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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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凌云(一)
兵行四日,即达潼川州蓬溪东境青石山。过了青石山就是蓬溪地界了。
临敌在即,谭大孝下令择地扎营,暂时休整一阵,养足精神再图北上。同时放出斥候游骑,打探消息。很快,就有斥候来报,数里外发现数百兵马,正向这边疾行。谭大孝一惊,不想流寇来势这么快,难道蓬溪已经失陷了无暇多想,暂停了扎营,号令全军,结阵以待。
谭大孝祖籍湖广武昌府,祖辈于洪武“湖广填川”时期入川,世代苦心经营,渐为川东豪族。谭大孝出自川东谭氏一枝,武举出身,号称川中良将,现任万县武宁营副总兵。此前他一直在陕西、湖广等地奔波助剿,这几个月,回石砫、罗网坝等地征兵,才整顿不过半个月,又接到川北告急的讯息,来不及训练。是以带着一千出头的老兵受命北上支援。
等对方靠近,派了人再次打探,才松一口气。来的不是流寇,而是友军。
这支兵马的头头是一个年纪三十开外的矮胖男子,身着铠甲,兜鍪却不见,头发也凌乱披着,看上去颇为狼狈,他手下的兵士也个个面有颓靡之色。
那男子自称保宁千户所千户,名叫石濛,手下六百卫所兵刚刚从沈水一带撤退下来。这叫石濛的还说他本在保宁听从王维章剿杀争天王袁韬,但王维章见西南势蹙,特遣他游击支援。可后来王维章本人深陷漩涡,焦头烂额,他便失去了上级的把控,又不敢贸然回去,便自个儿在西充、蓬溪、盐亭三县构成的三角地区转悠,寻觅战机。
石濛满嘴开花,可谭大孝却不以为然。但瞧这石濛模样,想是才遭战阵,说不得还吃了大亏。一问之下,果不其然,这石濛不久前听闻射洪遭贼,就带兵去救,谁想两天之内三战三败,不得已暂且向南退避,不久前还有一支流寇在后追击,现在倒是不见了踪影。
谭大孝见石濛口干舌燥,叫人给他上了碗水,待他喝完,又问:“石千户,射洪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石濛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抹嘴道:“没戏了,已经成了贼窟窿。不过听说遂宁县暂不碍事,那边的兄弟们不久前在广山打了个大胜仗!”他喘口气,问道:“你有多少人”
谭大孝如实回答。石濛摇摇头道:“不成,不成,人太少了。我手下一千余人,和流寇打了三仗就只剩六百人,你这么点人也不济事。”
谭大孝没说什么,立在旁边的军官不乐意了,牛眼一翻,不屑道:“咱武宁的弟兄可都是裆里有货的。”言下之意,石濛手底下都是些没卵蛋的夯货。
石濛不忿,正想发作,一个手下走上来,躬身行礼道:“大人,斥候回来了。”
“让他过来。”石濛瞪了一眼那军官,强按下不满,他派出去侦查敌情的人回来了,他还得办正事。
那斥候身着布甲,一溜小跑奔到石濛面前单膝跪下,忽然瞥见谭大孝个陌生人,不由一愣。谭大孝对他微微一笑,斥候回过神来,不敢耽误正事,向石濛禀报:“禀大人,属下沿着小道一路探查,那伙流寇追到赤城山就停了下来,现在他们还驻留在那边。”
“多少人马”石濛双手撑膝、身子前倾,聚精会神地听他报告,末了又问一句。
“这……”斥候两腮泛红,却吞吞吐吐不敢再说。
石濛恼道:“有话就说!”
斥候不好意思地看一眼谭大孝,才尽力压低嗓音道:“二百人……”
六百官兵被二百流寇追了数十里,难怪斥候感到难为情,谭大孝心里有数,为了给己军留面子,他恐怕这“二百人”也掺了水分。石濛一听,一张老脸登时通红,番茄也似,只怪自己心太急,到头来自取其辱。
谭大孝身边的军官正想大笑,谭大孝瞪他一眼,只得半途硬生生将笑声憋了下去,眼泪都挤了出来。
流寇只有这些,谭大孝可不想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对石濛道:“石千户,我众敌寡,不如此时返杀过去,必然一鼓而胜!”
