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凤今
男子仰头大笑,心悦诚服,叹道:“为夫得跟娘子认个错儿,娘子并非不识情趣,在直言不讳这一事上,娘子真乃妙人儿也!”
她暗嗔他方才在水下所行之事,他怎能听不出来
暮青虽难熬,却不表露,打情骂俏般的道:“你怎不说,命尚衣局再绣几条亵裤,绣上鱼儿,莫争上游,只往下游”
他画得缠绵,笑得惑人,她险些从山石上仰下去,幸而他早有所料,用手臂做了她的依托。
“为夫笑娘子这肚兜上的青竹纹样,世间清雅高洁之物非此一样,譬如梅兰松菊,皆有高雅之风。娘子正值好年华,怎可无花妆衬依为夫之见,木兰之美,素艳相宜,倒是颇衬娘子。日后不妨命尚衣局为娘子量身绣制几身衣裙,肚兜应以宫紫底子为上佳之色,绣雪枝粉苞,不必点那胭脂花蕊,只需将那花苞绣在……这儿!”他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堆,最后抬指一点,指尖在她的玉峰高处勾画出一朵木兰花的形态,好似画下一幅称心之作,笑得春风得意。
“笑什么”他一笑准没好事。
男子的目光皎如明月,柔和含情,只是笑了一声。
他想起那夜在郑家见到她时,她穿的是苏氏的衣裙,因染了血,他事后命宫人烧埋了。出城时急,都督府里的那些箱子被禁卫军拦住,行军路上未备她的衣物,所幸随军的百姓有带布匹盘缠等行李的,她昏睡的日子里,杨氏领着几个妇人赶制了几件贴身衣物,因她一向不喜织锦绸缎的料子,他便命杨氏等人寻了素布,绣上青竹纹样,只盼她能喜欢。
少女坐在山石高处,视野独好,男子立在温泉水里,正及少女胸前,视野也是独好。
山石上生着青苔,步惜欢将暮青的衣裳铺上垫好,将她抱到了山石高处坐下。岸上伴生着几根散竹,明月高悬,竹梢覆雪,温泉如镜,风逐烟波,夜色之美,美不可言。
“今日乃月圆之夜,你我洞房花烛之喜,长长久久,方可不负良宵。”一句长长久久,步惜欢说得婉转缠绵慵懒入骨,暮青听得心惊胆战,还未接话,他便将她抱出了水。
暮青语塞,她一向善辩,这会儿竟无话可辩。
步惜欢闻言笑得更愉悦,那神情看在暮青眼里越发觉得他很欠揍,他的话很像悖论,但又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娘子此话差矣,如若为夫当真给娘子个痛快,娘子反倒要觉得不痛快了。两情相悦,鱼水之欢,妙就妙在欲仙欲死,这与一心求死可差之甚远。”
他明明就是折磨她!
“不想!”她恼道,“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你就不能给我个痛快”
这话对男子而言简直如同盛赞,步惜欢长笑一声,愉悦至极,“为夫还有别的花样儿,娘子可想一试”
“你玩得一手好花样儿!”她咬牙切齿。
“嗯”男子的眸中笑意浓郁。
不过片刻,她便失了气力,待他出水来时,她倚在山石上,眉眼含春亦含怒,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道:“你……你……”
她纵然有胆量逼他圆房,却不曾真的沾惹风流,哪经得住他这般花样儿
暮青倚在山石上,脸色变幻莫测,直欲一脚踹了那水下的放肆狂徒,却又怕他呛水,于是只能强忍。只觉得山汤水暖,水波含力,有鱼儿在水里嬉游,一会儿在桃花源外,一会儿在巫峰之巅,滑似泥鳅。
他伸手在她的玉足上轻轻挠了挠,她果然把脚一缩,他趁机将一只玉足握入掌心,轻而易举地辟路寻乡。
暮青下意识地遮紧自己,步惜欢瞥向水底,见靠岸之处遍地皆是鹅卵石,石色青幽,少女的脚丫子踩在其上,浑似天上月钩地上玉雕,纤巧雪白的脚趾因紧张而缩着,像极了蜷缩在水底的虾儿,煞是可爱。
水声伴着撕声,裙裾齐开,飘飘忽忽地落回水中。
只见泉波暗涌,水面之下藏了一处桃花源,难窥深处,只见桃花隐于帘后,水面之上裙裾翻卷浮沉,欲遮美景,他漫不经心地屈指一弹,水底忽然生出一道水刺,刺穿裙裾破水而出,一出水面便化于无形。
她因查案练兵时常走动,嫌中裤不便,于是将女儿家长及膝下的亵裤裁成了短裤,短至膝上七寸,纤巧贴肤,不仅轻便,更添了不少情趣——尤以此时为甚。
满月升上树梢,竹影烟波遮了水面,水面下仅透入几缕白月光,男子五识清明,将少女看得清楚。
暮青怔住,刚低下头,脸颊忽然飞红,眼儿含春带怒!
