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朝廷主持秘书台的时候,哪个掾吏敢如此鸡蛋里挑骨头的找他毛病?他们连听都未必有机会听,大部分时候他只需要向天子做出解释即可。
如果天子入兖州的计划被如此质询,能通过吗?刘晔有些遗憾。他想都不用想,那个计划如果是向孙策提出的,根本无法通过军师处的质询,会被批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仅如此,从天子出潼关开始,他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是在冒险,都是在赌博,受挫是迟早的事,问题只在于什么时候受挫。
刘晔出神的时候,荀彧看完了作战计划,也颇感意外。他看了刘晔一眼。“若非亲眼所见,连我也不敢相信这是你拟定的计划。进步显而易见,可……”荀彧叹了一口气,自失地笑了笑。如果刘晔之前辅佐天子时也这么严谨,又怎么会有兖州之败?“可喜可贺”这四个字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以评优级甲等?”孙策笑眯眯地问道。
荀彧抬起眼皮,沉吟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可。”
“我与大夫不谋而合,甚善。”孙策满意的提起笔,在评定意见表上写下了评语优级甲等,转手递给张承,让他去宣布。张承心领神会,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军师处的舱室爆发出一阵兴灾乐祸的叫好声。
“彩!”
荀彧脸上的神情也很精彩,孙策却不动声色,谈笑风生。“大夫,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荀彧叹了一口气。“请大王垂询。”
“你对逢纪这个人怎么看?”
——
卢奴,中山国相府。
华歆下了车,双手叉腰,看着相府大门上的匾额,“嗤”了一声“逢元图忙于公务,这书道退步啦。”
守门的执戟郎官见马车停在相府门,原本就不舒服,又见华歆大放厥词,贬低国相逢纪的书法,顿时大怒,当值的都尉挥了挥手,数名持戟郎官冲了过来,将华歆团团围住,闪亮的戟刃几乎要刺破华歆的衣服。都尉大步走到华歆面前,厉声喝斥。
“哪来的狂徒,敢在相府前放肆?”
华歆也吓了一跳,随即又镇定下来,眼前一翻。“中山国初肇,便如此待客,燕昭王黄金台遗风安在哉?平原故人来访,让逢纪出来见我。”
听到故人二字,都尉倒也不敢怠慢,连忙让郎官们退后,不要伤了华歆,又派人入府通报。相府门前要地,有不少掾吏来来往往,看到华歆在此大喊大叫,不少人便看了过来,听到华歆自称是逢纪故人,便有人留了心,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看事态发展。
过了一会儿,府中有一个中年掾吏出来,快步走到华歆面前,躬身施礼。
“敢问足下是……”
“平原华歆。”
那掾吏愣了一下,盯着华歆看了又看,又惊又喜。“华子鱼?你是青州一条龙的龙头,华歆华子鱼?”
华歆抚着胡须,微微一笑。“正是,可得逢元图出迎乎?”
掾吏面露难色,凑近半步,低声说道“子鱼先生来访,逢相自然是欢迎的。只是逢相公务繁忙,正在会客,还请子鱼先生随我入府,容我禀报逢相,与子鱼先生相见。”
“很忙?”华歆哈哈大笑。“想当年周公佐成王,治理天下,一沭三握发,一饮三吐哺,犹知起而待士。区区中山国,所领不过数郡之地,以逢元图的才华,何至于如此劳形?”
掾吏神情窘迫。他是逢纪亲近,随逢纪多年,却没见过华歆,没想到华歆这么难缠。但华歆名满青州,犹在逢纪之上,他也不敢得罪,只得请华歆稍候,他先进去通报。一旁围观的人见了,也有些意外,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上前与华歆见礼。青州一条龙的名声本来就大,如今邴原、管宁担任辽西、辽东郡学祭酒,常有文章面世,冀州人也常常听说,如今龙头华歆到此,自然要请教一番。
华歆也不谦虚,站在相府门,高谈阔论,来者不拒。这些掾吏大多学问一般,在华歆这样的名士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以得一句指点为荣,没几个人有资格和底气与华歆辩论。见华歆有问必答,请教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门前就聚了一群人。
过了一会儿,逢纪从里面走了出来,见此情景,不禁眉头轻皱,咳嗽一声。闻着华歆的掾吏们见逢纪到了,不敢怠慢,纷纷见礼,四下散开。
逢纪走到华歆面前,上下打量着华歆,眼神有些疑惑。“华子鱼,你怎么来了中山?”
