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不知。或许有军务在身。”受到问询的无俦营左哨哨官吴鸣凤轻轻摇头,虽然他的军帐与惠登相的离得最近,但平日里并无什么往来。
“有个鸟的军务。”侯大贵低声骂道,“这贼撮鸟可别是睡婆娘睡过了头。”
还在郁闷,守门兵士掀开帐幕,侯大贵等人还道是赵当世来了,正准备起身相迎,结果勾头勾脑,进来个惠登相。众目睽睽下,惠登相低着个头,不敢四顾,小碎步赶紧走到侯大贵身后坐下。
“你狗日的做什么”侯大贵愠怒道,“徐统制、王统制他们都到了,你这般扎势装大,要与主公一起进帐好卖弄威风吗”
惠登相陪着笑连道不敢,赵当世将至,帐中自由一股肃静气氛在,无人高声阔谈,侯大贵骂他两句,就也暂时按下怒意抿唇不语。吴鸣凤幸灾乐祸偷瞟惠登相一眼,却发觉他脸上讪讪,神情复杂。
74动摇(二)
今夜的军议,气氛分外肃重。赵营军改,原先一万两千余兵裁汰过半方才遴选出无俦、效节、起浑、飞捷四营主战精锐。而起浑营相较于另外三营,因统制郭如克最为锐意进取,兵士们平日里的操练也最称严苛。赵当世曾以甲、盾、矛、弓四器分别比喻四营在他心中的印象与定位。整营从上至下都弥漫着一股子冲劲儿的起浑营当仁不让,成为了赵当世眼中的“赵营之锐矛”。
谁能想到,就是这一支被赵当世寄予厚望的锐卒,竟在一日之内连遭惨败,乃至完全丧失野战能力。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无论赵当世还是其他军将,内心的震撼都着实巨大。
“起浑营虽败,过不在战。”营中大部分军将尚未从起浑营失利的阴影中的摆脱,徐珲轻咳一声,缓言道,“回贼马军虽来得突然,但景可勤临阵叛变才是致使起浑营之败一发不可收拾的主因。”即便郭如克如今也已是营中方面重将,但毕竟经由他一手栽培起来。无论出于公心分析客观事实,还是出于私心为朋友辩护,徐珲都不认为郭如克该为起浑营在湖阳镇与岑彭城的兵败背负太多的责任。
侯大贵冷笑道“当初力排众议、铁了心要提前往湖阳镇打一仗的可是他郭统制。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个责任他不担,还要回贼来担不成”
徐珲阴沉着脸道“你也听到了,起浑营之败一波三折,绝不能单纯归咎于战阵失手。先是景可勤降敌,后是苏照不开城门。此二者皆堪称能左右局势之大变故。若换旁人在郭统制的位置,未必还能做到更好。”
侯大贵寸步不让道“这么说,一场大败下来,他郭统制不但无过,反还有功”
见二人争论逐渐激烈,赵当世插话打断“此军议,且不谈功过。”
侧里蒲国义亦道“郭统制虽暂时不利,但至少还保有近千人守在岑彭城,说一败涂地为时尚早。战端才启,往后未必没有发挥余地。”说着,抬头与不远处的彭光对视一眼。他是起浑营参事督军,而彭光则是起浑营中军,本都该随军出战湖阳镇。但这两月来营造、屯田诸事过于紧迫,他二人之前均有相关经验,故先后被临时调去范河城搭手帮忙。北面战事起,范河城全线停工,他们今日归营述职,是以参与了此军议。见侯大贵借机压制起浑营,自然心中不快。
侯大贵扫蒲、彭二人一眼,而后阴阳怪气道“哦,我说郭统制怎么会败,原来是二位未曾随军。二位都是营中数一数二智勇兼备的人才,有二位辅佐,起浑营在湖阳镇、岑彭城怕会有另一番景象吧。”
这一番话说得模棱两可,蒲国义与彭光听来更是讽刺大于褒扬,一时都黑下了脸。时间紧迫,赵当世不愿一场军议演变成各家各头相互攻歼的乱局,于是岔开话题,道“时下岑彭城内,尚有河南罗参将的千余马军,他也捎来一封信,述说河南方面官军之行动。”
侯大贵笑笑道“罗岱是左良玉的走狗,他既来了枣阳,左良玉定也不远了。”
赵当世说道“回、革等贼聚集唐县的意图,两个月来有迹可循。左帅与张军门等密切关注已久,此番回贼一动,河南方面早有准备。罗大人在信中说,除他之外,高进库、金声桓二部也已自汝阳进抵泌阳。”略一停顿,续道,“除此之外,熊大人近日亦至叶县,驻节保安驿。”罗、高、金都是左良玉的跟班,同气连枝,三部经常齐动。六省总理熊文灿亲临前线之事,倒是各军将没有想到的。
