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贼道三痴
此时的谢道韫并不知都中发生的变故,会稽干旱严重,她正与会稽内史戴述全力组织民众抗旱,但河流断流、湖泊干涸,凭人力无法与老天对抗,旱情蔓延,就连早有准备的虞氏大庄园也难以抵御这百年罕见的大旱,六月小麦几近绝收,这对占田广阔、积蓄颇丰的士族庄园来说还可咬牙苦熬,干旱总有过去的时候,但对脆弱的自耕农就完全没法生活了,官府税赋要交,妻儿老小要养活,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把自己的课田贱卖,然后拖儿挈女、悲悲切切往那干旱不甚严重的他乡逃荒去,或为雇农、或为流民,沦落到社会最底层——
大旱之年还有财力购买土地的自然是士族大地主,仁厚一些的也就罢了,更多的是刻薄只知聚敛的世家大族,借灾荒逼迫自耕农以极低的价格兼并其土地,使得自耕农要么背井离乡,要么成为士族庄园的依附民,受官府、士族的双重赋役剥削,苟延残喘,处境艰难——
谢道韫去年与陈操之在会稽进行土断时,二人经常秉烛夜谈,既论经史,也谈时局,陈操之对士族兼并土地深表忧虑,以史为鉴,西汉就是因为土地严重兼并、社会矛盾加剧而导致王朝分崩离析的,东汉后期土地兼并引发了灾难深重的黄巾起义,贫富分化、缺少中间阶层的缓冲是社会动乱的根源,东晋现在正向士族大量占有土地、大批自耕农沦为士族庄园附庸的险境迈进,若不采取措施加以制止,那么三十年后孙恩、卢循的天师道起义就不可避免要发生,江东大乱,玉石俱焚——
谢道韫出身南渡世家,当然是站在士族立场考虑问题的,但她毕竟是卓有见识的一代才女,又受陈操之影响,所以基本上认同陈操之的预见,但她现在仅是八品官,无力改变什么,可现在既然来到会稽组织抗旱,就决心要制止会稽的士族地主利用灾情趁机兼并土地——
会稽内史戴述去年与陈操之、谢道韫这两位土断使相处甚好,谢道韫此次来山阴协助他组织民众抗旱,戴述甚是愉快,而且事实证明,陈操之、谢道韫去年游说会稽大族兴修水利是非常及时的,会稽干旱在整个江东最为严重,但受灾反而不是最严重,如东阳郡、宜城郡已出现大批灾民逃荒,在会稽,戴述接受谢道韫的建议,开仓放粮、募捐赈灾,对那些生活难以为继想要出卖土地的自耕户,戴述分遣郡、县属吏述妥为安抚,借粮助其渡过灾荒,一面上书左民、度支尚书部,请求减免灾民赋税,谢道韫再次奔走游说会稽诸大族,请求募捐,陈郡谢氏在东山的庄园捐米五百觯、麦一千斛,余姚虞氏也捐麦两千斛救济灾民,其余大族捐钱、捐粮不等,正因如此,会稽郡十县未出现大批逃荒者,自耕农尚能安居苦熬旱灾结束——
这日傍晚,谢道韫与从弟谢韶带着几个仆役从孔氏庄园回山阴郡署,谢道韫骑着她的那匹褐色牝马,初秋的夜晚,暑气已消尽,晚风习习,马蹄得得,应是比较爽快适意的时光,但谢道韫却觉得格外疲惫,不禁想:“去年冬与子重走访会稽各大家族、绕鉴湖察看水利河渠,从没觉得象这回会稽抗旱这般劳累,都一样是劳心之事,又不是做粗活,嗯,也许子重不在身边,临事就会觉压力大一些,这才会觉得累,看来我只适合当个幕僚,独当一面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今日不知为何,分外困顿——”
谢道韫觉得有些头晕,两条长腿夹紧马腹骑稳了,又想:“若是带了牛车出来就好了,可以在车里歇会——”
策马走在谢道韫身侧的谢韶仰看天边弯月,说道:“元姊,今日是七夕女儿节啊。”
随行的都是谢氏亲信,所以谢韶就象居家那样称呼谢道韫为元姊。
谢道韫正要开口答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抱着马脖子天昏地暗咳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喘息道:“我身体有些不适,我们赶紧先回郡署吧,这几日太忙碌,忘了煎服桑杏汤了。”
谢韶与谢道韫并骑快行,皱眉道:“元姊,你咳嗽几个月还不愈,应该寻良医来诊治一下了,别人不方便请,栖光寺的支愍度大师精通医术,是三伯父旧交,元姊也是相识的,就请他来为元姊治病如何?支愍度大师是有德高僧,即便被他知晓真相也无妨——弟明日便去剡县请支大师来山阴,如何?”
