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见刀盾手形同虚设,魏山洪索性撤下他们并将鸟铳手再次前置。有他连发催令,鸟铳手放两轮铳,打死了十余名试探太近的回营马军。回营马军别部当即分成两股,一股驻马于稍远处观望,另一股则来回不断驰骋,调动右哨兵力,不让右哨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郭如克紧张的盯着虎视眈眈的回营马军别部,这时,有塘兵连滚带爬到面前,扯着哭腔道:“统制,小人乃哈明远哈管队所派。哈管队现聚兵近二百,与景可勤那贼撮鸟激战,只是阵中回营马军数量过多,已渐有不支,还请统制及早带兵会合增援”
景可勤的前哨有五百人,吸收了宋侯真左哨的部分降兵差不多六百上下,损失至今保守估计也还剩二三百人。而回营马军主力则有七八百之众,即便队伍被截断,并不意味着骑兵们丧失了混战的能力。哈明远以不到二百人牵制景、回马步千人,压力可想而知。
“哈明远”郭如克心中将此名字默念一遍,颇有些印象。这哈明远曾在唐县澄水边阵俘回营猛将张雄飞,为自己大大出了一口恶气,平日里带兵各项考勤指标也属名列前茅,是重点培养的军官。没想到今日景可勤部自乱,却是他奋不顾身站了出来,这份胆勇非常人不能有,十分难能可贵。人不可貌相,哈明远虽然长得不好看,倒是个可塑之才。
“告诉哈管队,稳住队伍,不求杀伤,只要拖延”郭如克对那满身血污,双眼充满殷切期盼的塘兵大声说道,“此间小股回贼癣疥之疾,立将杀尽。我即刻便带人入阵与他合力破贼”
那塘兵深信不疑,跪下来给郭如克磕了两个头后赶忙跑了,郭如克却叹了口气。嘴里的安抚之语落在实处,真不知该如何着手。马光春用兵极为老辣,早看出了自己不敢轻举妄动,立马远望以别部将右哨牵制,坐等主力抽身。哈明远虽占奇兵之便,但到底力量太过单薄,失败只是早晚的事。等灭了哈明远,回营马军便可接着与别部配合,将右哨慢慢蚕食在这旷野。
而自己,如今只能看着这一切慢慢发生下去,束手无策。
郭如克时下当真又恨又气又悔。恨的是景可勤叛变,从而导致马光春能直接摸到岑彭城下突袭没有准备的己军;气的是巡检司巡检苏照胆小如鼠,危急时刻居然半点援手也不肯出。若一早能进城据城而守,后哨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处境;悔的是自己到底还是冲动过头,既高估了局势的乐观,也低估了马光春的应变速度,不该太急拔起部队,自失后屏。
事已至此,夫复何为
郭如克咬牙看着周遭距离五十步左右来去奔驰的回营别部马军,有些无可奈何。距离虽然不远,但要以鸟铳打中分散且快速移动着的骑兵,于现在的赵营兵士而言极为困难。但若对他们不管不顾,那么只要右哨部队一动、防御力大大降低的时刻,马光春必会果断率领别部冲击,那样的后果将比现在更糟。
再过半刻钟,前方斥候报,回营马军主力已逐步接连会合,景可勤部中的混乱较之初始平息不少。看来,哈明远等离油尽灯枯已经不远。
“来吧,牲养的回贼杂碎”形势愈蹙,郭如克能预感到马光春可能不会再按兵不动。举目眺望百步外,但见马光春大纛晃动、骑影耸动,当真是有了行动的迹象,“老子死前也得再杀几个回贼。”郭如克几乎已经抱有了必死的觉悟。越到后面,魏山洪也不再派人来询问军事,他
想必也料到了结局、做好了准备。
“回贼马军别部向北”
郭如克正待拔刀,一斥候飞马穿阵而来
“回贼马军别部向北”
与此同时,远远处回营那悠长而清亮的竹哨声再度此起彼伏。
郭如克猝然抬首,再看之下,果见回营马军别部似乎在一刹那改变了目标也似,合成一股,一齐投北而去。不单是别部,另一面八十步外,基本将队伍重整完毕的回营主力马队同样自四方集结,而后毫不拖泥带水,追随着马光春迅速撤离。景可勤部尚存数百步卒,此刻全然陷入了迷茫,呆立原地不知所以。
“这是何意”郭如克惊讶非常,警醒地令右哨兵士不得妄动一步。直到确认回营马军已离去二里外,方才相信此非马光春的诡计。
疑惑未解,魏山洪引着一将前来。那将周身甲胄上千疮百孔,血渍遍布如泼染缸,见了郭如克,单膝跪下。郭如克认得他,笑道:“哈管队,今日无你,我军早就败了”
