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草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华子
“哎呀谁呀说这大话呀?”二肥子拧腚闪蛋的从大门外扭搭进院里来,抿嘴撇拉的轻蔑地对大杆子笑了笑,又冲刘大麻子说:“东家,你怕这几个啃垅帮子闻牛屁股玩意儿干啥,咱替你出出这口气!”大杆子指着二肥子说:“你不也是个扛长活的吗,沾牛粪的胳膊肘往哪拐?大麻子是平常没少偏向你,小恩小惠的,你就骡子仗驴爹的给你顶腰,你狗仗人势,少欺负我们了吗?你这个圈养的狗,咱们今儿就拿你刹刹气!”说着一破马鞭抽得二肥子一个乌眼青,几个受够了二肥子气的劳金,一拥而上,拿撸锄杠子的手,攥石头一样的拳头醢得二肥子妈呀妈呀的惨叫,一会儿二肥子就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大杆子冲刘大麻子喊:“看到了吧?你别以为我们都是病猫,拿钱来!”刘大麻子支支巴巴还要逞能,大倭瓜使出吃奶的劲,总算把刘大麻子推进屋,关上房门,刘大麻子在屋里还吵吵巴火地大骂。
二妈拽起二肥子,二肥子羞臊的头也不回的跑回劳金住的屋子。二妈又走到缓过气来的老太婆身旁,扶扶的叫老太婆站起来,搀到花轱辘牛车旁,又跑到马棚,捞捞抱抱的把马槽子盖的破棉被花抱到车上,叫疼得“哎哟哎哟”的老太婆上车,拿破棉被花盖上,掖了掖,对大杆子赔笑地劝说:“大兄弟,处得好好的,咋说嗤楞就嗤楞了呢?当胡子有啥好,冷一口,馊一口的,说不上哪天挨枪子儿,把小命再搭上,哪有这儿有口热乎饭吃好?东家就那驴脾气,嘴硬心软,气头一过就好了,你们别跟一样的。他终是东家吗,爱面子,长脖鹿脖子,一时拐不过弯来。”二妈明白,大杆子几个劳金也就是一时对马槽子冻死看老太婆和小猪倌可怜,想替老太婆多要俩钱儿。同时也拿刘大麻子狠心不让步这事儿要挟刘大麻子,拿把,讨要工钱。现在这噶达像大杆子几个这样好劳力多缺呀,上哪找这知根知底用惯了的勺子啊?“几个大兄弟,别怄气了,不就二十块大洋和你们的工钱嘛,算啥呀?我这就进屋跟东家说去,等着啊!”二妈扭个溜圆的屁股去了一会儿,就一手拎个钥匙一手托攥着大洋又出来了,“这东家也有东家的难处,过年哪不用现钱哪?没现洋了,就这十块,给老太婆拿着零用。”二妈扯过嘴上还磨叽骂刘大麻子老太婆冻得僵的老手,把十块摁在老太婆手里,“弄好了,光滑滑的,别出溜丢了老太太?”老太婆忙扯着大衣襟,把大洋揣进衣里头的兜。揣完了,又拿手拍拍衣服,哗哗响声叫老太婆嘴角抽抽,似有些没说道了,“剩下的呢,一块大洋约合吉帖一百二十吊。十块,共是一千二百吊。往年小麦才多少钱,白面才几文的吉钱儿。今年粮食贵了,一斤苞米高粱卖给德增盛的粮栈是十吊钱儿,一千二百吊,是一百二十斤。再加上马槽子一年工钱是一石,共两石粮。小猪倌也不在家吃,两石粮也够老太婆一个人凑巴到秋了。你们不作不闹,东家也会可怜的。这不,还免了马槽子半垧地租子六十斤粮。我呀,废了一爬犁的唾沫,对东家好说歹说才算把气咽到肚子里。这大奶奶还把肚皮鼓的老高,这个不愿意呀?说我吃里爬外,向着你们说话了。”
其实呀,二妈跟刘大麻子说了两点。一是这年景青壮爷们都挖矿下井了,成手劳金难找。他们走了,说开春就开春了,明年的地谁来种啊?另一个是,这几个劳金走了,真当胡子咋整,还不祸害死咱哪?当年姜家圩子的姜板牙不就得罪了吃劳金的王福吗?王福当胡子,不就报复姜板牙,砸窑绑了他姜板牙老姑娘小鱼儿的红票,吉老大小老婆小鱼儿多悬没叫王福剔当了?这是曲老三看在老相好姜板牙小老婆香香的面子,才出手救了小鱼儿。二妈说完,大倭瓜也敲边鼓,说老太婆怪可怜的,就瞅马槽子在咱家扛了一辈子大活的份上,就给她二十块大洋吧,也算了了一笔人情债。刘大麻子想想,是这个理儿,才点了头。
“咱这就去粮仓约粮去。苞米、高粱随便。哎,大杆子你们的工钱一年是粮食两石,一堆儿约了,省得你们心里老翻个,这样咱们静心。” 二妈手里晃着一串钥匙,管家婆地说:“哎大杆子,这样你们满意了吧,还走吗?”