谢道韫也觉得近来身体有些不济,便道:“再过几日,待郡署中事了,我回东山,你再去请支大师来。”
一行人匆匆回到山阴城郡署后的驿舍,柳絮、因风二婢在后院备好了香案瓜果,正等着道韫娘子归来一起拜月祈祷,虽然道韫娘子这几年都不拜天孙娘娘,但今年二婢决心要拉着道韫娘子一起拜祷,这数月来,道韫娘子持续的夜咳让二婢很担心——
谢道韫一回到驿舍,晚饭也不吃,就去卧房歇着,这让柳絮、因风二婢大为惊慌,道韫娘子好洁,往日出外归来,饭可以不急着吃,第一件事是沐浴,若非劳累疲惫到了极点,道韫娘子是绝不会这样倒头便睡的!
柳絮、因风急忙掌灯进到谢道韫卧室,却见谢道韫已坐起身,说道:“忘了洗浴了,水备好没有?”
柳絮应道:“备好了——娘子很累吗?”
谢道韫最是好强,说道:“不累,以马代步,有什么累!”由二婢侍候着沐浴毕,换上宽大的襦袍——
因风问:“她要不要吃些食物?”
谢道韫摇头说不想吃,看天边那弯眉月,皎洁如冰镰,微笑道:“七夕啊,你们两个拜天孙娘娘去,我在一边看着。”
因风道:“今夕娘子要与我们一起拜,不然我二人都不拜。”
柳絮道:“不拜天孙娘娘,日后我二人笨手笨脚侍候不好娘子,娘子不要责怪我们。”
谢道韫“格”的一笑:“你们两个是说我笨手笨脚吗?”
二婢齐声道:“婢子怎么敢,只是想让娘子与我们一起拜祷嘛。”
谢道韫笑道:“我是堂堂西府参军,如何与汝等小女子一般拜月乞巧,若被驿舍的人看到,那就是笑话。”
柳絮道:“这是单独的后院,驿舍的人如何进得来,娘子就与我们一起拜祷嘛。”
谢道韫虽然困倦,但不忍拂她二人之意,便一同来到后院东墙的两株桂树下,香案瓜果早已齐备,谢道韫跪在蒲团上,双手合什,觉得掌心腻汗,现在天气又不热,刚刚淋浴过的,却又感觉不大清爽,勉强拜祷了一会,求天孙娘娘保佑家族亲人平安,可是天孙娘娘似乎只管姻缘不管平安,心里笑了笑,又想起去年在姑孰凤凰山下听到的小婵祷月词,心道:“子重这次出使归来,若能立下大功,升任要职,就应该能与陆氏女郎成婚了吧。”又想:“陆葳蕤入宫的风波想必已经过去,呵呵,桓公当政,皇帝想娶陆葳蕤比子重娶陆葳蕤还更艰难。”再看身边的柳絮和因风,虔诚得很,呢呢喃喃,祈祷个不休——
谢道韫抿唇一笑,便待起身,却突然头一晕,重新跪倒在蒲团上,猛烈的咳嗽袭来,身子喘作一团。
二婢大惊,赶紧扶起,这才觉得道韫娘子身子发烫,道韫娘子病倒了。
谢韶连夜赶去剡县请支愍度大师,不料支愍度大师数日前圆寂了,终年七十八岁,谢韶又匆匆赶回,且喜谢道韫病情又转好了一些,谢道韫说道:“我是前些日子劳累了一些,休养一段时间自然就好了,会稽旱情人力已尽,只有听天由命了,只盼入冬之前能下雨,有史以来,会稽不可能一年不雨——阿韶,明日我们便回建康。”
上品寒士 三十六、金发蓝眸
三十六、金发蓝眸
若从高天上俯瞰,长江如带,从建康城西北一侧绕城东去,向北,再向北,过淮河,再过黄河,那漳水之北,便是魏晋以来中原河北最为繁华的都城——邺城。
邺城始为春秋五霸的齐桓公所筑,战国时西门豹为邺令,其治水惩巫故事广为流传,邺城由此知名,迨至三国,曹操破袁绍之后,便以邺城为中心着力经营河北,因东汉两都长安和洛阳俱遭战火焚毁,邺城便成了北方商业和军事重镇,时有“三魏”、“五都”之称,其后石勒、石虎父子在邺城大兴土木,营造宫室,邺城壮丽,一时无两,虽经冉闵战乱,邺城并未遭受多大残损——
