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沙包
当初老祖宗是怎么想出这么奇妙的设计方法的
所以他问出了那句话,内心深处很想听听许问是怎么说的,他会有什么比较独特的见解。
结果言十四开口就说他不知道!理直气壮,好像他不知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没人该为这个感到奇怪。
“我之前学的是细木,徒工试考的也是这个,大木方面的东西只涉足了少许,还没有正式开始学。”许问解释。
“哦……”他这样一说,蒋东辰他们就明白了。
细木指的是门窗家具这些比较细小精巧的木工活,跟屋宇梁柱斗拱这样的大木类活计不是一个范畴的。
只学了细木的话,不懂大木非常正常。
“你学了几年细木学完学精了吗徒工三试考过了吗这两个可不是一个东西,要兼顾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蒋东辰问。
“学了三年,考过了,知道很难,我会努力的。”许问一一回答,态度非常沉稳。
“学完了啊,那还不错……什么才三年就学完了还考完了徒工试三轮都考完了”蒋东辰不可置信地问。
“考完了。”许问平常地说。
他们这些皇家工匠都是出师多年的资深人士,看似离学徒时代非常遥远,但其实对这个新出来的徒工试和百工试都非常关心。
在这方面,他们的眼界远不是那些民间工匠能比的。
他们非常清楚这两项考试代表着什么,也非常清楚其中难度。
三年三试,相当于每年必定在该县该府该路的前三十位,前两试还好说,最后一试,当真是非常非常难的。
能这么快过关,不是大有天赋,就是大有背景,通常还得是两个一起兼具。
“果然不愧是月龄队的,凡入选者必有高妙之处。”狄林笑了一声。
“月龄队那是什么”许问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狄林也有点惊讶,“月龄队就是你们这支队伍的名字,估计是因为还没有正式确定,所以没跟你们说。回头你们就知道了。”
“特地组的一支队干什么的他们不是去西漠服役的吗”
“月龄,这名字怎么这么娘”
“我都没听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许问还没开口,蒋东辰等人已经七嘴八舌地问了一堆问题出来。许问有点意外,狄林说的也是他一直在猜测的事情,皇家工匠会知道并不奇怪,但其他人怎么也像是第一次听说似的
“我也是偶尔听说的。”周围没什么人,但狄林还是压低了声音。
“听说这事是荆大人出面主持的,就是为了三年后的那件事情。其实石大人的意思是由他领头在京营府调批人过去,但荆大人的意思是建一支新队伍。为这事吵了很久,但是你们知道荆大人后面是谁,不知道怎么回事鲁大人和咱们秦师态度又有点模糊。左左右右下来,最后还是现在这样了。”
狄林的口齿很清晰,表达能力不弱,但许问还是听得一头雾水。里面牵扯到的人实在太多了,除了“秦师”他一个也不认识。最关键的是,三年后的事情是什么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因这个而起的……
“三年后有什么事”他忍不住问了这个他最关心的。
跟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蒋东辰的“荆大人背后的人,难道是贵……”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他就被狄林捂住了嘴。
许问只听见了一个字,心想“桂桂什么”
“这事我就跟你们说了,你们听听就完了,别到处瞎嚷嚷!”狄林压低声音警告,转过头来又恐吓许问,“这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本来也不是你该知道的,回头没了性命,可不要怨人!”
关乎性命吗看来涉及到的层面的确相当高了。
许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说的。”
“干活干活!别耽误时间了!”狄林吆喝了一声,强行收回话题,“三年通过徒工三试,你是很有本事,但也不要得意!大木论及精细复杂之处,要学的东西比细木多多了,别只管把事情扔给别人,自己偷懒!”