前来的正是哈明远,他刚想说话,但一张嘴先吐出几口血沫,抹了抹嘴后愤然道:“景可勤贪生怕死,卑陋已极,大辱我前哨气节属下虽不愿从之,但起初亦不敢莽撞,直到适才眼见袍泽自相残杀,方忍受不住,奋力一搏。即便无尺寸之功,也不想再受其摆布,成为不忠不义的走狗”
郭如克心中暗自点头。综合上次澄水边以及今日表现,可以看出哈明远此人善于隐忍,有着与外貌不匹配的缜密心思。而且胆量过人,能抓住机会。虽说言谈之间,颇会自夸卖弄,但这样的人只要品行端正、大节无损,实是值得倚靠的人才。
“前哨加左哨部分,目前还剩三百余人,都在前不远待命。他们大多受景可勤蛊惑,犯下与统制对斗的过错实在身不由己。望统制体恤此情,宽容一二。”哈明远没有受郭如克的一扶而起身,反而将手一拱继续说道。
郭如克点头道:“我知内情。罪在景可勤一人,与前哨兄弟无涉。”心中却是有些不喜,只觉这哈明远似乎有意当众拿自己的军令做了偌大人情的意图。但毕竟并肩作战始毕,哈明远又确实有功,郭如克也就不动声色了。
哈明远这才站起身,此时有塘兵回去前哨兵士中传信,那边顿时响起阵阵欢呼。
郭如克问道:“景可勤那鸟人何在”边说,边将刀柄握紧。
哈明远脸色一紧,几乎又要跪下,好在郭如克及时制止方才作罢。
“可恨让那姓景的狗贼和身边几个伴当纵马逃了,是属下的罪责”
郭如克沉默少许,摇摇头道:“你已尽力,这一战主责在我,布置不周,挥军冒进”说到这里,想到了战死的宋侯真,心中一苦,“景可勤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只他一个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早晚必拿他以谢天地”
哈明远点头称是,这时候魏山洪走上来对郭如克禀道:“统制,刚刚得讯,西北五里外来了一支官军兵马,正朝此间赶来。数目不详,听说皆为马军。马光春兴许是忌惮其部,方才退去。”
郭如克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即便郭如克自己都已做好了玉碎报军的准备,可换成马光春的视角,彻底击溃颇有纪律的起浑营后哨必得再花一番周折。而且岑彭城动静不明,五里外又有实情不清的官军援军将至,怎么看都没必要再拖延下去。况且今日一战,从湖阳镇一直打到岑彭城,赵营起浑营基本已被打残,马光春爱惜羽翼、见好就收,是良将作风,亦是明智之举。无论郭如克承认不承认,起浑营全营战力基本报销已成事实。
“无论来的是何人何部,我军都先进城。”郭如克思忖后道。起浑营建制已经完全紊乱,仅凭右哨一哨在野战几乎难起大的作用。为今之计,最稳妥的做法便是先凭城踞守,一面与新来的官军接洽,一面等待赵当世那边新的处置,“右哨老魏带,前、左二哨的人,哈管队劳烦你权且管束。”
哈明远听了这话,小细眼瞬间就弯了起来,难掩欣喜神色。郭如克看了他一眼,没多说话。他现在心中有一桩大心事还有一桩小心事未了。大心事即是担忧向赵当世通报此战情况的后续,小心事则近在数百步外的岑彭城。
73动摇(一)
北面来军行动甚速,起浑营尚未进入岑彭城,数百步外的溪畔就已立马如林。
魏山洪朝远处望了望,又瞅了瞅身侧的城门楼子,咳口痰道:“统制,姓苏的还不、不愿开门,奈何”回营马军匆匆撤去,逃出生天的起浑营残部遵郭如克之军令,再次聚到岑彭城下。恶战方罢,部队人困马乏,亟需寻安稳处休整,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直躲在城内作壁上观的苏照依旧紧闭城门。
这一次,任凭魏山洪、哈明远等人怎么呼喊,好话求尽、脏话骂尽,苏照干脆当耳边风,全然不理。郭如克制止了喉咙都几乎喊哑了的魏山洪,冷冷道:“老魏,别白费功夫了。这姓苏的是王八看青天,打定主意缩了脑袋。要他出来,我看除非将城墙喊塌了才罢。”
魏山洪额头汗水涔涔,焦急道:“他不开门,我军该当如何”
郭如克说道:“不急,先与过来的兵马照个面。”
立谈之间,远来的兵马已至起浑营前。与斥候所报一致,这是一支马军,数目当在千骑左右。且上到骑士、下到马匹,皆有甲胄护体,甲片层叠交错,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如此优良的装备,连回营最称精锐的马光春部也大为不及,而肃穆的军容及骑士们隐隐透出的征伐杀气,亦让这支马军显出些凛然不可侵的气势。