七月初六,陈操之一行渡漳水,来到了北国第一都邺城,午后阳光朗照,高峻的城墙岿然如山,石赵、冉魏都曾建都于此,如今,鲜卑人从遥远的塞外龙城迁都至此,是想着一统中原、扫平关陇、南下三吴,成就帝国霸业。
陈操之骑在黑骏马上,眼望这庄严大城,心道:“莫非天意乎?燕国迁都来邺,将与石赵、冉魏这两个短命王朝鼎足而三。”
此时的陈操之,一心只想着如何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搅乱燕国内政,而同时他要让氐秦自顾不暇,无法从燕国内乱中得利,而在燕国大乱之前,他必须设法从燕国脱身回到江东,再助建桓温北伐建功,这是陈操之请命出使的最终目的,东晋一朝,寒门、次等士族想要晋升高位,凭借的只有建立军功,出身寒微的陶侃初为县吏,就是依靠军功才做到大司马之位的,钱唐陈氏是新进士族,若无杰出子弟建有大功,又如何能迅速提升家族地位!
所以自三月出使以来,陈操之殚精竭虑全在秦、燕二国,对江东的陆葳蕤,陈操之虽然非常思念,但并不是特别担心牵挂,他相信自己能够平安回去,相信自己能够给葳蕤幸福,他不辞辛苦万里奔波是为了什么?往大里说,他的命运与东晋的命运紧密相关、与振兴钱唐陈氏息息相关,往小里说,关系他自身的地位、权势,当然,还有婚姻和爱情——
陈操之虽有智计,但并非先知,哪里会料到五兵尚书陆始会昏愦到想把葳蕤送进宫中去!好比围棋,这是陆始的昏招,高手对弈,是按正常招数推演局势的,陈操之只认为江东不会有其他士族子弟再向葳蕤求婚了,高门大族子弟或许多为夸夸其谈、百无一用之辈,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清高,他们不会趁陈操之出使的机会来向陆氏求婚,陈操之的良好声誉已足以让他们忌惮,陆始实在是打击陈操之之心太切,而且又有一个一心想振作皇权的司马奕配合,才会上演这样一出闹剧,除了损害陆氏声誉和帝王威严外没有别的益处,当然,这也伤害到了陆葳蕤,若不是内心的纯美坚贞和对陈操之归来的强烈期盼,陆葳蕤很有可能就此香消玉殒,这样家族地位悬殊的爱情本就很艰难,需要陈操之、也需要陆葳蕤一起坚持并且不懈地努力——
因燕都邺城出现《兄终弟及》和《吴王兴大燕》这两支童谣,空穴来风,自有所托,邺城内外议论蜂起,燕国皇太后可足浑氏与太傅慕容评对太原王慕容恪、吴王慕容垂兄弟的猜忌愈加深刻,慕容评担心慕容恪兄弟取洛阳、平关中立下大功,权势凌压于他之上,那时慕容恪要篡位自立也并非不可能,是以向太后可足浑氏进言,以燕境旱涝灾灾害频繁不宜妄动干戈为由,下诏命慕容恪退兵还邺——
慕容恪对待敌人智计百出、战无不胜,但对皇族内部的矛盾,却缺乏铁血手段,总想着委曲求全,以保皇室声誉不堕,所以尚书左丞申绍来传旨罢兵,慕容恪完全没有考虑《孙子兵法》所说的“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当即决定返回邺城,平息谣言、向侄儿皇帝慕容暐表示忠心、确保皇族和睦是第一要务,而慕容垂则领一万步骑留驻巩县待命——
让慕容恪没有想到的是,他这次带着晋使陈操之、秦使席宝返回邺城竟让太傅慕容评更增惊疑,慕容恪先期送回的奏章说掳获了秦、吴使臣,今带回邺都扬我国威——但慕容评却觉得此中另有隐秘,洛阳城既未攻下,如何能俘获晋国使者,更何况连秦使也一并俘获了!