他把许问到这里来“参观”当成是偷懒了,许问也不解释,只认真地应了声是,但也没说听话去找自己的队伍,还是继续在原地徘徊,用眼睛一寸寸丈量这座祈水殿的每一个角落。
狄林冷淡地移开目光,觉得刚才跟他说那么多话简直是浪费时间。
这是狄林他们京一组的第二个任务,目标是测绘祈水殿的正面全图。
祈水殿是龙神庙的偏殿,形制与后者基本一致,但在各种规格上都次了一等。
京营府这批人个个都能独挡一面,因此他们都是各负责自己的一块,最后再把数据汇总到狄林这里,由他进行最后的整合工作。
同时,他们在工作中也会有一些相互交叉的部分,譬如量到了一些别人负责的数据什么的,他们会很大声地报给别人,避免重复工作。
在这个过程里,许问就一直徐徐观看着一切,目光偶尔在他们几个人身上掠过。
狄林还是注意到了许问,忍不住多想。
他究竟是在干什么
看着也不像是完全的没有目的的,他其实是在……偷师吗
但他这样随随便便地看点皮毛,又能学到什么东西
这时,蒋东辰正爬在脚手架上,量从墙壁到第一根顺栿之间的距离,墙面附近同时也是韩猛负责的部分。
“墙面至一栿,六尺八寸。”蒋东辰大声报道。
他的声音很大,许问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他往那边看了一眼,目光突然定住。
“嗯不是六尺七吗”他疑惑地问。
372 由高到低
“嗯”几个人一起转头看他,然后又一起转头,看向蒋东辰刚刚量完的地方。
接着,蒋东辰看向许问的手,以及他所站的位置。
他的手上空空如也,什么工具也没有,这也罢了,有些人就是天生对距离长短什么的特别敏感,人家需要用尺子量的,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才进京营府不久,就蒙受皇恩直升工部侍郎的王一丁王大人,就是这样的一位天才。
能肉眼鉴长短不是问题,但关键是,许问现在站的那位置,刚好卡住了视野,他是怎么看见这一段距离的
“你不要瞎说啊,别以为仗着年轻就能肆无忌惮了。你那位置,怎么知道距离是六尺七不是六尺八的”
许问停了一下,微微一笑“算出来的。”
江望枫他们西一队接了任务,许问帮着去看了一眼,发现的确不需要自己动手,就在队友的热情欢送下离开了那里,一个人在龙神庙“闲逛”。
许问在现代是学了制图以及建模方面的技能的。学的时间不长,但非常系统而完整,配上现代化的各种工具,他在理论上的认识已经完全不是问题。
在龙神庙外,他突然拥有了一种新能力——“所见即所得”。
他看到的一切建筑,都能在他眼前变成完整的建模图纸,他甚至只需要伸手,就能把它在纸上画下来,结构准确、细节齐全。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京营府和“月龄队”联合下发的这些任务,对他来说没有太大意义。能够好好完成赢过那边,顶多就是拿到点钱,面子上更有光一点,这些都是身外之物,都不是他现在急需的东西。
他现在急需的,是与这些理论相匹配的实际测绘经验,以及全面系统的大木相关的知识。
他对狄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连天青完整教给他的东西就只有细木方面的,从基础的十八巧到高阶的应用技巧流水面等等,连天青什么都教了,这也是许问能够这么快通过徒工三试的核心原因。
但相关大木,他也就是教了一些雀替、部分斗拱等位于两边临界点上的东西,更深入的几乎提都没提。
相关这方面的知识,许问的大部分了解还是来自于现代呢。
下次回去,是不是应该到图书馆去找一些建筑学方面的资料来看
许问之前还专门有这样考虑过。
而眼前的龙神庙,对许问来说是一次绝好的观摩实习的机会。
浮现在他大脑里的建模图与眼前的实景结合了起来,他可以在这些僵硬的数字与线条之外,亲眼看见那些木头是怎么搭起来的,各种结构是怎么交互的。
他突然有了一些灵感。
他突然觉得,连天青没马上教他相关的东西也许是件好事。
斗拱上每一根木头的名字、每一种斗拱特有的名称非常重要吗
也许是,但它终究只是代号而已。
代号存在的意义,是更好地与别人交流。
但撇开交流这层意义,只是自己观察学习的话,名称就没什么用了,有用的是更本质的一些东西,譬如木材承力的方式,架构拓展空间的方式……
这才是建筑的本质。
建筑本身是功能性的,是为了住人、祭祀,或者其他的一些作用,总之就是有用的。
这个“用处”,就是许问可以理解分析的余地,也是眼前建模图能表达的核心关键。