“东家早这样,能吗?”大杆子牵着老牛,嘎悠悠地说:“二妈,烧火丫头一步变成金凤凰,你这人不错,是穷人根儿向着咱苦命人。我们听你的。不走是不走了,可工钱得长长。”
“这我可做不了主?不过,我可给东家过个话。”二妈打开靠西墙的粮仓,对大杆子说:“斗、夸尺和袋子在那墙旮旯里。装粮时别搁脚踩呀,一实成,那几勺就多出来了?不是我抠馊,大奶奶那双眼睛才贼溜呢,不得不防啊?咱一个使唤妈子出身,又没儿没女的,谁多拿点儿,我倒不再乎,大兄弟你说是不?”大杆子几个人往斗里装着苞米粒儿,手还是偷偷摁了摁的,“二妈是好人,谁心里没个数啊,咱哥们几个都知道。哎二妈,咱也不难为你,工钱就和东边老冯家拉平,再长一石粮。”二妈倚在大门扇上操着袖说:“依我呀,再加两斗三斗的,可我说了不算哪?哎,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家呀也就个破大家,叫东家抽的孩子们祸祸的。再加上姑娘麻妞老从娘家往婆家掏丧,出多进少,大不比从前了。老天不作美,再这么整几年,这个家也就败了。”大杆子往牛车扛着袋子说:“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不就这几年卖了二十几垧地吗,至于吗?”二妈撇撇嘴说:“一垧熟地一百二十几块大洋卖,这是是两三千吧!钱呢,谁见了?这手进,那手出,来的快,出的更快。就麻妞添活婆家,活动老公公出笆篱的事儿,这钱就海去了?不拿行吗。大奶奶偏向姑娘。姑娘一哭,心就疼了,谁叫你摊上了?姑爷也不争气,公子哥,整天价啥也不干,好吃好喝,游手好闲的。还看谁都不顺眼,七忿八不忿的。看那人家德增盛大东家吉老大猴猴的,老琢磨人,还琢磨不出啥来,老挨人家回马枪,一整一哏喽。不走正道的玩意儿,随那根儿。”
“小猪倌,小猪倌!”麻妞的大儿子叫邓刘小,三四虚岁的光景,长相像麻妞,不砢碜,光溜胖乎小圆脸儿,没长麻子,兜个大襟儿跑过来,见着依靠在老太婆身边的小猪倌,够够着车棚,把大襟往车棚上一挑,几个烧得黑黢黢有些焦糊的土豆滚在车棚上,眨巴两个像妈妈的小双眼皮亮亮眼睛说:“我在灶坑烧的土豆,可好吃了,小猪倌你不饿的直哭吗,快吃吧!吃完了,咱俩好玩,打滑出溜!”小猪倌乐着划拉过热乎乎的一股香气的土豆,先递给老太婆两个,个个儿连皮也没扒,扑啦扑啦,就吹着气嚼抿着,狼吞虎咽,吗吗的噎得直抻脖儿,“小猪倌,好吃吗?”邓刘小瞅着小猪倌吃的香,舔着红红的小嘴唇,馋得直咽唾沫,“好吃!刘小,还有吗?”邓刘小一眨巴眼睛,诡笑说:“你陪我玩吗?”小猪倌知道邓刘小好藏后手,黑着小嘴叉子,急着说:“陪你!不糊弄你,陪你玩!”邓刘小一亮眼睛,“真的!”说着,从棉袍兜里掏出两个烧烤得焦黄的家雀儿,“这是小舅一早下拍子拍的家雀儿,埋在烀猪食大锅的灶坑里,他走了,忘了,我扒出来还没舍得吃呢,给你吧!”小猪倌伸过手去,够了过来,全塞在老太婆手里,“奶奶你吃,全是肉,可好吃了。