余人选,背后都有两府宰执身影。
蔡卞是王安石的学生,又在国子监中宣讲新学多年,如果没有蔡京的话,他进御史台不会有任何阻力。可是现在必须避亲嫌,所以蔡卞向王安石推荐了关系甚好的强渊明——其实蔡确和蔡京也有亲,蔡京的曾祖父和蔡确的曾祖父是兄弟,正好是五服中亲缘最远的缌麻亲。蔡京之前为御史时,曾在天子面前供述,赵顼没当回事,诏不问。所以到了这一次蔡确升宰相、蔡京晋侍御史时,倒是方便了,直接过关。
正在前面街口等着两人的赵挺之,他也被人推荐入乌台。不过私下里走的门路不是王安石,而是蔡确。
不过蔡京和强渊明过去的时候,赵挺之却在望着别的地方,并没有看着两人。
蔡京骑马过去:“正夫,在看什么?”
赵挺之回头一看,见是蔡京和强渊明,先打了个招呼,然后冲南门方向努努嘴。蔡京和强渊明转头看过去,只看见一票人马往南门去,浩浩荡荡的队伍有上百人之多,里面还多是朱衣的元随。
“蔡相公?还是王相公?”强渊明立刻问道。
只有宰相和枢密使才有如此规模的元随队伍。吕公著和王珪都已请辞,尽管还没批准,但他们出门后也不会再张着旗牌,带着元随。现如今的京城,也就新上任的蔡确和王安石,能有这般人数的随行人员。
“当是王相公吧。”蔡京道,“蔡子正今日文德殿上押班,初上任不可能告假。”
“是王相公,还有韩三资政。”赵挺之尤望着远处的队伍,目光中满是欣羡之色,“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元长你知道吗?”强渊明问着蔡京。
“是来送人吧。”蔡京的确知道,“直舍人院的王安礼避嫌出外,前几天堂除他去江宁府任知府。”
“王相公自清得过分了。”赵挺之闻言摇摇头,“平章重事又不理庶务。”
“京师嫌疑地啊!”蔡京轻声一叹,又道:“而且王安礼又是跟苏子瞻一般行事不谨的性子,留在京城中徒惹人议论,早点出外也免得为人攻劾。”
“行事不谨?”强渊明道,“小弟只闻说他治衙有政声。之前曾有言或会代钱大府为开封知府。”
“不是传言,是真事。”蔡京道,“前几天翰林学士蒲宗孟论钱藻青城行宫郊祀前毁损之罪——这是恨钱藻不死——然后皇后就有意让王安礼接任,不过给王相公拒绝了,之后又以亲嫌奏请让其出外。”
“就因为他行事不谨?”
“可不是这么简单。前些日子……也就是冬至前,台中就有要弹劾他的说法,不过给耽搁了。现在还不让他出外,过些日子,小弟说不定都要上本了。”蔡京对两名同年好友笑了笑,“大臣狎妓,王安礼他做的是最肆无忌惮的,甜水巷中依红偎翠、放.荡形骸都少不了他。这还算不上大事,真正能拿出来论事的,一个是他知润州时,曾私致仕官刁约家侍婢,刁约死后又以主丧为名,诱略其婢女二人,另一个就是王平甫【王安国】刚满丧期新满,他便招妓饮宴。只为这两件事,王相公那边就饶不了他。”
强渊明吃惊道:“元长连这些都知道?”
“御史风闻奏事,若是耳目不灵,问题可就大了。”
“……多谢元长提点。”赵挺之向蔡京拱了拱手。
“也是小弟多嘴,进了乌台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有心人私下走报的。不必太过担心。”蔡京笑笑,又向南望过去,“不过韩三资政怎么也出来给王安礼送行了,两边来往听说可不多。他不是王相公,五日一上朝,庶务全不理。”
“怕是避白麻吧?”赵挺之笑道。
“张横渠的谥号交给太常礼院议了,《自然》期刊批了,千里镜的禁令也改了条文,可以说是弛禁了。可这韩资政还是看不起区区一个枢密副使啊!”强渊明的话中有着浓浓的酸味。
酸味是当然的,韩冈的行为让蔡京心里也是犯堵。
韩冈辞枢密副使的章疏,已经上到了第四本。谁也不知道天子会不会发下第五份诏书。这辞章的数目可比当年司马光辞枢密副使时还要多。而且之前韩冈已经辞过一次参知政事。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就快赶上在民间的评价了。现如今,世人只盼他入两府,却不会有多少异论了。
不过蔡京的脸上却看不出来,一边催动马匹和赵挺之、强渊明往西门走,一边笑道:“韩三聪明得很,两府之中危机四伏,他哪里会掺合进去。只看郊祀之夜的定储之功,清凉伞在他而言乃是唾手可得,何必在乎迟早?”