徐珲道“回、曹二贼先后西进,楚北已是重中之重,熊大人移节督战,入情入理。”
赵当世微微点头,接着说道“熊大人在叶县有卢镇国、苗有才统标营,又有孙应元、黄得功等统勇卫营佐之,兵强马壮。听说不日将次襄阳总揽豫、楚局势,所以此番回、曹二贼进犯楚北,我营与左良玉、陈洪范、龙在田等俱受其节制”言及此,随即顿住。众军将闻之,大多听出赵当世的弦外之意。
熊文灿短于兵略,所以即便亲自到了叶县,却没有军事能力与战略眼光似洪承畴、孙传庭那样统一调遣分派赵当世、左良玉等部官军,唐县的回营至少在半个月前就有异动,然赵当世至今仍未接收
到熊文灿的任何指令就是明证。所以此次河南、楚北应对回、曹等流寇联袂进犯,各部官军大概率还是和之前相同,各自为战罢了。
但此情况至少就当前而言并无坏处,反而一定程度上给予赵营极大的自由,赵当世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调兵遣将。亏得熊文灿有自知之明,否则真几道莫名其妙的军令下来,一向“顺朝廷”的赵当世总不能如同左良玉、张献忠那样径直当耳边风充耳不闻,届时势必将陷入两难的境地。
因此,虽然熊文灿亲临前线,但其人对于赵营军事方面的影响可以预想微乎其微,这是好事,不必太过担忧他会对赵营过多插手。更大的利好则在于,他既有意进襄阳,定不会坐视回、曹为乱楚北不理,赵当世数月来苦心孤诣讨得了他的欢心,更有陈洪范居中周旋,是以由他直接节制的标营与勇卫营自然就成了赵营潜在可善加利用的援军。
“诸位”军帐中,各军将因为熊文灿的移节而起了些议论,赵当世声音一振,偌大军帐瞬时寂静无声,“回贼虽凭狡诈占了先手,但我营并未伤筋动骨。以我之见,起浑营此一败固然难看,但在大局上却对我营有利。”
侯大贵心中一动。他知赵当世为人从来持平公正,说这话绝不可能是在为郭如克开脱。而且他细心观察过,今夜军议正题虽是由起浑营之败引入,但赵当世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更多表现出吃惊而非惶惧,这便说明赵当世本人实则对于起浑营的这次失败没有绝对悲观。因此故,他之前才敢屡次编排起浑营,并不担忧戳中赵当世的痛处。
赵当世说着,走到舆图边,令几个兵士多取油灯将舆图照得通亮,手执细棍边指边说“诸位看,北面这是唐县,南面这是范河城,两地相距我粗粗估算过,约有一百五十余里”众军将聚拢上前,围成一圈观看,赵当世又将细棍往南一划拉,“这是鹿头店我军大营,距离范河城二十里。平常人从唐县走官道至范河城,若顺畅,至少三日,而从我营地去范河城,脚程快些则不费半日。”
“范河城”众军将目光聚焦于地图上的一点,均自若有所思。
赵当世往下说道“战前,我军便定下先北后南之策略。起浑营新败,回贼气焰熏天,更不可坐视其起势,必须尽快压制其众,否则若南面再出疏漏,我军危矣”
侯大贵愁道“正如主公所说,回贼挟胜,正是猖狂之际,要扳回局势,大为不易。”
赵当世一笑道“只因回贼胜,我军才有机会。”转道,“回贼以精骑深入我境,据岑彭城的情报,这支回贼马军主将乃马光春,是与张雄飞齐名、回贼中首屈一指的猛将。其人统帅回贼最精良之马军,虽在湖阳镇及岑彭城外,参与作战的回营马军都只有千骑,但既然身为左右翼统领马光春已现身,那么回贼左右翼马军此次必定倾巢而出,或许另二千骑当时在别处游荡,所以目前枣阳县内的回贼马军数目约在三千。”
“三千”吴鸣凤不由自主张了嘴,略表诧异。一千骑都能打得起浑营毫无招架之力,实难想象当马光春的三千骑聚在一处,将如何应付。
侯大贵看他流出几分畏难之色,不悦道“怎么你怕了若真怕了让王统制给你安排个差事,去安安生生屯田便了。”