哎哎,肠子瓤儿可别吃,得扒喽?”邓刘小看小猪倌把家雀儿给了老太婆,心里不满,“那老太太谁呀,我咋不认得?”小猪倌说:“奶奶!”邓刘小噢一声,“我也有奶奶,可胖了,一走道哈游哈游的。小猪倌,你奶奶咋没长眼睛啊,就挂两个肉球球!”小猪倌看看眼睛哭封糇了的老太婆,“叫你姥爷气的,眼睛藏起来了。”邓刘小手扳着车边,又“噢”一声,“我姥爷对我姥姥可凶了,对二姥姥好。对我,对我,对我也好。还教我喝酒呢,拿筷头子。姥爷那烟不好抽,那烟枪好玩,磕脑袋瓜儿可疼了。”
“哎二妈,小少爷咋来了呢,别碰着?”大杆子装完粮要赶车走,“哎呀小祖宗,你来这噶达干啥呀不在屋里待着,你姥爷又该齁齁我了,快躲开屋去!”二妈拉过邓刘小,看大杆子赶花轱辘车走开,邓刘小向车子挣挣地喊:“小猪倌!小猪倌陪我玩。”小猪倌翘翘屁股喊:“过了年,你再烧土豆,我陪你玩。”邓刘小赖赖叽叽地挣着踢着二妈,“我要和小猪倌玩!我要……”二妈拽着邓刘小边锁门,冲大杆子喊:“快去快回啊,粉条炖长了,该糗溻锅了。”
二妈拽着邓刘小回到屋,看大倭瓜正啡嗤啡嗤地坐在炕沿上怄着气,嘴像沤麻的坑冒着白沫泡。刘大麻子眼珠子斜愣斜愣的,赌气的使劲儿往嘴里灌酒,嘴里喷着酒气骂着,“这不养帮狼吗?养条狗,还瞅你晃晃尾巴呢!这可倒好,吃着你的,喝着你的,拿着你的,还******王八翻盖子了?”二妈一条腿盘坐在炕沿上,“我是说了,还不知大杆子答应不走了是不是真心话?这好庄稼把式多难淘换哪,这要真不干了,可闪手了。反正我说下晚饭猪肉炖粉条子,还勾不住他们几个?”刘大麻子把酒盅往炕桌上一墩,骂吵,“妈拉个巴子的,连主子都敢咬的疯狗!滚就滚,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有都是啊?种地有啥呀,还拿把?我太爷捣腾小买卖的烙铁(乐亭)人,不挑个大扁担,来这噶达就一把镐一把锹的,不是也挣下这一大家业呀,有啥呀?”二妈劝说:“这噶达吃劳金的不好惹,动不动就说当胡子。那意思呀,不就是哈东家玩吗?咱这走了和尚走不了庙的,拿出俩钱儿换消停。”刘大麻子扯嗓子喊:“人就不是玩意儿,不知感恩?王福要不是姜板牙当初吓唬吓唬,能有今天?还恩将仇报,整天吓得姜板牙都不敢一个人出门,这不养虎为患吗?”二妈说:“东家,你就啥也别说了,该着是这么回事儿。你当初要听大奶奶的一句,多给马槽子老太婆俩子儿,能惹出这反噍的事儿吗?”刘大麻子激歪激歪地说:“你扒哧谁呀?我寻思马槽子个个儿冻死的,又不是我弄死的,给椽个棺材,扔两块大洋也说得过去了,还想咋的?”大倭瓜横溜一下刘大麻子,“那你要让烧炕能冻死啊?这死冷的天,你咋知道点炉子热炕头的呢,那马槽子铁打的呀,不都是人哪?冻死了,你没责任?这还算便宜的,人家要告官,你吃不了兜着走吧?”刘大麻子瞅大倭瓜说的话比石头都硬,火撺儿下,又把嗓子降了降调,“马槽子死了,就一个糟老婆子一个小嘎能咋的,不省俩儿是俩儿吗?