过漳水,侍中、光禄大夫皇甫真前来迎接太原王慕容恪一行,皇甫真与慕容恪友善,亦是慕容儁托孤之臣,清俭有才,酒量惊人,能饮一石不醉,见到清隽俊美的陈操之,皇甫真颇为动容,江左卫玠名不虚传啊,只是太原王不是说是陈操之是被俘获的吗,怎么却是一副待如上宾的样子?
邺城百姓早几日就听到传言(邺城近来各种传言是格外的多),江东第一美男子、太子洗马陈操之将至燕都,邺城胡汉杂居,以鲜卑人、汉人为多,鲜卑人自谓男俊女美,是优秀种族,所以对号称江左卫玠的陈操之甚是好奇,听说陈操之来到,扶老携幼来看——
陈操之头戴卷梁冠、一袭白苎衫,骑着毛色乌黑发亮的骏马,目蕴笑意,温雅从容,宛若去年初入建康城的景象。
邺城的汉人看到这标致的故国人物,自然是赞美声不绝,那些鲜卑人也是点头暗赞:“都说吴人文弱,这个太子洗马陈操之倒是俊拔不凡,我鲜卑也少有这样的美男子,或许只有等我燕国的凤凰儿长成,才能胜过这个陈操之吧。”
凤凰儿便是燕主慕容暐之弟慕容冲,今年只有八岁,却已是美名远扬,苻坚好娈童,久闻慕容冲之名,灭燕之后将慕容冲收入后宫,当时一起被苻坚强占的还有慕容冲之姊清河公主慕容钦忱。
看着邺城百姓夹道观看陈操之的景象,慕容恪都有点忍俊不禁,陈操之这哪里象是被俘虏的,那气派,简直就是上邦使节莅临小国嘛,不过慕容恪也没打算要挫折陈操之,他在为自己与皇太后和太傅之间的矛盾而焦虑,内忧不除,他想让大燕一统九州的抱负也难实现——
邺城呈长方形状,宫城在东北隅,铜雀园、冰井台这些皇家园林则在邺城西北边,规模浩大,此时尚在修整营建,百官衙署位于宫城正南,陈操之、席宝等二十余人被安置在鸿胪寺馆驿,离衙署也不甚远,但席宝手下的三百秦军被勒令屯于城外,被燕军严密监禁。
鸿胪寺丞已得慕容恪吩咐,就以对待外国使臣的礼仪接待陈操之与席宝,当晚设宴款待,美酒佳肴尽有,席宝是食不甘味,现在离秦境或晋境这般遥远,何日方能脱身归国?
夜里,席宝在陈操之这边诉苦,二人现在也算是共患难,简直是好友了,席宝道:“陈洗马,我二人现在成了人质,不知燕国会提出什么条件来交换,若欲求不满,我二人岂不是要长年滞留他国了,悲夫!”