吴鸣凤脸一红,闭嘴不语。赵当世看了看他,道“吴哨官有担忧也属正常。回营辛辛苦苦经营这许多年,这三千骑算是老本家底,无论兵马训练还是甲胄兵器,素质之高在流寇中都鲜见,绝不可等闲视之。”
“较之我飞捷营如何”吴鸣凤忍不住再问道。
赵当世略一思索,回道“伯仲之间。”吴鸣凤听了,复又默然。
“虽如此,我营中健儿也不惧他。”众军将之中,徐珲忽而说道,语气甚是坚定,“他有三千马军,我营中不计外战二营,尚有无俦、效节二营坐镇,统共三千五百人。两下真若放对,未必便落下风。”
赵当世带几分赞许笑道“老徐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营自招安以来,一直奉行韬光养晦的策略,而今回、曹二营皆世之强寇,联手来犯,我营不得不反击自保,虽非所愿,却也不失为
我营初试锋刃的好机会。”
众军将见赵当世自信不疑,受到此情绪感染,心中忧虑稍平。纵使有些还在暗自嘀咕,终归从起浑营的失败阴影下恢复了些信心。
侯大贵则说道“话是如此,可回贼并非只有马军,其部众甚繁,会连革里眼、混十万,少说还有四五万兵。我营能对付的了马光春,又哪有余力抽手对付他们”他一句话说出了口,好些军将也都暗自点头。
赵当世应道“老侯这问得好。诸位都知,回贼赖以为靠的,便是马光春的这三千骑,其余五六万人,不过附树之蚁,数量虽多,但真论及实处,远远比不上三千骑。由是要退回贼,想一举将其众杀尽绝无可能,只能击其要害,消其战意。打蛇打七寸,马光春的三千马军就是回贼的七寸,灭了马光春,回贼自散。”进而道,“故此,此次对付北线回贼,我认为需得做到快、准、狠三个字,方有取胜之机”
“何谓快、准、狠”侯大贵问道。
赵当世提声解释道“诸位看图。”一指舆图上的湖阳镇,“据前方切实情报,马光春部是在前日夜间到达湖阳镇,并在昨日清晨趁守军倦怠,翻墙里应外合取下镇城,而后才有伏击我起浑营、追击至岑彭城等一系列后续行动。而斥候从始至终发现回贼步军迹象,因而我猜老回回、革里眼及混十万的数万部众,依然滞留在唐县未动。”
徐珲双目一亮,说道“这便意味着,马光春乃孤军深入”
赵当世答道“极有可能,或许老回回等此前计划是以马光春为先锋,步兵后续跟进。但当下形势有变,河南诸官军反应迅速,左帅、张军门等部在泌阳,熊大人也到了叶县,与唐县均一步之遥,回贼等有数万人,若轻动,必定会给官军可趁之机,老回回等想必心有顾虑,故与河南官军仍在对峙试探,不敢贸然行事。”
徐珲沉吟道“退一万步讲,即使回贼等现在开拔,以数万人步卒拖家带口还随带辎重转进,比之千余人轻装简行,无疑困难周折不少。从唐县至枣阳县有一百五六十里路,没个七八日,部队难以整备完全。”
赵当世抚掌道“是也。于我营而言,回贼兵力账面上确实唬人,但实则要担忧的仅仅马光春一部罢了。在回贼大部徙转前,我营有十日左右击灭马光春,这时间说长不长,咱们还是得抓紧。”
徐珲道“这便是快字所在。”
赵当世点点头,道“不错。另一方面也得防备马光春感到孤军涉险,复回唐县。那样一来,我军不能灭之于最好时机,其结果与唐县回贼入枣阳与之相合一般无异。因此,我前头才说起浑营之败未始全是坏事,马光春既然占了大便宜,自会滋得陇望蜀之心,只要唐县回贼没有太过势蹙,马光春决不会轻易撤走。”
侯大贵听得仔细,续问“那么准字何解”
赵当世回道“马光春部俱为纵横多年的老马贼,机动性极强。我营步兵为主,在这枣阳县的平原想以围追堵截将之一锅端了忒不现实。考虑这一点,我营必得吸引马光春主动入彀,以守为攻。”细棍点上范河城,“以范河城为饵,可钓起马光春这条大鱼。”补充道,“马光春部下尽数马军,没有攻城器械,其也珍惜兵马,不会以命强攻城池要塞。前闻他招诱景可勤,就是为了驱之攻坡,可见其人心态。而枣阳县内,重要据点大体都有城垣防卫,纵我军目前大营,也是沟壑纵横,塔楼林布。马光春宿将,狡猾多端,连岑彭城都不愿意攻,必不愿做赔本的买卖。而我范河城城垣、堡寨都尚未立起,他若得悉彼处有人员辎重,定会优先选为攻击目标。”
“原来如此”侯大贵听得入港,不由拍起了大腿,“换做我,也会打范河城。”