没成想,叫被窝里爬出来的几个臭虫叮咬上了!妈拉巴子的,小瞧他们了?”大倭瓜指着刘大麻子鼻子嚷:“你就冲我使横的能耐?这要不是我护着你,你早叫那几个劳金撅巴了,还搁这儿嘴巴上挂个酒壶啊?”说着,话锋一转,指着二妈,“还有这小狐狸精,狗戴帽子倒会装好人,往外扯巴可能显勤了?大麻子我告诉你,你这叫牵着不走,打着还倒退,骚驴一个!这可倒好,鸡飞蛋打,还蚀了一把米!我看劳金都摔耙子了,你冷手抓热屎,咋整?”刘大麻子耷拉耳朵的抓起三尺多长的大烟袋,倚在炕头的墙上,二妈给装上蛤蟆头旱烟,点着了,吧哒得屋里充满呛人的辣味,邓刘小咳咳两声,扯着大倭瓜的衣大襟拽着,“姥姥,姥爷鼓的太呛嗓子,咱你屋去欻口袋吧。”大倭瓜一拧大磨盘的屁股拉着邓刘小回个个儿东屋,“二妈,大杆子他们送完小猪倌奶奶,再到德增盛粮栈卖完粮,准回来吃饭,该做啥嚼裹做啥嚼裹,反正年根儿,不差这一口?行里嘎麻的都没拿,不回来上哪旮旯呀,扯呢?”
天刚刹黑儿,风越刮越硬,嗷嗷地吹着柳叶哨子,抽得窗户纸像打皮鼓,门叫风鼓的咕哒咕哒的。花轱辘车吱吜吱嘎的拉断风声,传进二妈一直提溜着的耳眼里。二妈推开个门缝怕风把门鼓开搂紧着门把手,看大杆子几个人焐着破狗皮帽子,操着袖,缩着脖子,鼻子穿着两赶儿白气,胡须上挂着白霜,跟在花轱辘车回来了。二妈心乐开了花,颠呵地跑进西屋,推醒刘大麻子,兴奋地嚷嚷,趁没人叫着麻子,“回来啦!大杆子他们回来了!”刘大麻子来个老驴调个,脚从炕脚下转到炕沿,人就起来了,边穿鞋边瞅着二妈,问:“猪肉炖粉条子炖了没呀?”二妈喜色地说,“你那长鼻子没闻到啊?多香的味!”刘大麻子直起腰抽抽鼻子,“哎,别说,还真香啊!拿两坛两升的老山炮送到劳金屋。嗨,咋整,恭敬恭敬吧!妈的,我寻思他们有尿不回来了呢,这大风嗥天的,咋不嘎嘣冻死他们呢?奶奶个熊的,当胡子,有那章程?金窝银窝,还是舍不得离开咱这狗窝吧!”二妈扯扽下刘大麻子穿上的半截羊皮大袄的后大襟,捋了捋,“你就别扯嘴皮子上的疖子脓了,不回来愁死你,吓死你?瞅你那熊癞样儿,心不知咋乐呢?衣服穿好了,把酒送过去,我这就叫二肥子把猪肉炖粉条端过去。”刘大麻子关心地问:“二肥子没叫他们打瘫巴了呀,还能动弹?”二妈拿眼睛抿着刘大麻子一笑,“三十来岁大老爷们,贼肥老胖的,穿那老厚,那么不禁打?没事儿!二肥子算摊上你这好主了,亲儿子都没像你这样待敬?”刘大麻子在二妈好看的脸上掐了一下,“好好好,我的小奶奶,窑子生的行了吧!”二妈推着刘大麻子出去了,就先伺候大倭瓜和邓刘小吃饭。
大杆子冻得咝咝哈哈的卸下牛车,把老瘦牛牵进马棚,拴在靠门的槽子上,用冻麻爪的手给老牛添上豆吻子。一想马槽子不在了,马车老板子都回家过年了,就又给饿了一天的十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匹添上草料,端个膀儿,跑回跑腿屋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肉香,抹扯一下冻抽抽的脸,张眼一望,炕桌上一二泥瓦盆的猪肉炖粉条子,炕头上一大泥瓦盆的高粱干饭,还有两坛缓着白霜出着冷汗的老山炮酒,几个劳金在桌子边儿围了一圈,大眼儿瞪小眼儿的盯着二盆,直往鼻子里抽香气。