这娇态他亦是初见,心中爱极,情难自禁之下忽然将她放开,屏息沉入了水中。
少女倚在山石上,眉似青山凝聚**,鼻峰之下桃花初开,桃露之香引人成狂,未几,只见桃花红艳,几欲凋零败谢,不胜娇弱可怜。
日沉西山,满月东升,温谷里池烟障目,夜风徐来,勾画出一泉一石一岸,人影相叠,唇齿相依。
暮青淡淡地笑着,却笑出了泪花儿,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环住了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了他的唇。这一吻轻极,她颤得厉害,他却如逢甘霖,盼得太久。
她只是碰了碰他而已,他竟欣喜成这样……
她狼狈地笑了笑,轻轻触了触他的发,却叫他怔住,眸底的欣喜似星夜之火,灿烈照人。
舌尖传来的疼痛和口中弥漫开的腥甜味道激得人神智一醒,暮青慢慢地睁开眼,见夕辉已淡,熏熏暖烟浮于甘泉间,男子在烟波里,一缕湿发垂在她的脸旁,挠得她有些痒。
暮青喘息甚急,忽然将嘴一闭,狠狠一咬!
“青青,是我。”男子的声音唤醒了她的神智,他抚着她的掌心,一寸一寸地抚过那片烫疤,用尽爱怜。
暮青睁圆了眼,胡乱往身旁摸去,摸到山石旁生着的青苔,下意识地去抓时却抓住了一人的手。
可是,几分狰狞的景象煞了她梦里的风景,当他吻她的耳珠时,她惊而睁眼,见夕阳将沉,一线余辉坐映竹林后,大火烧了林子一般,此情此景好似那夜,炭盆里的火刺得她睁不开眼,她躺着地上,那人在她耳旁粗喘……
缕缕药香缠着她的心,正疼痛难当时,听见他轻声唤她娘子,声音好似山间的夏风,慵懒得催人入眠,一梦浮生。
是药三分毒,他原本可以不必再熏香,为了她,这些日子一直都熏着,连发间都沾了药香。
她撞进他的掌心里,闻见一股子由他的发间传来的清苦药香,顿时眼眶有些刺痛。
暮青猛地一颤,本能地往后一避,她倚着的山石上虽然搭了件衣裳,却缓不了几分力,眼看着她的后脑勺便要磕到山石上,男子的手半路急截,稳稳地隔在了她与山石之间。
男子看着那齿痕,痛意深沉似海,想起她曾遇过的险事,不由失了神。待回过神来时,他的手已然触上了那齿痕。
她的耳珠粉圆玉润,奈何落了伤,伤处的结痂已然掉落,只留下一块疤印,浅粉颜色,虽不清晰,却看得出来是块齿痕。
“为夫哪舍得欺负娘子只是爱看娘子娇嗔的模样儿罢了。”步惜欢哑然失笑,见湿发挡住了暮青的脸颊,便伸手为她拨到了耳后,手指刚刚触到她的耳珠,目光忽然一顿。
少女的腰
第二百七十七章 圆房(下)
两人来时天刚傍晚,回去时已是圆月当空。 月光洒来,霜白漫山,马儿走得很慢,暮青倦倚着步惜欢,困意越发浓了。怪只怪夏风太柔,她未穿鞋子,光着脚丫子坐在马上,山风撩着衣袂,脚心被风吹得有些痒。他的龙袍对她而言太过宽敞,山风灌入袖口,似携了两袖绵云,舒服得让人想睡。 步惜欢低下头,见少女裹着他的袍子,纵然玉带系得紧,他依旧能窥见雪颈下的月骨和玉沟,衣裾乘风舒卷,隐约可见春指皓腕、玉足纤踝,白生生似玉,纵是清瘦也自含风骨。 他任她睡去,只将她拥得紧了些,轻提缰绳示意卿卿再慢些。 今夜还长着,且让她多睡会儿。 马儿识路,慢行于山间小径之上,白驹神骏,璧人成双,一套红裳装裹两人,倒真像是月夜新婚,携妻归家。 归途比来时显得长了许多,暮青这一觉睡得沉,感觉到耳后轻柔的挠痒时还不想醒,皱着眉头往后融了融,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男子胸膛微微震着,甚是扰人。 