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把伤口缝起来了?”
柏奕回头,这才发现郑密一直站在身后看着自己的操作。
由于官袍外面套着蓝色的隔离衣,郑密几人看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先前的官威也削减了不少。
几人浑身上下能看出身份的,暂时就只有官帽了——不过小老百姓不大会认这个,大部分人只能从补子上花纹的复杂、精细程度来猜官阶的大小。
几个病人果然也没有留心到这边突然出现的几个陌生人。
柏奕心里多少还是满意的。
该叮嘱的方才在预备间他都叮嘱了——只能询问,不能审问,而且最好不要暴露郑大人和孙大人的真实身份。
且这些人最多只能接受一刻时辰的拜访,若是引起病人本身的疲惫和惊惧,很有可能加重他们此刻的伤势。
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等柏奕那边把一切都收拾完成,郑密开真正开始准备起今日的问询,一旁的孙庸已经备好了稿纸准备记录,郑密自己还是忍不住拿衣襟擦了擦头顶的汗水。
所谓君子远庖厨,他平时确实是连杀鸡宰牛都不看的。
整个病房都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郑密坐在床头的椅子边,开始了他的依次询问,柏奕则全程站在边上看着。
按理说,郑密的问话柏奕是不该听的,章有生很早就出去避嫌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郑密并没有派人赶他出去。
柏奕沉默地听着一旁的动静。
这位郑大人虽然看起来油腻,但真的办起事来也不算无能。他将昨天夜里从事发前到事发后的情形全都细细问了一遍,问题似乎都很在点子上。
——这还蛮难得的,一般官做到郑密这个份上,那些基层的手段就会变得生疏起来,但郑密显然不是这样。
从他和孙庸的表情变化来看,柏奕猜测,此刻在京兆尹衙门里应该还有另一批供词,他们就是要拿这一版供词回去作比对。
柏奕心里掐算着时间,郑密也确实比较守时,一个时辰过去了,四个病人他也差不多都挨个留下了笔录。
“差不多可以回去给申老将军交差了。”
在完成了所有的问话之后,郑密站起了身,和柏奕一起走出了这间病房。
“通风。”柏奕出门前又回头叮嘱道。
章有生在院子里已经等候多时了,此刻正坐在大槐树下的摇椅里打着瞌睡。
郑密往大槐树下瞥了一眼,笑道,“我看章太医也辛苦了,咱们也不用喊他,让他在这儿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这就轻装上阵回去复命。”
“郑大人慢走。”柏奕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诶,我是说‘我们’,”郑密笑着道,“小太医这会儿应该没什么别的事了吧,不如和我一道去衙门回话。”
。
。
第五十五章 京中大案
“我?”柏奕指着自己,“我有什么好回话的,郑大人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郑密笑着上前,像是多年老友一样突然挽住了柏奕的肩膀,他低声笑道,“我本来是得带这四个人回衙门的,是看在小太医的面子上才在这里做了笔录。我没让小太医为难,小太医也别让我为难,好不好?”
柏奕脸色僵了僵。
他从一开始就对郑密这个人没什么好感,这会儿就更没好感了。
他不是听不出来郑密话里带着威胁——然而他此刻还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柏师傅?”身后的学徒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柏奕回头笑了笑,“我要和郑大人一起出去一趟,这里你们照看好。”
“对了,还有刚才那些个小刀小剪子小棉花球,”郑密笑着吩咐道,“都备上几份,本府带回衙门研究研究。”
……
京兆尹的衙门从未像今时今日这样严阵以待。
柏奕一进门就感受到了这里的气氛不对,衙门里所有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层阴霾。
郑密脚下如风,穿堂过院,在快要步入后堂时,他忽然侧目对孙庸道,“你带着那四个人的口供先去找申老将军,让老人家拿着口供先过个目。”
“……大人你不去吗?”
“人命要紧,我先带小太医去侧院看看。”说到这里,郑密突然觉察到孙庸语气里的不信任,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就给了孙庸一个脑瓜崩,“申集川哪次架刀子不是架在我头上,我还能跑了?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孙庸干笑了两声,“卑职、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说着便抱着装了口供的文档袋,一路小跑地去了。
“那,我们走吧。”郑密对柏奕道。
柏奕有些意外地追了上去,“郑大人今天邀我来,是让我来救人的?”
“算是吧,不过你回去以后不能和任何人讲你今天在衙门看到的事情。”
柏奕的步子也跟着快了起来,他目光微亮,“是怎么了?”
“不急不急,到了地方再说。”
衙门的侧院,此时有一股子草药的味道。
当柏奕进门的时候,有两个衙役正抬着一卷草席往外走,草席的一头落出稻草似的头发——里面裹着的人,看来已经死了。
进了院子,郑密才转头对柏奕道,“我这么和小太医说吧,这几天京城不太平。”
柏奕接道,“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郑密哼笑了一声,“不,你不知道,这事儿衙门封锁着消息,除了少数几个受害人的亲眷,没人知道京里出了大案。”
柏奕微微怔了一下,于是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听着郑密说下去。
“从四月中开始,几乎每隔一两天,这京城里就会有人遇害,到昨天已经是第九起案子了,受害人全是被人泼了沸水。不过昨晚我们救下了一个——”
“烫伤我不会治啊。”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郑密轻轻抬手,“我们府衙里的几个捕快,这几天摸到了一点线索,昨天晚上赶在那群流民泼水前拦截了他们。”
柏奕想了想昨晚城南的惨案,“……然后就被声东击西了?”
“是不是声东击西不知道,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两批案子是不是同一拨人干的。”郑密答道,“昨晚我们救下的那个丫头,还是被砍了一刀,请了几个大夫来瞧,说是不好治了……”
郑密看了柏奕一眼,“我看小太医手艺不错,来看看能不能帮个忙吧。”
柏奕忽然笑了一声,“郑大人说的这丫头,是大人的什么旧相识吗?”