大杆子上炕,几个劳金挤了挤,给大杆子腾出了地儿,坐下后,扯过酒坛,用牙咬掉木屑坛塞,扭头甩掉坛塞,呸呸吐吐嘴里的碎木渣儿,咕咕每个碗里倒上酒,蹭根洋火,挨个碗点着,热乎上酒,嘿嘿瞅大伙,大伙也嘿嘿瞅着大杆子,吹灭蓝洼洼火苗,酒香飘飘邈邈的缭绕着鼻尖儿,哈哈着,齐刷刷端起酒碗,碰得叮叮当当响, “干!”一抻脖儿,干个底朝天。
“哈哈……”
乌拉草 第292章
大杆子哞嘎着大肥肉块子,“死了个老马槽子,咱们造上了猪肉炖粉条子。以前,咱们寻思吃劳金端人家饭碗,少惹事生非,前怕狼后怕虎的,净吃那哑巴了了。这都是孔圣人杵咕的,啥都叫忍着,忍气吞声的,憋屈死咱们了?刘大麻子心黑手辣,就是个活阎王!又有那几个如狼如虎的麻儿子玩意儿,再加上一个舔******的二肥子,咱们夹根儿驴尾巴做人哪?这回有老马槽子的鬼魂仗着,咱眉毛抬得高高的,气也喘得粗粗的,不逼能上梁山吗?妈的,小鬼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啥?”豁牙儿跐咧着嘴唇冻疤露着光秃秃的牙床子,秃噜着粉条子,瞅着大杆子眨巴眼说:“活阎王呗!”
豁牙儿这个外号有个来头,唇上那冻疤和没那门牙,是那年三九天叫刘大麻子赶着撵着到靠江北的江通子砍柳条子,愣生生冻的。跐跐的两颗大门牙,当时冻裂了掉了碴儿,回来后,牙床子鼓得老高老高,像霉变的蘑菇,又没钱看郎中,孬发了,牙连根拔了。没钱,镶不起,敞开了门,豁着吧,不挡风,倒凉快。吃啥东西顺溜,不挡碍,就是说话漏风,啃不了苞米棒子,骨头更是白搭,反正一年也啃不上一次。没门牙就没门牙,瞅着砢碜点儿,像个哞嘎嘴的老太太。也有一样好处,有了老婆,省得咬着老婆舌头,还能秃噜出个响啥的。
大杆子拿筷头子敲下豁牙儿蓬哧橄粘的头,“他刘大麻子一个巴掌想遮住一片天哪,连门都没有?弄不好咱们把他面了,然后我带你们投鱼皮三的江上绺子去。那大当家曲老三,跟别的胡子不一样,是个江湖爷们绿林好汉,惩恶扬善,杀富济贫,拿兄弟当哥们。一手好枪法,百发百中;一身好水性,如水蜴屐水平地一般,人送浑名浪里跳这才?”豁牙儿秃噜的粉条,这头还耷拉唇下,那一头早在胃里盘蛇的倒开嘴说:“那啥大杆子,嗯哪就你是说书呢还是唱戏文呀,那活玩命的事儿,咱撸大锄杠的手哪会舞枪弄棒啊,人家不嫌咱累赘要咱吗?”大杆子拿棵大葱抿下大酱,嘎嗤咬了一大截,嚼着说:“当胡子,那也得是万般无奈了,逼到沤粪坑了。这血愣话,咱也就是说说气话,吓唬吓唬坑人儿。叫他往后不要再把咱们不当人待,像使唤牲口似的使唤咱们?给一分钱干一分钱的活,咱又没卖身契卖给他,干啥玩意儿啥活咱都包了?”豁牙儿抹下嘴角流下的油水,又拿筷子搕下酒坛,撩下大杆子子说:“真打你那话来了,这不就溜上了吗?”