这一点就不需要蔡京来解释了,如今半个京城都在议论天子对两府的人事安排。除了一开始时对两府尽数新党的惊讶,之后便很快就了解到了天子的用心。
韩绛和吕惠卿的恩怨,吕惠卿和曾布的恩怨,王安石和曾布的恩怨,蔡确这个见风使舵的新党和其他人的恩怨,两府中的恩恩怨怨都传遍了京城。
“元长说得是。”赵挺之大笑,“现在的两府是天子圣心独运,虽说皆是旧日同道,可东西两府不可能合得来,王平章也绝不愿看见曾子宣入政府。只为他,王相公连着两天请对入宫,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等韩子华、吕吉甫和曾子宣入京后,照样好戏连台,比黄河龙门处的漩涡还险三分,韩玉昆如何会往漩涡里跳。”
“说反了吧,韩三进西府,害怕的该是吕吉甫和曾子宣。没看二大王、司马十二和吕枢密是什么下场?三大王现在多半已经到了地头,他是一刻都没敢在京里多留啊!”强渊明哈哈笑着,又一下收敛起笑容,“元长,说实在的,你这个殿中侍御史可是惹到他才得来的,可是险得很啊。”
蔡京知道韩冈肯定不会记恨,但能不去招惹韩冈,他是绝不会去招惹。就算再嫉妒,也是知道强弱之别,“韩资政器量宽宏,岂会在意这些小事。”他扬起鞭,“别说了,时间不早了。别李中丞到了,我们还没到。”
“说得也是。”
三人都是给解职出外的李定送行的。李定是受牵累而出外,有王安石在上面,很快就会回来,给他送行并不犯忌。大半个御史台都会到,当然不能耽搁时间。
三人挥鞭驱马,加速往西门行去。
疾行间,蔡京不经意回头,自韩冈以三章呈于天子,据说王安石和他没有再见过面,若说恩怨纠葛,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他们之间的矛盾可是更难调和。
今天以给王安礼送行的名义同行,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宰执天下 第29章 浮生迫岁期行旅
【明天还是两更,中午和晚上。】
韩冈是跟着王安石来送王安礼的。
但远远地看到已经围在王安礼身边的一群人,王安石的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王安石这一辈亲兄弟七人,活到出仕的四人,老三王安石居长。下面是王安国、王安礼、王安上。王安国前几年病逝了,王安上常年在外任职,而王安礼则多在京府。
所谓长兄如父,看到一手拉扯大的兄弟放.荡形骸,跟一帮同样性格的官僚厮混,明明能力出众,偏偏就在操行上坏事,王安石要能看得过眼就有鬼了。
幸而一见到王安石的旗牌,王安礼身边立刻就清净了,三丈之内不见余人。
王安礼上来向王安石问好,接着韩冈则过去向王安礼行礼。
看见韩冈也一并跟着王安石过来,听了这几天京城里风传的流言,从王安礼开始,每个人都忍不住面露讶色。
韩冈也没办法,他的三份奏章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跟王安石翻了脸。
前一天席上倒酒,后一日就上本分道扬镳。王安石的心情不会比文德殿上司马光好到哪里去。
韩冈不想因为学术之争,而坏了与王安石的私人情谊。今天主动过来给王安礼送行,也是有修补关系的意思——不过,也有两三成是给王旖逼过来的。
之前下手太狠,消息传出来后气得王旖哭了一夜,两天没说话。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韩冈也是赶着要灭后院的火。
被王安石拉着说话,像小学生一般被教训着,王安礼神色中的不耐烦,韩冈为避嫌虽站得远,看得倒是很清楚。
王安礼太过轻佻,喜好声色,跟苏轼那一帮人走得近,心性与王安石、韩冈截然不同。一面对王安石就不自在,跟韩冈更没有话说。
虽说亲戚终归是亲戚,可王安国的丧期刚满,王安礼便如同解脱一般,立刻招呼妓女来宴饮。肆无忌惮的作风,让韩冈看得心中不喜,自然不会亲近。
对于其家中的一滩烂事,王安石上京后,韩冈也从来没提过,只是王安石也有他自己的渠道,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
王安礼几乎是被王安石逼走的,但韩冈觉得,更多的还是王安石想保护他这个弟弟。地方上的事,大事可化小,小事可化了,而在京城中,再小的事,在有心人鼓动下,也有很大可能变成滔天巨浪。
王安石终究还是要给王安礼这个弟弟面子,教训的话私下里说没问题,当着外人和晚辈的面可不就方便了。
在路边酒楼中,送客的宴席早已摆下,王安石便拉着弟弟入席,其余人等鱼贯而入,韩冈排在前面,由王安礼的儿子王防陪席。
只是在送行时,照常例都要写诗相赠,以表离情。可是见了韩冈,最擅作诗作赋的这一群人,却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倒不出一个字来。倒是王安石无顾忌,作诗送行,转眼就是一篇七律出来。
可王安石敢不顾他女婿的脸面,其他人哪里敢当面来?背后嘲笑韩冈是不作诗词的进士第九没问题,可眼下本人就在眼前,谁敢犯忌?