所以,刚才许问看上去只是在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其实他的每一眼,看到的都是这个建筑的逻辑,各个构件存在的原因以及交互的关系。
越看他就越觉得,古人的智慧何其巧妙,这里每一个设计都是有用的,前后左右就没有一个用不上的环节,没有一个不跟周围产生联系的孤岛设计。而各种结构之间、距离之间、角度之间产生的数字与对称的美,令许问深深着迷,完全的沉浸了进去。
也正是因为数字上有这样的关系,许问才第一时间发现了蒋东辰所犯的错误,下意识就脱口说出来了。
那个时候,他甚至没有去看建模上标出来的数字,出口之后才又看了一眼,算是一个对照。
“算出来的”蒋东辰语气不善。他看了半天,确定了许问的角度绝对看不见刚才他量的那段距离。
“别说多的,再去量一次。”狄林一伸手就阻止了他,他看了许问一眼,对蒋东辰说。
“老狄……”蒋东辰刚想抗议,触到狄林的眼神,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再次拿起了手里的绳子。
这种测量,他们都不是直接用尺子,而会用一种特殊制作的绳子。
这绳子经由京营府一种特殊药水的反复浸泡,没有了弹性,反复拉直测量长度也不会发生变化。
绳子上每一尺的地方打了一个结,用作标记,这样看上去非常直观,拉起绳子就能基本上判断出来长度到底有多少。寸许的长度,有经验的匠人大多能一眼看出来,只要经验,并不需要太高的天赋。
——不过蒋东辰自己也忘了,刚才六尺过后,剩下的长度究竟多少了。
他把绳子拴在第一根顺栿上,在脚手架上爬到靠墙的位置,同时也把绳子扯了过去。
绳子一节节放开,所有人都在看着。
一节一尺,二节二尺、三节三尺……
不知不觉中,蒋东辰有点紧张了起来。
真是我搞错了吗那就有点丢人了,这错误也太低级了。
但想想许问刚才所处的位置,他又有点安心。
那位置是绝对看不到他正在量的这段距离的,至于他说的算出来,那是什么东西蒋东辰在京营府呆了三年,从来没有听说过!
四节四尺、五节五尺,六节六尺。
终于,在肉眼可见的范围里,剩下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尺。
这时,蒋东辰的手僵住了。
他盯着剩下的这不到一尺的距离,迟迟没有动作。
狄林吐了口气,对蒋东辰说“继续。”
“嗯。”蒋东辰闷闷地应了一声,把绳子扯了过去,用另一根皮绳扎住,记录下了最终的长度。
然后,他回到原位,解下这根没有弹性的绳子,把它拉到身边用尺子量。
蒋东辰身边的气氛有点沉闷,但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却做得有条有理,非常沉稳。
最后,他看了尺子呈现的长度,坦然道“六尺七,是我错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许问,想了想,又从上面爬下来,行了一礼,道“是我错了,多谢你指出来,不然只能等到复验了。”
“复验你们会再重新测量一次”许问问道。
“对,互相交换位置重测,有对不上的交由匠官处理,他再派第三人进行核对。”蒋东辰老实交待。
这种低级错误要是被匠官知道,那就太丢人了……
当然,他现在还不知道,他们还有个错误出现在了图纸上,已经被匠官知道了。
“其实一寸两寸的,用不着那么精确。”一直没有吭声的京一组组员里,有个叫孔乡的开口了。
他不以为然地看了许问一眼,说,“龙神庙在晋城这个小地方看着挺了不得的了,放到其他一些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工部的大人派我们来量这个,是为了要寸寸精准好把它在京城再复制一份吗怎么可能也就是留个样式做些参考,搞那么精确干嘛”
这就是你们频频出错的原因吗
许问对京营府有些失望。
测量计算长度是工匠的基本功,西漠队上路第一课就是玩定线戏确定各人在这方面的能力,之后对数字的精确度也强调得很多。
一支新组建起来的、以才出师学徒为主体的队伍都这样,京营府是皇家工匠,是大周第一工匠组织,结果就这个水平
但现在他总算是知道了,态度决定结果,京营府这帮人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些任务当成真正值得一丝不苟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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