大杆子问:“这酒谁送过来的?”大簸箕嘴里咕囔着满嘴的大肉块子,眼瞅着大杆子,伸出大簸箕般的大手点点的点着个个儿的猪腰子脸,“刘大麻子?新鲜!”大簸箕嘴没倒出空,重重点下头,又想说的看下大杆子,一急,没嚼烂的肉块儿卡在了嗓葫芦,噎得大簸箕凸凹的瞪眼又抻脖儿,拉平了兜兜够够的猪腰子脸,才把卡住嗓葫芦的肉块儿咕噜咽下去,又噎了噎,大杆子哈哈地对大簸箕说:“着啥急呀这个,噎着咋整?”大簸箕酎口酒往下漱漱,抹巴一下嘴说:“你一问,我嘴没倒出空,一急,这肉又肥腻溜滑,块又大,没嚼烂,就噎住了。东家亲自来过,一脸麻子都堆成紧挨着的塞子眼儿了,乐呵呵的,真笑了。妈呀,打我从娘肚子投胎,头一回看东家这模样,倒把我吓了一大跳,******。”豁牙儿说:“送来酒不说,还******邪了?”豁牙儿拿眼往炕梢儿一拱,“哝,不是奉票,干得噜的大洋,白花花的。赏咱们一人一块,说是过年打酒喝。大杆子,你偏得三块,说是叫你辛苦一下,在找着人前,让你多干点儿,帮着喂喂马。铡草切料的杂事儿,叫我们几个搭把手。”
“东家这只晃尾巴的黄鼠狼到鸡窝来,安的啥心?”大簸箕摸不透地说,豁牙儿说:“耗子给谁拜过年,猫呗!化拳头为收买,还有啥心?”大杆子猜测地说:“大麻子呀,一怕咱走;二怕咱投胡子。咱走了,庄稼院人手不好找,没人给他干活了。人家不扛活了,都挣大钱去了?夹皮沟、梧桐河金窝子淘金,兴山(鹤岗)矿下窑,哪个不比咱们挣的多呀?再就是咱真当了胡子,祸祸的第一家就是坑人儿这家。哈哈,管那个去呢?这回咱们风风光光的吃猪肉炖粉条子,敞敞亮亮喝上老山炮,痛痛快快领到工钱,爽爽快快赏钱送到热炕头,嗯呀甜菜地里喀跟头,尝着甜头啦!”乐得大杆子夹一大块肉攮进嘴里,哞嘎着又说:“这玩意儿油性太大,冷丁吃了太腻,倒不习惯了。肚子从早到晚前腔搭后腔,再管填塞这些油水啥的,还不穿稀呀?”豁牙儿说:“箭杆儿肚子,你属鸭子的呀?”大杆子说:“你那啥肚子啊,一撅拉那大粑粑橛子,赶上大麻花了,都不打弯,千斤顶!你没瞅我啊,拉粑粑都找那有坑的地儿,我怕粑粑橛子把我顶起来。你那是没油水,成天老高粱米饭大碴子的,干糙!瞅废那个劲,脸赶那下蛋母鸡生孩子老娘们了!你瞅啥瞅,别不信,瞅明早谁比大公鸡起的早?”大杆子说得大伙这个乐,鼻涕粉条的挤着眼泪,都有同感嘛!“豁牙儿,你给我盛一碗高粱干饭,就着吃。”豁牙儿个个儿还忙不来吃呢,“嘿!叫我打小支使,谱大了啊?”大杆子一推豁牙儿,“你不在边上吗,哪来的谱啊我?”豁牙儿顺豁子倒口酒,下炕给大杆子盛了杠尖儿一碗高粱米饭,又好人做到底,每人都盛上了。
“哎大杆子,二妈不说德增盛粮栈收苞米高粱十吊一斤吗?”石碾子管顾吃了,一直是你说他吃着。这会儿肚子有底了,酎着小酒问:“一石十斗,一斗十二斤吧,也就大估景,摁的实不实,粮成不成,就这么算。那一斗是一百二十吊啊,咋那两鼠脸双棒儿给咱一斗一百四十四吊呢?算错了,多给了二十四吊?”