石濛不同意道:“不行,你没和他们交过手,不晓得他们的厉害。这股流寇非等闲,多为悍不畏死之徒,骁勇异常,日前我带人马也是以多击少,反而连遭败绩。现下你我士卒疲惫,切不可轻举妄动。”
那军官忍不住啐一口道:“流寇不过区区二百,我等合兵一处,少说也有近二千人马,兵力悬殊,岂有畏敌之理我看,你是被流寇吓破了胆!”
石濛不与他争辩,冷笑数声道:“你厉害,你自去,送死的事情我可不干。”意思很清楚,谭大孝他们要去攻击,他不会帮助。
谭大孝皱了皱眉头,对于石濛的态度也很不满意。他是援军,而石濛的卫所却在附近不远,按理说石濛的战意应该比客军高才对,此时所见,却是一副心灰意懒的颓态。不过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这股流寇的战斗力不容小视,石濛真的是被打怕了。
石濛怕,他谭大孝可不怕,此战若得胜,无疑可以大大提振兵士们的士气,保不齐石濛听到他们胜利的消息,也会再生出几分勇气。当机立断,谭大孝叫过手底下一批军官,开始商议作战方案。
石濛冷眼旁观谭大孝一班人围拢在一起,自言自语道:“真是不自量力,非要去吃这个亏。”
有手下试探着问道:“大人,看样子他们是准备进攻。咱们不帮帮他们”
石濛横他一眼,没好气道:“帮,拿什么帮你的命你要去寻死,我不拦你。”那手下被斥责,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左右见此光景,虽有欲助谭大孝一臂之力者,也各自敛言。
这边武宁营兵则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那边保宁兵意志消沉,一个个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躁动不安的武宁营兵。两下相比,形容天差地别。石濛干脆闭目养神,不再看谭大孝等人,免得心烦。不料耳畔忽有人道:“大人!”
他吓了一跳,睁眼看到是那斥候,十分烦躁:“何事”
那斥候一本正经道:“武宁营要出击,我等是否应该相助”
又来了,石濛暗自晦气。
“不帮。”石濛重新合眼,淡淡吐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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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事缠
90凌云(二)
以正军吸引敌兵注意,再以偏军抄袭后路。说起来容易的军事行动真到了执行那一步往往漏洞百出。然而这一次谭大孝的人马却没有出什么岔子,他这一千老兵都是饱经战火锤炼的锐卒,无论个人素质还是团队协作能力放在川中都是一等一。面对身经百战且人数占优的武宁营兵,着了道的流寇们很快溃败。
当数以千计的武宁营兵出现在视线内,那流寇头目才捶胸顿足知道自己错误估计了对手的数量。可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嗟叹自失,因为在密如网织的弩箭扑天而来的情况下,他和大部分袍泽的下场一样,都给射成了筛子。
“严格搜查,切勿纵一人走脱!”满身是汗的谭大孝从马上跳下来,顺手解下兜鍪,严寒中不断有湿热之气从他的头顶飘腾开去。
坐定喘息定了,谭大孝陷入了沉思。此战虽胜,但到底敌人势大,且精锐众多、各处据险,如若硬拼,自己这点人马定然经不起消耗。敌我兵力、实力悬殊,在这种情形下,再想以奇谋取得决定性胜利,不太现实。想来想去,还是得让石濛助自己一臂之力,只不过,那厮胆小如鼠,会同意合力吗
无论如何,这一仗是大获全胜,搞不好石濛听到这个消息,会回心转意。谭大孝想着,正要差人去石濛那里,就有兵士来报,石濛已在驿外。这倒出乎了谭大孝的意料,赶紧将石濛请进来。
石濛一进门,当头就是一句:“大人好手段。”
谭大孝连道侥幸而已,石濛又赞了几句,话语之间,早已没了当初那般随意,有的只是恭敬与小心——这谭大孝连这伙流寇都能全歼,自己手下那些个卫所兵想来也远非其敌手,心中畏惧,态度自然谦和不少。谭大孝知他所想,也不自矜,仍然温言温语,石濛稍松口气,话题却拐弯抹角,转到了这驿中仓癝上。
“我还道他回心转意,原来他是怕我独吞了这驿中资财粮秣。”谭大孝心下鄙夷,神色不露,笑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些粮草财货,大人既要,你我五五开,分掉算了!”驿站中一般都囤积大量粮食物资,以来提供给过往旅客差使,这赤城山驿地处要道,又是大驿,仓储不少。
石濛虽然竭力忍住,但还是喜形于色,咽口口水,竖起大拇指赞叹:“谭大人不但骁勇能战,这慷慨仗义也是一等一的,石某佩服。”言毕,再奉承几句,起身要走。