陈操之见沈赤黔几番目视于他,心知赤黔有话说,可这个颓唐悲观的席长史倾诉个没完,最后是陈操之说我倦欲眠君且去,席宝才长吁短叹回隔院他自己的住处。
室内只有陈操之、冉盛、沈赤黔、苏骐四人,沈赤黔低声道:“陈师,先前入城时我看到了先十日赶到邺城的那两名乔装改扮的军士,看其手势,表示一切顺利,那西门豹祠的神秘谶语会在后日,也就是七夕时出现。”
陈操之点头道:“很好,明日去西门豹祠拜祭的人应该不少吧——”
正这时,忽听鸿胪寺役者来报,有贵客来访陈洗马,问是谁,却说不知。
鸿胪寺丞因为得了太宰慕容恪的吩咐,要对两位使臣以礼相待,所以没有想过不让陈操之见客,虽然馆驿加派了大批军士守卫,也只是防陈操之等人私自外出,而这个访客能顺利通过军士的盘查进到驿舍,鸿胪寺丞自不会阻止其见陈操之——
陈操之微觉纳罕,燕国都城他是初来乍到,谁会来拜访他?难道是燕太傅慕容评的人?那正是陈操之想要见到的,便道:“有请。”起身到廊下相迎。
只见两个健壮仆妇抬着一架肩舆,肩舆上遮以雪白的帷幔,暗夜里看不到帷幄中人,有四个小婢提着灯笼前导,四个武士紧跟在后,还有那个鸿胪寺丞——
肩舆停在阶墀下,便有两个小婢将帷幔左右撩开,却见肩舆上盘腿坐着一个束发童子,约莫八、九岁,在灯笼光映照下,这童子的发髻泛着黄金般的色泽,那眼睛也带着幽蓝,这童子服饰亦极华丽,但无人关注其服饰,暗夜里只有那金发蓝眸在熠熠生辉——
上品寒士 三十七、愚昧的大多数
三十七、愚昧的大多数
“凤凰!”
跟在肩舆后面的鸿胪寺丞骤然看到那雪白帷幔中的金发童子,不禁惊呼出声。
陈操之修长入鬓的墨眉一挑,心里诧异:“凤凰,慕容冲小字凤凰,原来这童子便是当今燕国皇帝慕容暐之弟慕容冲,怎么却是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西晋人蔑称鲜卑人为白奴,是指鲜卑人皮肤白,八王之乱以前的西晋贵族以蓄养胡奴、胡婢为风尚,这些胡奴、胡婢都是指鲜卑人,因为鲜卑人多俊男美女,供主人驱使赏心悦目,《世说新语》记载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就就对姑母家的一个美丽的胡婢痴迷不已,但并没有说那胡婢是金发碧眸的美人——
陈操之记起王孰叛乱时曾称晋明帝司马绍为“黄头鲜卑奴”,因为晋明帝的母亲荀氏就是鲜卑人,晋明帝遗传了母亲的金黄色头发,后世苏轼赏唐人韩干的画,题诗曰:“赤髯碧眼老鲜卑”,看来唐人宋人都认为鲜卑人是黄发碧眼的,但陈操之自从在偃师遇到燕军,黄头鲜卑并不是很多,约占燕军的五分之一——
陈操之知道鲜卑族曾经融合了没有西迁而留在漠北的一支匈奴,这支匈奴有十万帐,现在都称为鲜卑人,匈奴是白种人,金发碧眼的很多,这不稀奇,但慕容氏是鲜卑人中最高贵的氏族,而且陈操之见到慕容恪、慕容垂都只是皮肤白而已,并非黄须碧眼,为何其侄慕容冲却是个白种儿?
夜色昏黑,馆驿小院幽静,四个婢女将轻纱灯笼高高举着,灯笼光照着盘腿端坐的慕容冲,金发和蓝眸,白肤如雪,衣裳如火,光彩辉映真如一只美丽非凡的凤凰敛翅暂息于此——
金发童子慕容冲听到那鸿胪寺丞脱口惊呼“凤凰”,秀眉一皱,叱道:“凤凰也是你叫的吗,叉出去!”
两名武士左右一夹,将那鸿胪寺丞连拖带搡,推出院门外——
陈操之心道:“这八岁童子脾气还不小,自然也是养尊处优、骄纵骄横惯了的,不过也难怪,既是皇室贵胄,又生得如此宁馨可爱,受宠过甚。”
慕容冲端坐不动,目光灼灼凝视陈操之,没有从舆床上下来的意思,也不说话,就是那样打量陈操之——
这,其实是无礼的,既云来访,岂能不自报姓名,又且这般盯着看!