华歆叹了一口气。“逢元图,我是来求衣食的。”
逢纪心中一动。华歆是平原高唐人,如今高唐被朱然占据,已是要塞,沈友、徐琨二人在青州强行推行新政,不少世家都遭了殃,轻则产业被夺,重则加破人亡,再加上甘宁那个**,杀戮甚重,恶名远播,华歆作为名士,与他们相处不来也是可能的。如果他真是避难而来,不仅可以现身说法,让冀州世家反对孙策,也能为他招揽一些青州士子。青州世家倒了霉,仇恨孙策及其新政的人自然不止华歆一人。面对冀州世家的压力,他正愁势孤力单,有了华歆和青州士子的支持,或许可以扭转局面。
逢纪不动声色,转身相邀。“子鱼名满天下,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驾临中山国,便是贵宾,岂是衣食,青紫俯拾耳。请!”
华歆随逢纪入府,来到中庭,不少掾吏正在等候。他们只知道外面来了人,逢纪亲自出迎了,却不知道是谁,此刻见一中年儒者跟着逢纪进来,五官端正,风度翩翩,不免好奇。逢纪引华歆上堂,临阶而立,然后拍拍手掌,便掾吏们聚拢来,隆重介绍华歆。
青州、冀州接壤,平原郡更是与冀州毗邻,知道华歆的人还真是不少,此刻听说眼前这人便是华歆,又惊又喜,纷纷上前见礼。虽然有人也好奇华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却没人冒失此刻去问。
一时间,堂上阶下一片客套声,气氛极是热烈。逢纪看在眼里,暗自欢喜。双方分宾主落座,逢纪再次问起华歆青州形势,华歆也不推辞,将青州世家的惨状说了一遍,说到动情处,涕泪俱下,悲恸不能自已,闻者无不落泪,想到自身的情况,更多了几分不安。
青州与孙策没有直接发生冲突,青州世家只是不支持孙策的新政,又在袁谭兄弟进攻青州时予以响应,便遭到如此报复,冀州先是支持袁氏父子,多次与孙策大战,现在又支持刘备,孙策若是得了冀州,又岂能饶过冀州世家?要想逃过此劫,还得同心同德才行啊。
逢纪将众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更觉得华歆来得是时候。他与华歆谈了一下,表达了希望华歆留下来帮忙的意思,并且表示,只要华歆同意,他可以向中山王推荐,中山王必能重用华歆。
出乎逢纪的预料,华歆拒绝了。
第2215章 少年意气(求保底月票!)
邺城外,袁绍墓前。
魏王袁谭拱着手,眯着眼,看着巨大的封土堆,面庞消瘦,神情淡然。
袁熙、袁尚站在不远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时地看一眼袁谭的背影,眼神很复杂,说不出是具体什么感觉。年幼的袁买站在一旁,脸色茫然,眼神怯怯。站在袁谭身后的沮鹄看得分明,不禁叹了一口气。袁氏兄弟不和,袁熙、袁尚已经连表面上的敬畏都不在乎了,即使是在袁绍的墓前。
冀州崩溃在即,只看那只锤子什么哪个方向敲下。沮鹄心中凄凉,忍不住上前半步,凑在袁谭身后,耳语道“大王”
袁谭敷衍地应了一声,转头看了沮鹄一眼,又看看远处的袁熙、袁尚。感觉到袁谭的注意,袁熙立刻闭上了嘴巴,若无其事的转过了头。
“回去吧。”袁谭转身向停在路边的马车走去。沮鹄跟了上去,袁谭想了想,又道“叫他们两个过来,与孤同车。”
“大王,这不合礼仪。”
“孤有事要和他们说。”
沮鹄看看袁谭,没有再吭声。他跟随袁谭多时,知道袁谭虽然随和,一旦做了决定,却很少有人能劝得回。袁谭要找袁熙、袁尚谈什么,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他正犹豫,袁谭又催了一声。沮鹄无奈,慢慢向袁熙、袁尚走去。见沮鹄走过来,袁熙、袁尚都警惕起来,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位将军,先王墓前,不追思先王功德,寄以哀思,心神不属,怕是不合礼法吧?”