通过马军中树起的旗帜,郭如克已经猜到来人身份,两边主将下马相见,从马军中走出来的一名体格魁硕的银甲将,自报家门道:“在下左镇标下左骁营参将罗岱。”
郭如克拱手回道:“鹿头店援兵营营将郭如克。”说着,暗地里细细打量了自称“罗岱”的银甲将一番,心中唏嘘,“原来你就是罗岱,倒大名鼎鼎得紧。”
这罗岱乃山东历城人,从左良玉从军,最初为旗鼓,崇祯五年随部到河南,后因屡有战功而渐受提拔。不到三年,便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猛将。崇祯九年,罗岱受卢象升指派驰援滁州,并在滁州城外斩杀大寇“摇天动”,缴获战马无计。不久又在左良玉的统筹下会同陈永福、金声桓等部在河南贾宋大败风头正劲的“射塌天”李万庆与“老回回”马守应等寇,从此被认为是与左良玉、陈永福等相当、“豫省赖以为存”的重要将领之一。投笔从戎的河南总兵张任学对他极为看重,“使参将罗岱为中军。岱健将,屡著战功,任学倚以自强”。
然而不论怎么说,河南将领多出左家门。若无左良玉在背后帮衬,诸如罗岱、高进库、金声桓、孔道光等外省客将不可能取得今日地位。所以无论人前人后,罗岱依然唯左良玉马首是瞻、倚为靠山,甚至私底下直接称左良玉为“家主”。
左良玉自崇祯五年就进河南剿寇,至今已有近十年光景。陕西、山西、河南、湖广等地的流寇基本都与左良玉交手过不止一次,甚至暗中还有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交易。既然熟悉左良玉,连带着与左良玉关系紧密的罗岱也不会陌生。郭如克清楚的记得,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垂死,就是拜左良玉所赐,那时候他只是茫茫群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杂兵,谁知时光弹指一挥间,现在的自己竟然已经有了与左家军大将并肩而立的资格。
一听是赵营的人,罗岱并没有自恃职位而怠慢了郭如克,反而表现得颇为热情。郭如克本来对左良玉印象不佳,然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罗岱态度甚佳,又着实救起浑营于一劫,郭如克最初的偏见也随之消散。
“豫中得流贼转入楚北的消息,左帅与张军门忧虑群贼相合,便令我
及高、金诸军堵之。”罗岱说话速度很快,看得出是个急性子,“我昨日出兵至泌阳县,就得知回贼马军已率先渗透进了楚北,当即连夜赶路,今日先到湖阳镇,可惜迟了一步”言及此处,脸上带些抱歉的神色看了郭如克一眼,“又闻回贼踪迹在此,便马不停蹄到了这里。只恨回贼狡诈,却教他复提前遁去。”
郭如克沉默片刻,叹口气道:“罗大人雪中送炭,郭某感激万分。只是强敌虽退,祸又起于萧墙”边说,边将目光移向安静的岑彭城。
罗岱不解其意,魏山洪结结巴巴将苏照闭门不开的情况说了,他当即惊讶,暗思:“难不成城中守军忧虑赵营兵贼性难改,是以提防备至”又想,“左帅说起多次,赵营乃其在楚北经营的重要一环,我先引军在湖阳镇按兵不救、后又在此间故意逡巡,坐视赵营兵死伤惨重,已有不妥,若让赵营在楚北失势,对左帅亦不利。眼下只要不损我兵马,能帮一手是一手。”如此想着,用力拍拍胸脯,将胸甲拍得啪啪作响,“郭兄勿虑,此事包在下身上。”
岑彭城内官军见城外又来一支兵马,早将情况告知苏照,苏照心中戚戚,暗地里已躲在了城楼上观望。这时罗岱牵着马,大剌剌走到城下高声呼喊,苏照耳中“罗岱”、“左镇”等词听得真切,大惊失色。他生平最敬畏之人就是左良玉,如今左良玉手底下的人叫门,纵然还有千不情万不愿,他也不敢再熟视无睹,只得硬着头皮传唤弓手们开门。
老旧厚重的城门伴着吱吱声缓缓开启。早便精疲力竭、几乎处于崩溃边缘的起浑营兵士们见终于休整在即,无不欢呼雀跃。魏山洪环顾周遭愉悦雷动景象,大为动容,转目去看郭如克,却早没了踪影。他心头一紧,快走几步跟上哈明远问道:“见着统制了吗”