陈操之自然也就不说话,站在廊上,袖手看凤凰,心道:“我娘为我取小名六丑,是因为我幼时粉雕玉琢得太可爱,我是看不到我幼时模样了,不知与眼前这凤凰儿相比如何?应该是有些逊色吧,看宗之就知道了,宗之与我幼时很象,论貌,宗之不如慕容冲,这鲜卑儿真是上天的尤物,精致得无可挑剔,但品鉴人物,既论容貌,更讲风神,这鲜卑儿过分骄傲,不如宗之精神内蕴,内蕴者福泽厚——”
冉盛对慕容氏子弟有刻骨仇恨,自入燕境,就变得沉默寡言,这里都是他父亲冉闵征战流血之地,现在的冉盛很能隐忍,面对他父亲生前最大的敌人慕容恪,冉盛表现得很自然,为了灭亡燕国,这点忍耐算得了什么,但不知为何,今夜见到这个金发碧眼的俊美童子,他很有将其毁灭、撕得粉碎的冲动——
陈操之、冉盛、沈赤黔、苏骐一方,慕容冲与其随从是另一方,双方静默对峙,情景有些可笑。
好一会,慕容冲从陈操之身上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总算是名不虚传,嗯,不虚此行。”一拍座下肩舆,说了一个字:“回。”
抬肩舆的两个健壮仆妇调转方向,四个婢女赶紧走在前边举灯笼照路,武士殿后,行至院门前,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慕容冲回头透过帷幔看去,见开口问话的正是陈操之,慕容冲虽然年幼,却也开始读诗书,也知江东士人好玄言,陈操之此问似有深意,他不敢轻易作答,稍一踌躇,就听陈操之轻声一笑,说道:“不送。”转身回驿舍去了。
慕容冲有些羞恼,觉得失了面子,一路回去,意甚不平。
陈操之四人回到驿舍小厅,冉盛问:“阿兄,这无礼小辈是谁?”
沈赤黔、苏骐也都眼露疑问之色,这金发童子美得让人吃惊,到这里来看了一会陈操之就走,这行径更是奇怪。
陈操之微笑道:“慕容氏的凤凰儿,没听说过吗?”
苏骐居淮北,听说过慕容冲的美名,恍然大悟道:“原本他便是慕容冲,燕主慕容暐之弟,果然美极。”忽然想起陈操之号称江左卫玠,也是著名美男子,便恭维道:“当然,与陈洗马比,则风仪大有不如。”
陈操之笑道:“我与一童子有什么好比的,此子小小年纪,就自负得很,嘿嘿——”想着史载四、五年后,苻坚灭燕,将身为大燕皇子的慕容冲收为娈童,骄傲如凤凰的慕容冲竟生生忍了,熬到苻坚兵败淝水,这才反叛,而今大势已悄然改变,头胪硕大、腿短臂长的氐胡苻坚不可能再霸占这凤凰儿了,但鲜卑灭国的大势不会变,灭燕的将是晋,慕容冲少不了要被掳往东晋,其命运依然叵测,还有那传说中美丽无比的清河公主慕容钦忱,不会又落到好霸占亡国公主桓公手里吧?
陈操之忽然失笑,自己现在还几乎是燕国的囚徒,却想这些尚未发生的事,真是好笑,国破家亡,玉石俱焚,慕容冲姊弟命运悲惨也是很正常的事,现在最迫切的是,他必须让燕国皇室矛盾尖锐起来,还有,慕容恪相当谨慎,至今还未开始服他开出的五石散,想必是要让燕国的太医检验药性,看是否有毒?对此,陈操之很有信心,五毒散中最具毒性的礜石已被换下,其余都是燥热的壮阳药物,魏晋时的医学对糖尿病的认识比较肤浅,把糖尿病完全等同于消渴,不知其中的差别,所以陈操之也不惧燕国的名医有什么异议,这种五石散,只要服一次,就会觉得很有效果,慕容恪难逃此劫——
七月初六,一整日陈操之、席宝等人都是呆在鸿胪寺馆驿里,不得外出,等于是监禁了,也得不到外面的消息,不知慕容恪如何平息谣言,慕容恪在燕国朝野素有恩信,单凭这两首童谣是绝对扳不倒他的,陈操之只是想救洛阳、给慕容氏兄弟制造一些麻烦而已,关键还是要让慕容恪吃药早点呜呼哀哉,这也是针对慕容恪才能行的计策,若是本身无病的慕容垂,就是服散数十年也见得会死,有王羲之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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