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素罗汉
“芝龙当以此物为戒,不负大人所托,抵定东南,馈报朝廷厚恩!”这一刻郑帅哥诚心拜服于老熊面前,丝毫感受不到手中怀表散发出的阵阵邪气。
当天下午,郑芝龙就在大批手下的簇拥中,出了福州南门,回到自己的座船“同安”号上。
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在离开抚衙之前,郑家这边已经和熊文灿达成了协议:明日一早,熊大将亲自出城,为郑氏送行。
既然明天在码头上有一出倾情相送的戏码要上演,那么郑家这边自然要提前做好准备:包括召回所有人手,打理内务,收拾甲板务必使明天熊大到来时,见到的是一支威武之师,整洁之师。
至于郑芝龙本人,那就更不必说。他必须在明天清晨城门开启,老熊带着大队人马出城之前,就在船上做好一切迎接领导来视察的工作,所以他今天下午就得出城。
随着郑芝龙的出城,这几天隐隐有些波动的福州城里,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缓慢的节奏。事实上在中古时代,绝大部分庸庸碌碌的民众,是感受不到什么特殊气氛的,没有智能手机的辅助,那些足以影响到历史走势的事件,在古老的城市里很难掀起波澜。
熊七就是这样一个庸碌的人。
上午打发走郑芝龙之后,说实话,老熊背地里也是长出一口大气的熊文灿看似身居高位,威风八面,但是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这一系列选择下来,自家背了多大的干系。
而熊七作为唯一清楚个中缘由的亲信家人,自然也跟着放松下来再没有比古代的人身依附更能体现出“一损俱损”这个词的含义了。
上午打发走郑芝龙,下午陪着老爷会见了抚标营中军参将,分派完明早出城事宜后
第206节 杀王(三)
如果不是往来取乐的顾客们统一穿着古装,没准会有人以为,这是一处21世纪的楼堂馆所。
眼下已是深夜子时初刻,再过1个小时,就是凌晨,漫长的一天既将过去,新的一天会在黑暗中悄悄来到。
三福阁却正值营业高峰时段。
雕栏画槛的楼阁间,满布着明亮的薄纱宫灯,不时有穿金戴玉的恩客,摇摇晃晃的与那姐儿们调笑而过。一排排雅间里,优伶之声此起彼伏,莺声燕语不断,推杯换盏之声隐约可闻,人间繁华之所,富丽堂皇之地。
三福阁的当红倌人水秀儿,此刻正匆匆行走在繁复曲折的廊道上。
举凡青楼行院这等去处,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天天都有。有些是内部事项,有些属于给客人提供的,密谈服务,所以必定会有各种隐蔽的夹道暗室,独户小院。
水秀儿披着一身红纱,在楼内七拐八绕一番后,推门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雅间。
这处雅间位置偏僻,远离繁华区,正是一处适合清谈之所。
屋里一个40来岁,穿着一身元宝缎面锦袍,矮矮胖胖,肉球似的中年男子,正在嗑瓜子。此人叫郑怀仁,是福州本地土著。
有明一代,福建由于出产优质原材料,所以文房用具一直是出口强项,而郑家的主业,便是批发各类宣纸和竹纸。
见水秀儿进门,郑老爷一张胖脸上顿时堆满笑容:“姑娘辛苦,那土包子可曾漏了什么消息出来”
“莫要再提那等粗人。”水秀儿一边落坐,一边满脸的嫌弃:“姑娘大好的身子,便宜了俗货。”
郑老爷闻言,虽说满腹鄙视,但是他笑眯眯的圆脸上此刻半分也没显露出来:“委屈水秀姑娘了,待此事办妥,说不得要好好请些朋友来给姑娘捧场。”
“郑爷,怕是没那么简单吧”水秀儿这时杏眼微睁,似笑非笑地看着郑怀仁:“莫要当奴家是傻的,那郑芝龙要招安的消息,早就传遍福州城啦。”
“呵呵,此事早已谈妥。那郑氏明早就要回漳州,异日再来,可就是朝廷命官了。”郑老爷说到这里,貌似不在意的端起茶碗泯了一口:“今日请你出手,也不过是生意人求个周全的意思,不是什么大事,你莫要拿着鸡毛当令箭。”
水秀儿闻言,眼波流转,掩住嘴吃吃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伸出了一根葱白似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头:“可小女子怎么觉得,郑芝龙会否被招安这件小事,今夜就指着这里呢”
和水秀儿对视一会,确定对方眼神中全是浓浓的自信后,郑老爷和蔼可亲的面孔顿时不在,换上了一副坐地分赃的江湖大豪做派:“说吧,想要什么”
水秀儿同样收起了那副风尘做派,俏脸一寒,小嘴一张:“我要自赎!”