哈明远摇摇头道:“未曾。”
魏山洪口虽讷,心思却不慢,暗暗叫苦,对哈明远道:“你带兵进城,安顿兵马诸、诸事且由你把控。”说罢,叫上几名亲兵,飞脚离开。
罗岱亦引兵入城暂歇,迎面碰到神色匆忙的魏山洪,便问:“怎么了”
魏山洪勉强挤出个笑,回道:“找郭统制办些事。”
罗岱说道:“我方才见郭统制带着三四人,先上城楼去了”
他话还未完,魏山洪叫一声“糟”,当即慌忙告辞转上城楼。待到城楼上,但见上头群兵纷攘嘈杂,早乱成一锅粥。他连跑带跳,扒拉开前方最密集的人群,惊见郭如克正手提马鞭,重重下抽。地上一人披发跣足、灰头土脸,正在蜷缩哀嚎,岂不就是鹿头店巡检司巡检苏照
说来可笑,人群中连同郭如克在内,起浑营兵士不过五六个,其他所有人都是苏照手下弓手,而时下见巡检被抽,弓手们围在一起,脸上各带焦急,但或劝或看,居然没有一个敢上前拦郭如克一拦、救苏照一救。
“个狗日的夯货,今日我营差些断送在你手上”郭如克咆哮着的模样仿佛一头触怒了的狂兽,咬紧牙关,一鞭接着一鞭,每一鞭好似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结结实实招呼到了苏照的身上。苏照虽然穿着轻甲,但依然被打得死去活来,“亏我好心送你进城,你却恩将仇报,装聋作哑早知如此,今早便该带着你推到阵前,让回贼的马军踩上千脚万脚”怒斥着的郭如克手上半点不停,越说越气,一鞭鞭打出去反而更添力道。
可怜那苏照哪还有余力告饶,只剩鬼哭狼嚎罢了。
魏山洪看苏照狼狈模样,心中着实解气,但旋即回过神,拨开人群,大跨两步上前,千劝阻道:“统制,使不得”
郭如克余光瞄他一眼,充耳不闻。魏山洪一急,听苏照呼喊声渐弱,地上也慢慢有了几道血痕,怕真给人打死了,也无暇多想,扑上去抱住郭如克,连声道:“统制别打了,别打了”
见魏山洪出头,从始至终都在围观的弓手们方才如梦初醒般一哄而上,将郭如克与苏照分开。魏山洪先与三五个兵士将郭如克推到城墙边,再去苏照那边问道:“苏大人”
有弓手探了探苏照鼻息,回道:“巡检大人还有气”
这话被郭如克听到,立刻将他炸了起来:“还有气”凌空挥出一鞭响亮如雷,又要上前。
众皆惊慌,魏山洪带来的三个兵士更是抱盛怒下的郭如克不住。众弓手有若惊鸟,各自惊惧不定,好似随时就要丢弃苏照四散。眼见奄奄一息的苏照又将受戗,得亏罗岱及时赶到,飞步奔前扳住郭如克的肩头,劝道:“郭兄息怒。你为一军之主,胸襟宽广,何必与此等人计较”转而又道,“苏照再不堪,也是朝廷命官。坐视友军受难而不动,自有国法处置。施以私刑,有弊无利。郭兄还有大任在身,切莫因小失大。”
魏山洪也走回来道:“苏照鼻口皆流血,再打下去必死无疑。给他这个教训也够了。”另又道,“城中促狭,兵士安顿事宜未完,大营那边也尚未派人交涉,还请统制移步理事。”
罗岱转眼瞥瞥苏照,对心惊胆战的弓手们呼道:“还不将你等主子带走,是等着他伤重而死还是继续给人打死”弓手们听罢,如醍醐灌顶,赶忙七手八脚将苏照抬下城去。
郭如克沉着脸,伫立城头良久无言。
起浑营兵败的情况在当日即传到了赵当世耳中。之前,他虽信心满满,甚为乐观,却不是没想过失败。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料到失败来的如此快,来的如此惨。
湖阳镇伏击的计划已成镜花水月,回营精骑亦已深入己境。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赵当世的要求下,赵营哨官以上军官都被召集连夜参与紧急军议。会议定在亥时,除了在外作战的起浑营与飞捷营,侯大贵、徐珲等人悉数到场。临军议开始还剩一刻钟,已经坐定的侯大贵却发现自己营中的后哨哨官惠登相不见人影。
“老惠人呢”侯大贵有点不快,遍数全营上下,只有惠登相称得上是自己的心腹。他如果迟到,受了惩处,既折了侯大贵的面子,也坏了在赵当世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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