赵当世说道“我营接下去便要以范河城为中心,准备作战。以一点引马光春部自投罗网,这就是准字之意。”
侯大贵有些急切,随即问询道“那么狠字呢”
一问既出,赵当世缓缓将视线从舆图移到了侯大贵的脸上,侯大贵正在纳闷,却听赵当世道“这一字,大部分得落在侯统制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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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动摇(三)
湖阳镇北、西、南三面俱为平原沃土,仅东面倚靠桐柏山余脉。这片余脉属浅山区,山势较低,诸如蓼山、唐子山等皆在其间。为掩人耳目,侯大贵率军自鹿头店出发,先向东北由白山岭进桐柏山脉,再沿着山道向西面湖阳镇的浅山区进发。
数日不曾落雨,山林间少了些湿气,却多了些燥热。远山偶尔传来鸟鸣猿啼,侯大贵将戴在头上的遮阳笠帽松了松,拨开挂在身前的几根藤蔓,问道:“离他娘的下虎沟还有多远”眼前群山虽不高,但一座连着一座,道路曲回百转,也颇不易行。
身后惠登相手搭眉头四面看看,回身问了向导两句,答道:“咱们才过丑河,再沿山道走一个时辰,便是黑石沟。从黑石沟去下虎沟中间路窄坡陡,只怕少说一日光景。”
侯大贵吁口气,半睁着眼道:“如此那就不急,范河城尚未开打,咱们慢行即可。”随即回想起昨夜军议上的定论,一时间不禁郁闷。
赵当世以“快”、“准”、“狠”三字概括此战应付马光春部之法,侯大贵很好的领会了前两字的关窍,但当问及“狠”字,赵当世却道:“此字的核心,可归纳为‘斩草除根’。马光春部乃回贼骨干中坚,脱离大部队独行,是我营难得的机会。经此一战,只要能将其部歼灭,回贼根基丧尽,往后皆不足虑。”再补上一句,中气十足,“是以我营不仅要将马光春击败,还要将之一举荡尽方罢!”
侯大贵疑虑道:“范河城外我军以守为攻,即便获胜,马光春要跑,两足跑不过四蹄,我军也撵不上。”
赵当世轻声一笑道:“老侯,还记得三年前的曹文诏吗”
“曹文诏”侯大贵皱皱眉,“不是早死在了主公刀下”
“不错。但那时你我尚且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凭区区数十骑如何能擒杀曹总兵”赵当世肃声道,“湫头岘子、趟子坳烟村堡子沟、红泥城、姬家山。李闯王当初为了将曹文诏一部斩杀殆绝,先后于十余处地域设伏,层层消耗,直到曹文诏穷途末路,登上姬家山,战意全无、战力寥落之际,才有我等可趁之机。”
侯大贵心有所感,附和两声道:“原来主公之意,范河城只是个起手。”
赵当世拍拍他大臂,道:“马光春狡黠贼也,剿杀其人欲毕其功于一役,并不现实。”旋而道,“我与昌、穆二位先生都觉得,需至少三仗,方可将马光春连根拔起。”
“”
眼前林木葱郁繁茂,山风刮起的窸窣声将侯大贵从回忆里带回现实。他反复咀嚼着深印在脑海中赵当世后来说的那一句“回贼之矛,必折于你手”,心中五味杂陈。
走在不远处的惠登相有意无意抱怨道:“怎么他徐统制就能安闲自得,在范河城等着回贼送上门来。咱们却得跋山涉水,忍受这毒虫猛兽、风吹日晒”
难得一见,侯大贵将他的话听在耳里却没吭声。
军队在蜿蜒的山道间辗转,及至天色转暗,山脊之间映出热烈的晚霞,惠登相回报:“禀统制,前方谷中有片村落,唤做西塔院,我军今晚可以在那里借宿。”续道,“由西塔院北口出,中途可到龙泉禅寺。我军可借寺中炊灶解决了午食,再向北经香椿沟、三调湾,入夜前即可抵达下虎沟。”
侯大贵情绪不高,闷闷应了一声,问道:“下虎沟往西的路,问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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