郑老爷此刻听到如此大数目的要价,不但没有发火,反而是眼中精光一闪,下一刻,他从袖囊中先是掏出一张凭由,缓缓推过了桌面:“这是事前说好的宝丰当铺押票,500两银子,见票既兑。”
当水秀儿细细检查押票上的花押时,郑老爷这时一弯腰,又从座位下面拿出一个绣金小褡裢,骨碌碌将里面的金条倒了出来:“100两黄金,今日就带了这么多。”
说到这里,郑老爷扯过桌上的笔墨,刷刷几笔写就一张借据:“2000两的借据,天一亮,你自可派人来我柜上领银子。”
说完,郑老爷缓缓把借据往水秀儿面前一推:“拢共3000多两银子,赎你两个都够了,说吧,那熊七到底漏了什么出来”
水秀儿此刻看着满桌名叫“自由”的这些东西,禁不住要伸手去拿,然而下一刻,她就被郑老爷看死鱼一样的眼神给震住了。
无声尬笑一下后,美女强自镇定下来。伸手理了理鬓发,组织好语言,水秀儿开始缓缓吐露实情:“方才听那熊七说,有一股海匪已在洋面上撒齐了兵马,只等郑芝龙回返,就要下手灭杀此人。”
“一派胡言!”郑老爷这时突然间放松了许多,只见他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冷笑着说道:“现如今但凡有点人马的掌柜,都聚在中左所等消息,何来撒齐兵马一说要多少兵马才能吃掉5船精锐荒唐!”
说到这里,郑老爷又自言自语道:“莫非是官军”
“不会不会,官府要动手,在城里就动了。再说,就水军那点人船啧啧啧,不是小看他们。”
郑老爷一路分析下来,越来越觉得水秀儿方才所言不尽不实,下一刻,他恶狠狠探过身子:“你该不会编了瞎话儿来欺哄你家郑爷吧”
水秀儿这时早已六神无主,只见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那熊七委实就是这么讲的,奴婢怎敢欺瞒老爷就是一股海匪,痍州凶人连珠枪炮什么的。”
就在水秀儿仰着头拼命回忆醉汉的只言片语时,只听“轰隆”几声大响后,郑老爷凭空消失了。
带倒了椅子,带倒了烛台,撞开了房门,郑老爷肥圆的身子跌跌撞撞滚下楼梯,一路狂奔到三福阁门口的轿厅,给青楼标配的两个夜车司机一人扔了锭碎银子,然后他一头钻进轿中,气喘吁吁地喊道:“快走,快走,早到有赏,早到有赏”
半个小时后,两个狂奔不已的轿夫,累倒在了恒广康绸缎铺门前,而郑掌柜本人,则早已蹿到门前,开始拼命砸门。
正在院里和一干手下喝庆功酒的恒广康经理郑三才,闻声急忙打开了
第207节 杀王(四)
就在宋嘉这边匆匆开始准备的时候,郑三才那边已经分派完了任务。
坐标恒广康大书房。郑三才先是从等在门外的一干手下里,将鲁大和鲁二这一对福州本地人喊进了门。接下来他拿出两包50两重的碎银,放在兄弟俩面前:“这点银子不是赏钱,是给你们留着路上用的。万一遇到巡城兵马,还有城门楼上的兵丁,就用碎银子打发。”
鲁家兄弟齐声应是。
“你们是地理鬼,路头熟。”郑三才说到这里,从桌后绕到兄弟俩面前,伸出一只巴掌:“500两。只需把消息带到大当家那里,我这里是500俩赏银,至于大当家赏你们多少,另算。”
看到两兄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郑三才不由得又叮嘱道:“你二人等下分开来走,鲁大去南门,鲁二去井楼门。放心,便是后到的那个,赏银同样一分不少,所以路上莫要贪功,小心为上。”
“喏!”兄弟俩齐齐叉手应是。
“去吧。”