“石大人留步。”谭大孝道一声,石濛以为他临时变卦,生生地将已抬起一半的大屁股重新放了下去。
“谭大人难道要反悔”
谭大孝笑笑,解释道:“石大人误会我了,谭某虽不敢称君子,但也知道言必信、行必果的做人道理。我既然已经答允了石大人,岂有食言的道理”
“那大人的意思是……”
谭大孝眼里掠过一丝狡黠,出言道:“我应允了你这件事,现在也请石大人应我一件事。”
“何事?大人请说,只要我姓石的办得到。”石濛口中豪迈实则颇为不安,说完就紧张地看着谭大孝。
“此事易耳,请石大人助我一臂之力,与我合军。”谭大孝脱口而出,面无表情,就好像此事再正常不过了。他已经想好,既然石濛都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么说什么也得绑着他跟着自己干。
“这……”石濛暗暗心惊,不想谭大孝这厮竟然会提出这种要求。他统共就不到六百人了,再拼个几仗,他怕不要成个光杆司令肚里大骂谭大孝无耻,面子上不好撕破,堆笑道:“大人玩笑了,我部久战疲惫急需休整,怎能说走就走。”
谭大孝笑容忽收,意味深长地看了石濛一眼,转首招呼立在一边的军官:“把东西带上来。”
那军官晓得他说的“东西”是什么,诺一声,朝石濛看看,转身大跨步出了堂。石濛不知谭大孝卖什么关子,小心看向谭大孝,却见他神色怡然,波澜不惊,不禁更添忐忑。
须臾工夫,那军官回来,跟着的还有十余名军士,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挑着大箩筐,那些个大箩筐外面都覆盖着白布,看不见里面物什。
“打开!”谭大孝大手一挥,招呼手下。那几名军士放下箩筐,应声掀开白布,石濛一看之下,当即骇然。这些箩筐中所盛,均是满满当当的人头!
“大人,这、这、这是何意”入眼所见,满堂头颅,饶是石濛早有几分准备,一惊之下,还是连话都说不利索,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渗出,顺着两颊滑落。
石濛惶恐的姿态谭大孝看在眼里,十分满意,他拿这些人头上来,一个目的就是给他个下马威,现在恐吓的效果达到,他接着道:“石大人莫急,这些都是流寇的首级,足足有百个之多,血淋淋的,堆在我那也没什么用处……若是大人有需,我自当赠予……”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稳下心神,石濛心里活泛起来,这百个人头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他来说,刚好需要。要知他自领兵出战,所战皆北,杀敌寥寥不说,自损倒近大半,这样的糟糕战绩,他是没脸如实报告给上级的。不过有了这些头颅,他就有了几分底气,以后上报,自可言己军虽死伤甚重,但亦斩杀不少流寇精锐,也可抵去不利罪责。他既然朝这个方向想了,自然而然就会得寸进尺,眼前这个姓谭的一心要和流寇玩命,与自己无关,但若能从他手里攫得些战功,也是对自己有利的。
细细思忖之下,他竟感到此事大有可为:“此事倒也未尝不可……”
谭大孝设了个套,就等他自己钻进来,他既入彀,自然有对付:“石大人放心,我既然有心杀贼,自不会莽撞行事。邀大人合伙,只是为壮大声势而已,若逢战,自当先上。至于这驿中囤积,你七我三。”石濛已经心动,他索性再进一步劝诱,以坚石濛之心。
一千人都打成了六百不到,纵然千万般小心又有何益自
91凌云(三)
几乎是在一瞬间,不知名的小山坡畔,激战顿起。
据寨而守的赵营兵不住向外飞射乱矢,意图阻碍汹汹而来的官军。风中已经带上了不少的雨水,可鏖战中的赵营兵与官军再也没有一人注意气象的变化
过不了多时,官军前部杀到,领头的在辕门远处兜了一圈,径直投北面去了。不消说,定是他们此前侦查,知晓辕门一带修缮完备且布置了大批陷阱,不可自投罗网,而营北的几处营栅尚未完全修筑完,官军貌似想从那里突破。
这一层,官军想得到,赵营千总吴鸣凤和参谋刘拥金也想得到,营北早有重兵把守,栅栏的几处缺口,赶工建了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来不及,干脆让剽勇的军士手持彭排,密密层层堵在那里。
官军先驱首先放箭,想以乱箭使赵营彭排手阵脚松动,但这些彭排手身上所着,是全军凑集起来的十几副步人甲,箭矢射在致密的甲叶上,大多弹开,仅有几支也是嵌在甲缝里,毫无威胁。
官军冲得急,进了射程,刘拥金一声令下,彭排手各自抽出随身的飞叉、飞斧、流星锤等等,发力投出。官军冒雨进攻,许多都被雨水迷蒙了双眼,来不及闪避,中招者许多,脑浆迸溅、惨叫声不绝于耳。
刘拥金寻思:“官军立足未稳,不若此时冲他一阵,给个下马威,也好叫他知道爷爷手段!”思毕,嘡啷拔刀,招呼后队:“你们几个,随我上!”