袁熙冷笑不语,袁尚变色道“沮伯志,你这是欲加之罪”
沮鹄摇摇头,指指一旁的侍御史。袁尚立刻闭上了嘴巴。沮鹄说他们失礼,他还可以据理力争,但是在袁绍墓前大声喧哗,被御史弹劾,那可无法辩解。他咬牙道“沮将军这是要陷我于律法吗?”
“岂敢,只是提醒将军慎独而已,并无他意。二位将军,大王有请。”
袁熙、袁尚看看远处的王驾,又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不安。袁熙还没话,袁尚又梗起了脖子。“去便去,听听王兄说些什么。我们又没犯错,他还能杀了我们不成?”说着,担着袁熙大部向袁谭的马车走去。沮鹄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袁熙、袁尚听到脚步声,心中不安,却又不愿回头示弱,气势不免弱了三分。来到马车门,沮鹄抢上一步,敲响了车门。
袁谭的声音在车里响起。“显奕,显甫,上来吧。”
“喏。”袁熙、袁尚躬身行礼,拉开了车门。袁谭坐在车里,靠着车壁,一手托腮,眼神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袁熙、袁尚上了车,在袁谭对面就座。袁谭这才缓缓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沮鹄会意,关上门车,又示意其他人则离得远一些。
车内,袁谭保持着靠窗的姿势,一动不动。袁熙、袁尚并肩坐在对面,腰背挺直,神情紧张,几次想开口说话,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咽了几口唾沫。这几个月来,袁谭的话越来越少,平时便也罢了,现在咫尺之遥,压力陡增。
“显奕,刘备准备得怎么样了?”
“刘刘备?”袁熙脸色瞬间煞白,眼神慌乱。
袁谭转过头,平静如水。“你不会以为你和刘备的联络我一无所知吧?”
袁熙的眼角抽了抽,额头沁出一层汗珠,手也摸上了腰间的刀柄。袁尚也悄悄挪了挪,将刀移到合适的拔刀位置。袁谭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他们,嘴角渐渐扬起。
“我本来想,若是刘备率部进犯,我就命你们率兵阻击,顺理成章的将兵权交给你们。现在看来,刘备怕是不会来了。”袁谭伸出手指,揉着太阳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腰间取下装有王玺的革囊,扔在小案上,就像扔一个不值钱的杂物。“中山王不敢来,吴王却随时可能到,义不再辱,我不想再被他俘虏一次。你们谁有信心击败他,就收了这颗王玺,守住魏国。若能平定天下,完成父亲的遗愿,那就再好不过。”
“大王,这”袁熙、袁尚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顿时乱了阵脚。
“不着急,你们慢慢想。王玺就在这儿,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取走。”袁谭顿了顿,又道“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兄弟相残。争天下争不过吴王,再闹出兄弟相残的惨剧,惹人笑话,父亲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他迟疑了片刻,垂下眼皮,看着案上的王玺,叹息道“当初若不是他与公路叔父兄弟阋墙,又何至于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显奕、显甫,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个教训。”
袁熙咬咬牙。“王兄,退位之后,你打算去哪儿?”