目送两兄弟走出书房后,郑三才长出一口气,然后扭头对一旁坐着的郑怀仁说道:“你立的大功,大当家今夜就能知道,日后必定少不了你的好处。至于眼下嘛,你还是早走为妙。对了,姐儿那里你还得下功夫,不要怠慢。”
郑怀仁闻言起身:“那我就先走,明人再派伙计来打探结果。”
跟在郑怀仁身后走出书房的郑三才,背着手看了看聚在院中的十多个手下,沉吟片刻后,招手将一个瘦小的年轻人唤了过来。
带着年轻人走到廊下,郑三才低声说道:“南门那里是要害,白鱼儿,你且跟在鲁大后头莫要声张,待他平安出城后,再回来报于我知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出了院门。
郑三才随后朗声对其余人说道:“前后门都看好,有报信的领到我这里。无事人去歇息,要合衣睡。”
打发走所有人后,郑三才从屋里拿出一个瓦盆扔在院中,开始做最后一项准备工作:烧信件。
官府今天显露出的恶意,让郑三才不寒而栗。即便是最理想的情况下,郑芝龙此番得脱大劫,那么今后势必还要有连场大战,才能打出一个结果来。
他无法判断官府会怎样对待恒广康,毕竟今夜一过,双方就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所以郑三才开始焚烧书信。
明代的福州城,外形基本上是个正圆。而恒广康所在的德政坊,位于城池右下方的位置。也就是说,派出去报信的鲁大鲁二兄弟俩,到达各自所属城门的时间,差不多是相同的。
鲁大去的南门是最关键地点:郑芝龙就在一墙之隔的南门官码头,如果一切顺利,很快鲁大就能完成任务。
至于鲁二去的井楼门,路线上属于南辕北辙:井楼门在福州城北,算是右上角的位置,门外是大小船坊林立的闽江船厂。
之所以安排鲁二这道保险,就是因为闽江船厂一带有郑家的暗线即便南门那里发生什么变故,鲁二这边也可以通过闽江船厂放出的私人小船,把消息带到城南码头。
而福州站这边的基本布置是这样的:离北边井楼门最近的薛海元,负责拦截鲁二。
薛海元当初来福州,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买船。当时大员船厂新建,缺乏百吨级以上船只的建造能力,所以薛海元就把商栈建在了井楼门附近,方便自己买船批货没想到今天歪打正着:薛海元现在时间是充裕的,可以在井楼门前提前布置,守株待兔。
而宋嘉这边就有些紧张。
家乐福所在的鸭门桥后世叫澳门桥一带,位置和恒广康绸缎庄是大体平行的。
也就是说,双方距离南门的路程都差不多,属于三角形的两个点。所以宋嘉现在就坐腊了:鲁大是先于他出发的,他必须要用更快的速度才能追上目标。
然而鲁大也是这么想的。
被高额赏银刺激到的鲁大,此刻恨不得肋生两翼,早早将消息通知给城外的大当家,然后自家俩兄弟一夜之间,就能走上人生巅峰他知道赏银不是虚的,海主们有滔天的银子。
另外,恒广康每月卖出去的认旗就是他在负责保管,他很清楚恒广康后院的银窖里有多少银子。
在夜色中匆匆急行的鲁大,仗着自己道熟,一路上穿街过巷,闪躲巡丁,借着头顶白亮的月光,还有远方银河灿烂的星光,只用了半个小时,就从恒广康赶到了福州城南门。
当然了,情绪激动的鲁大,没发现身后的小尾巴。
看着前方不远处黑漆漆的南门洞,鲁大缓步走了过去。城门肯定是没指望的,他没那个本事让门丁半夜给他打开福州南门:即便现在是承平时期,没有知府这一级的大佬亲临,城门都是打不开的。