一时之间,就只有王安石的一篇亮着,其他人不是拿着筷子盯着盘盏,就是想在酒杯里看出一朵花来。
韩冈见冷了场,便起身笑道:“韩冈素乏诗才,世所共知,不敢献丑,今日且为各位做刀笔吏。”
说罢,便让人撤下自己席上的酒菜,摆开了文房四宝。拿起笔,随手写了几句序文,说了前因后果,时间地点人物,便开始将王安石刚刚的作品誊录下来。
他十几年练字不辍,气韵自华,一笔行楷虽远算不上卓然大家,却也不会再被人说是三馆抄书吏,给一个匠气十足的评语。
当韩冈开始抄写诗文,席上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
王安礼的交友圈子跟王安石、韩冈差得太远,诗酒风流的一干骚人墨客和宰辅重臣从来都搁不到一个篮子里。不过在宴席上,活跃气氛倒都是一把好手,送别诗随着一杯杯酒下肚,一篇篇的传了出来。
王安石在上席处看着低头写字的韩冈,忍不住暗暗一叹。
只看今日这点小事,便足见其器量恢廓,世所罕比,要不是脾气又臭又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一般,这个女婿真的是没得话说了。
韩冈并不知道王安石的想法,就是知道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气量真有那么大。他只是不在意这点小事罢了。真要犯到他在意的人和事,二大王是什么下场?司马光、吕公著又是什么结果?
韩冈动笔抄写,心无旁碍。长兄如父,王安石在那边又拉着王安礼谆谆叮嘱。送行宴持续了两个时辰,最后还是曲终人散,将王安礼送得远去江南。
席散之后,王安礼的朋友们纷纷告辞离开,王安石却对准备早点回去销假的韩冈道:“玉昆。你陪老夫走一走。”
韩冈没奈何,迈开脚步,陪着王安石往南门行去,其他人则识相的远远避开。
从青城行宫外一直走到南薰门处,王安石一直都没开口,直到前面窜出一群猪——活猪进城,只能走南薰门——把前路一挡,一群‘痴宰相’让群臣避道的威风施展不开,王安石这才停下脚步,回身熟视韩冈良久:“玉昆,你这枢密副使当真是不想做吗?”
“岳父大人明鉴。小婿的心思,可是从来都没隐瞒过。”韩冈笑了笑,将话题丢回去,“而且天子的想法,岳父也不会不知道。否则为何招曾子宣入京?”
听到韩冈提起曾布的名字,王安石脸色顿时一沉,但随即又化为苦笑,摇摇头,不说话了,给韩冈堵得够呛。
待南薰门重新畅通,王安石和韩冈上马入城,穿过内外两重的城门,王安石才又开口:“吕与叔要走了。”
韩冈一笑:“张邃明【张璪】,蒲传正【蒲宗孟】写的好文章。”顿了顿,又补充道,“孙巨源也不差,今之贾谊,不比当年的司马十二丈逊色到哪里。”
王安石这下又没话了。
在大拜除后这十天里,给韩冈的白麻诰敇连下四道,给吕公著的慰留诏书也连下了三道。纵然皇帝、皇后都恨不得他早点离开,可以枢密使兼太子太保的身份,也不便一脚就将他踢走。当吕公著连本上奏请郡,翰林学士院便奉圣意接连书诏慰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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