袁谭眉头轻颤。“何公在鹿门山寻了一个隐居之处,据说风景甚佳。我将和他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世事,度此残生。行了,你们下去吧,想好了再来告诉我。”说着,抬起手,示意袁熙、袁尚自便。
袁煕正待再言,袁谭却已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景色。袁熙、袁尚见状,只好闭上嘴巴,推门下车。随侍的沮鹄颇有些意外,上前请示袁谭行止。袁谭示意回城,沮鹄领命,关上车门,示意御者出发。马车缓缓起动,留下袁熙、袁尚站在路边。
随侍的骑士依次过去,袁熙举起手,在面前挥了挥,扇去马蹄踢起了灰尘。“显甫,你意下如何?”
袁尚看着远处被骑士夹侍的马车,思索良久。“二兄,这是真的吗?”
“应该是真的吧。这种事也是能开玩笑的?”
“不,我说的是你和刘备联络。”
袁熙顿时语塞。袁尚歪着头,打量着袁熙,脸色很难看。“刘备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这不是引狼入室么,他若是进了魏国,还能留我兄弟性命?”
袁熙窘迫不堪,面红耳赤。这件事,他一直比较犹豫,都是逢纪从中撮合。如今逢纪那边没了消息,他也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又被袁谭一语道破,正自后怕,面对袁尚的指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袁尚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袁熙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跟着他来回走动,忽然之间有一种错觉。兄弟几人之中,袁尚最像父亲袁绍,不仅长得像,走路像,说话的语气也像。相比之下,兄长袁谭更像他的生母李夫人,性格也和父亲不太一样。
袁熙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就算兄长袁谭让出魏王之位,这个机会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三弟袁尚不仅像父亲,更有其母族的支持。刘繇本人还有交州作战,大量的兖州世家退守冀州,也因为袁尚生母刘夫人的缘故支持袁尚,不可能支持他。
那我折腾个什么劲?是谁做魏王,对我来说有区别吗?
就在袁熙胡思乱想的时候,袁尚突然停住了脚步。“二兄,大兄说要让王位,隐居鹿门山,是真心话,还是敷衍之辞?”
袁熙怏怏的回了一句。“不知道。”
“依我看,应该是真的。”袁尚眼神闪烁。“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任城之战,他被孙策俘虏过。面对孙策,他已无战意,如今虽机缘凑巧,得了王爵,裂土封国,却无信心守住,更无信心击败孙策,逐鹿天下。趁着战事未起,让出王位,既可以避免再受辱,又得将重任让与你我,一举两得,有何不可?”
袁熙无可无不可,漫不经心地点头附和。袁尚看得清楚,暗自得意。袁熙什么性格,他一清二楚,制服他太容易了。
“二兄,这魏王之位,你有意否?”
袁熙愣了一会,不满地看向袁尚。“显甫,我有意就能做吗?”
“二兄如此有意,当然能做。”袁尚露出狡黠的笑容。“兄弟相及,长兄让位,自然应该由你继位,除非你不想做。二兄,你想做吗?”
袁熙张口结舌,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袁尚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当然想做魏王,但他也清楚,如果袁尚不支持,他这个魏王是做不长的,甚至连争取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让他说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又实在不甘心。
袁尚也不着急,等了一会,又道“二兄,你如果做了魏王,我做了中山王,你我兄弟据有幽冀,就算面对孙策也有一战之力。天子战殁,关中朝廷群龙无首,乱作一团。曹氏父子困守益州,也无争霸天下之力。他又是我袁氏故吏,待我兄弟得了天下,他还能不俯首称臣?”
袁熙愣住了,瞅着袁尚半天没说话。你想得真远啊,居然想击败孙策,令曹操称臣?
“显甫,你是不是”
“痴心妄想,夜郎自大?”
“呃”
“是的,的确有些痴心妄想。可是如果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就算做了魏王又能安稳几天?还不如随大兄去鹿门山隐居。我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如果我们都不敢想,还有谁敢想?大兄说得对,之所以落到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当初父亲与公路叔父生了分歧,兄弟不合。若你我同心,区区孙策,何足道哉?天下士大夫受其新政荼毒,苦吴久矣,物极必反,这正是你我兄弟奋起反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