鲁大的目的是城楼上的吊篮。
吊篮是个很有用的东西。战争时期,吊篮可以从城墙上放下说客使者谈判专家等等这些人物,用来和敌人沟通。
而承平时期,类似于福州这样的大城,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人要紧急出城。有急事的,求医抓药的,老爷翘了辫子家仆去寻找西湖画舫上的二公子回去哭丧的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所以当鲁大又往前急走几步,来到城洞正下方,看到头顶那一盏昏暗的灯笼,以及听到那懒洋洋的一声:“来者何人”时,他是一点都不担心的。
两个穿着旧号衣,持着长矛的城丁,这时正歪歪斜斜地靠在城墙上,张开朦胧的睡眼,打量着鲁大。
大明朝走到
第208节 杀王(五)
“呼可算是赶到了。”宋嘉一边呼哧哧喘着粗气,一边收回手中的229手枪,换上了新弹夹。
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面前已经乱成了一团。
几个城丁早已被“猪精”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一般往后跑去,而被一脚踹飞的丁把总,一边捂着肚子在地上往后挪,一边在中气十足的大喊:“反了反了,猪精杀官造反了,快敲钟,快敲钟!”
意识到自己被当成怪物以后,宋嘉哈哈一笑,然后将戴在脸上的单孔夜视仪取了下来。
看到猪精取下鼻子后,几个城丁稍稍镇定了一点,下一刻,一个黑漆腰牌飞向丁把总:“诸位不必惊慌,此乃误会。我等是巡抚衙门的人,今夜来此,是为了捉拿朝廷要犯。”
而丁把总接到腰牌后,先是大略扫一眼,然后用不可思议地表情说道:“官官妖”
5分钟后,惊魂未定的把总和他手下弟兄,已经全数回到城楼里。而此刻的城楼,却因为“猪精”嫌暗的缘故,堂上被迫多点了好几盏灯笼,现在已经亮堂很多。
一干舔着嘴唇的兵丁,这时围成半圈,正尴尬地看着面前的吊篮,以及里面的客户鲁大,还有那个正在搜尸的“抚衙刑吏”。
事实上正规的官制里,巡抚衙门是没有“刑吏”这一说的。然而关于这一点,卑微的芝麻官丁把总并不知道。
这里面有个关于巡抚的误会。
明代的巡抚,除了巡抚标营的各级军官,手下是没有文官编制的。
巡抚之于朝廷,本身只是一项工作内容,而非正式官职。比如老熊的任命书,上面正式的名称是“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其中右佥都御史是本官,巡抚福建等处地方兼提督军务是差遣,无品级。
无论老熊在地方上呆多久,其实名义上他还是属于中央编制,不是地方编制,只是被临时委派到地方上办事,有点像后世的工作组。
因此巡抚的文职属官,除了处理文书的书吏,并没有其他正式编制。所以,讲真,老熊看似偌大一个官儿,其实是光杆司令一个即便是县令,朝廷还给配个副官县丞呢。
但是事情还得办,人还得找。所以像老熊这种,就必须以个人名义招一批幕僚帮办公务,或者临时征用地方上一些候补佐杂官过来办事咳,这些人的工资,还得老熊用自家俸禄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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