七八个勇士紧紧跟着他,猫着腰,从彭排手当中悄悄穿过,趁着官军前驱慌乱,猛然突击,一冲之下,官军前头立溃。
刘拥金寻隙砍了两个脑袋,也不带回,而是高高抛向官军阵里,还纵声大呼:“孙子们,爷爷给尔等的礼品收好!”手下那七八个勇士,也有样学样,将手上所掣官军首级伴随谩骂,一股脑丢了出去。然后,不等对手复来,全都又退回了营中。官军前部军官大怒,驱兵抢来,刘拥金立刻令久候多时的强弩手放箭,再次击退官军攻势。经此两次,官军气焰大减。
短兵之间赵营兵继续上弩箭,除此之外,弓箭再度上阵,营中乱箭齐出,阻碍官军前进的步伐。谭大孝择敢死之士数十人,冒着矢雨,奔到栅栏前面,抽出腰间瓶子,一股脑地丢进营中。
这些瓶子非比寻常,其中所装,均是猛火油。猛火油,即石油原油,又名石脂水,遇火极易燃烧。早前谭大孝曾凭着关系得到川中一些富贾的资助,其中就有着几大缸产自南洋的猛火油。谭大孝心思敏捷,见了这东西,有心地让一批军士带上了装满猛火油的瓷瓶,现在正好使用开来。
数十瓶猛火油砸到赵营寨中,赵营兵见流涎满地的黑色液体,不知何物,还在愣神,官军十来支火箭射到,遇见原油,也不怕现在雨水飘飘,一点即着,火焰借着风势,噼叭着扑向赵营兵。
赵营兵惊慌失措,当头几人被火舌一舔,须发皆焦,嗷嗷怪叫着捂脸退后,其余人等也是丢了各色强弩,向营内退却,任凭赵营兵军官怎样叫骂,也不回来。外头官军觑准机会,一拥而上,破坏了栅栏,蜂拥入营。
眼见栅栏已破,赵营中头目气急败坏,手刃了几个败兵,厉声威吓之下才重新驱得赵营兵杀回。且赵营兵之中也不乏精锐,观察仔细的发现了在大雨之下,火势无法扩张开来,胆气重拾,组了队伍,杀奔官军。
谭大孝令手下亲信军官数人带兵阻挡,厚甲在前、轻甲在后,全力抵敌。赵营兵骁悍,头一冲击,武宁营官军前头兵士抵挡不住,差点崩溃,幸得几名军官调度得宜,各处支援,方才勉强稳住阵脚。
谭大孝也跳下马来,由几名亲兵保护着,挥刀入阵。他虽然素以智计统御著称,不过对于武艺也是自小就练习勤勉,身手极佳。
赵营兵有看到谭大孝的,暗放袖箭,但谭大孝重甲护体,连中三箭,却是毫发无损,他顺势一呼:“流寇兵孬弱,箭矢无力,儿郎们无需担心。我军必胜!”几个亲兵分别大声将话重复一遍,官军们闻听,倍受鼓舞,攻势更加凌厉。
官军士气虽高,怎奈人少。刘拥金调兵遣将,已向营北增派了千余兵力,又分兵去攻栅栏缺口,欲图完全包围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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