“这就是人家德增盛大东家吉老大的仁义的地方。”大杆子红着眼说:“你没看人家粮栈伙计都放颠回家过年了,就留吉老大拜把子哥们两鼠顶着门,这搁咱东家行吗?今儿这是发送老马槽子,昨儿都过小年了,不还叫咱们刨粪往地里送呢吗?你没听那土狗子说呀,收咱东家那样的财主是一斤十吊,收咱们这样吃劳金的是一斤十二吊,算啥错呀?”
“啊,是这样。”石碾子如梦方醒的悟透了,点着头说:“这买卖叫人家做的啊,能不火吗,不火上哪跑去?人家给的还是现洋,不是吉钱儿,那要给了疯毛的奉票,你不也得受着啊?仁义,仁义呀!”
“荒年粮贵,你小子算掏上了!”豁牙儿硬着舌头说:“这回,你石碾子弄个二茬三茬的寡妇干干,省得一看马起客就尿尿?”
“哎哎别瞎扯了,那点儿钱,够塞两门扇的缝儿的吗?”大杆子想起点儿啥事儿地说:“哎豁牙儿,你拿个大海碗,再到灶上要一碗猪肉炖粉条子。一会儿,咱俩给老马槽子老蒯和小猪倌送去。寒屋冷灶的,顶梁柱没了,就塌了半间房子,咱不念想点儿还有谁惦记呀?嗨,这多亏这一闹,总算弄了二十块大洋,要不那娘俩无依无靠的可咋整?咱们要不借老马槽子死的光,工钱还不知哪年哪月能要回来,咱得感激人家老马槽子呀!哎,我想,咱们工钱也都要回来了,给老马槽子随个份子吧!平常老马槽子和咱们一个锅里吃劳金,他死了,咱们咋的也得表示表示。你们俩人拿一块,我把那三块赏的都随了,送给老马槽子的老蒯,你们看行不?”大伙听大杆子的,都随了份子。
大杆子酒足饭饱,等豁牙儿从灶上糗回猪肉炖粉条子,就和豁牙儿顶着老北风,摸着黑,去了老马槽子家。他俩出了院子大门,上了道,一前一后,大杆子操着袖头里走,豁牙儿带个破棉手闷子拎着包袱皮包的大海碗和高粱米干饭攥的饭团跟在大杆子后面。豁牙儿说:“这破棉手闷子就剩两层皮了,也不扛劲儿,冻得手像猫咬的似的,直儿直的。哎大杆子你咋回事儿呀,闷头走啥呀,帮咱拎会儿呗,这手尖冻得啊……”大杆子扭头说:“你就拎吧,我没戴手闷子,光手咋拎呀?”
他俩人喝着老西北风嘎嗒着牙瞎扯,正向东二道和北四道十字路口南拐弯,豁牙儿影影操操看见几个人影在黑中吵吵闹闹,就紧走两歩从后捅捅大杆子。大杆子拿胳膊弯拐下豁牙儿,“别吱声,你瞅,有四个人影,鬼似的。听那声儿,好像东家那几个兽!”豁牙儿两眼直勾地的盯着人影,“是那几个下四滥。瞅喝的,东倒西歪的,酒鬼!”大杆子拿胳膊肘顶着豁牙儿躲到道旁一大棵柳树后,抻脖探头,“哎,走过来了。瞅麻豆搀扶着喝成烂泥麻坑的样儿,跟头把式的,两腿像面条,麻眼和麻点咧咧栽栽的还扶麻坑呢。哎呀妈呀那哈喇子淌那老长,都冻成冰溜子,一闪一闪的还发光呢。”豁牙儿说:“我可看过人喝多冻死的。烧膛,就咧怀晾,两手挓挲着,像烤火似的,脸还在笑呢。”大杆子不耐烦地说:“嘚嘚嘚,嘞嘞啥呀,就你话多?闭上你那漏风的屁门,别风大膻喽舌头?”豁牙儿还真听话,果真闭上了嘴,静静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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