郑密惊了,“……怎么说?”
“我太医院里的四个病人,你是不由分说,说审就审。‘人能活着固然好,活不下去了,这案子也得查’。”柏奕不无讽刺地看了郑密一眼,“这不是郑大人的原话么。”
“嗨。”郑密摇了摇手,“情况不一样,你那边是只要赶在人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收了供词就完事儿了,这边不一样。我和这人八杆子打不着。”
“怎么个不一样法?”
郑密轻声说道,“这个连环作案的案子呢,有两个地方,非常吊诡。
“第一,每次案发后不久,凶手就会立即给衙门递消息,我们一直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所以这件事的消息才能一直封锁得这么好。
“第二,所有受害人在遇害前一两天,几乎都遭到过劫掠,被人掳走过一两个时辰,然后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但不管我们怎么问,他们都不肯透露半点线索——你说奇不奇怪?”
不等柏奕回答,郑密已经接着开始作结论,“所以,这边的人,得先留着命,慢慢劝,慢慢审。死了一个,线索就断了一条。这么说,小太医明白了吧。”
柏奕颦眉想了想,“……凶手是他们的熟人?”
“这九个受害人的底细我们都摸过了,确实有几家彼此认识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分散,如果凶手能同时认得这九个受害人,而且还都能让他们为他闭嘴,那就真是见了鬼了。”
“也不是不可能吧,如果——”
郑密停下了脚步,“案子的事情呢,小太医,你先别管了,这些事情和你说,是为了让你有个底,之后万一还有类似的情况,可以过来帮把手。我们各司其职,好吧?”
柏奕轻轻喘了口气,“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
“大人上来就和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所托非人……?”
郑密看了柏奕一眼,笑道,“这个不会。也是两点原因,小太医想听听么。”
柏奕望着郑密。
“我还是很信申集川识人的眼光,虽然这个老爷子脾气是臭了点。既然小太医有这个本事入他的青眼,那我自然就愿意多信你几分,这是其一。”郑密说得坦荡,“二嘛……”
他顿了顿,目光里带了几分凌厉,向柏奕笑道,“我也不怕把丑话说在前头,就算是申集川真的看走了眼,小太医转头就把消息漏出去了,我也有办法能收这个场,这一点,小太医得信我。”
柏奕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病人在哪儿。”
“就在这间屋子里。”郑密指了指眼前紧闭的大门,又回头对身后那着那些器械包的随从道,“都拿好东西,进去之后该做什么,全都听这位小太医的。”
。
第五十六章 谁搞错了
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
房子的正中间用镂空的半圆木门格挡,将屋子分为里外两间,
一个大通铺横跨里外,外头放着男人,里头放着女人。
烫伤是很恐怖的——尤其是大片的烫伤,即便是在现代,这样的伤势也依然凶险。
柏奕明白,还活在这间屋子里的人,绝大部分熬不出三天。
屋子里没有通风,一进门,一股难闻的馊气就钻进了所有人的鼻子。
郑密原是习惯性地抬手捏鼻子,但余光里看柏奕面色如常地站在那里,他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又把手放了下来。
“人在里间,直接进去吧。”郑密轻声道。
才揭开布帘,柏奕就一眼看见了那个虚弱地靠在墙角的女孩子——她左臂的衣袖已经浸满了血污,脸也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变得苍白。
这个人,柏奕是认得的。
“你是——”柏奕微微眯起眼睛,“那个郡主身边的丫鬟?”
听到这个声音,墙角里的女孩子身体抖了一下,茫然地抬起了头。
一见来人是柏奕,她似乎在忽然之间慌了神,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柏……柏……”
见此情形,郑密不由得怀疑地看了柏奕一眼。
“柏大夫……怎么来了……”她颤抖着问道。
“我被郑大人喊来救你。”柏奕答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盈香愣了一会儿,又慢慢平复下来,但仍旧不敢去看柏奕的眼睛。
郑密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所有的变化。
柏奕问了很多问题,诸如受伤的时间和原因等等,盈香答得有一茬没一茬,许多话是郑密代为回答的。
“这里还有别的空房间吗?”柏奕回头问道。
“有。”郑密立刻答道,“还要什么?”
“去烧热水,越多越好,”柏奕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木桌,“还有像那样的木桌,抬两张过来。”
……
柏奕这种说干就干的行事风格,郑密还是很喜欢的。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锐意,老叫郑密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趁着柏奕在这边给盈香处理伤口,他自己小跑着回后堂,硬着头皮向申集川回话——这实在是一项要人老命的苦差事。
果然,才步入后堂,郑密就看见申集川拧着眉头坐在堂上——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铺满了今日上午采来的笔录,还有狱中几个流民的口供。
孙庸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一看郑密回来了,露出了一个如遇大赦的微笑。
“……全无出入?”郑密问道。
孙庸点头,“全无出入。”
郑密又看向堂上的申集川,“老将军,你也看到了,昨夜我们抓的那几个人,供词和受害人这边的基本都一致。这些人既然是在城南犯案,就没可能在城西折磨那个小姑娘——你的人,可能确实哪里搞错了吧。”
申集川难得地没有立即反驳。
他静静望着桌上的供词,“那个小姑娘呢?”
“我刚才顺便从太医院请了柏家的小太医过来,已经在看了。”郑密答道。
“那就再等等,我相信许知不会搞错。”申集川声音低沉,“等人齐了,我要他们当场指认凶犯。”
“那是自然,这个不用将军说我也会做的。”郑密笑了笑,“说句不相干的,今天我走着一趟,才算是明白申老为什么那么看重这家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