暮青睁开眼,见月悬江上,一艘丽舫停在江心,画梁轩窗,喜字成双。 暮青睡眼惺忪地盯着那喜字,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是否梦醒。半晌过后,她才转头眺望远方,见岸边远处军帐如棋,十丈一座哨塔,火把星罗棋布,隐约可闻铁甲靴兵之声。 而她身居马背之上,裹着一身龙凤红袍,一回头便看见熏熏笑意如江月,无需月色醉人,那笑自醉人心。 暮青清醒了过来,想起步惜欢在谷中之言,虽心生欢喜,却也心存疑惑。 “那船……” “嘘!”步惜欢笑着点点暮青的唇,目露赞赏之色,手往江心一指。 丽舫停在江心,船首船尾宫人寥寥。江风吹来,月影江波皱去,梁下灯笼轻扬,江中灯影成梭——美则美矣,却不对劲。 此船若为圆房而备,理应候在江边,为何步惜欢和她还没到,船就驶去了江心 暮青扫了眼身旁,见旁边停着辆高阔的华车,正是她养伤的马车。傍晚她下车时,马车并非停在江边,此时却朝着江面,看上去就像是她和步惜欢已下了马车乘着画舫去了江心一般! 这念头一生,暮青的心便沉了一下,刚要回头,忽听一道行船的军号声自上游传来! 七艘小舟乘着月色清风而下,长箭般刺向江心,驶近画舫之时,小舟见旗号而动,先呈弓型化成两翼,后呈梭型将画舫护在了江心。待七艘小舟停住,暮青定睛细看,见舟上内外两侧交错列有盾兵和弓兵,中列另有数名轻装待命的水兵,如此调兵,攻防兼备,岸上与江上的敌情皆可兼顾。 “今夜兴许有乱,不得不防。”步惜欢叹道,“到头来还是要让娘子屈就马车了。” “你又说这话。”暮青收回目光,淡淡地道,“若是两情相悦,纵是陋舍草屋又有何妨” 她心里已经有数,因此不再多问,说罢便撑着马鞍一跃而下,只是未能如愿落到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人的怀里。 步惜欢神鬼不觉地下了马,稳稳地将暮青抱在了怀中,江风吹起衣袂,暮青觉出脚心微痒,这才想起自己没穿靴袜。 这江边未经打扫,遍布乱石杂草,卿卿乃塞外神驹,体态比战马还要高骏,她一跃而下若不防备,兴许便会伤着脚。步惜欢心有余悸,欲斥又不舍得,只好忍下,淡淡地道:“娘子的伤好利索了,手脚甚是麻利,为夫理应开怀才是,可是今夜你我圆房,为夫还是希望能将娘子抱入洞房。” 暮青闷不做声,她不觉得自己下个马都能摔着,但更不愿为此小事惹步惜欢不快,于是不辩,只盼他早早消气。 她这破天荒的顺从之态像极了刚过门儿的小媳妇,叫男子忍俊不禁,想笑又觉得不解气,欲瞪她又觉得无可奈何,百味绕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她睡意惺忪之时都能发现江心的画舫有疑,自己赤足之事倒忘得一干二净,看来她的余生离不开查案,而他的余生少不得要为她操心琐事。 暮青听见叹气声,想示好又不知该如何做,只好松开步惜欢的衣襟笨拙地抚了抚,也不知想抚平的是他的心还是那被她揪出来的衣褶子。 步惜欢噗嗤一声就笑了,“行了,没真恼你!” 说话间,他轻轻弹指,夜风忽向江面吹去,马车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步惜欢将暮青抱进了车内,丝毫不担心被人窥见,他的五识灵澈,附近有无探子刺客自能凭气息感知,此刻周围皆布有隐卫,再远之处若有探子,目力也难及此处。 暮青坐进马车里时望了眼江心,见江波逐舟,将士们军姿如松,画舫里点亮了一盏红烛,一对璧影映在窗上,不知是谁在演一场江上成亲的戏。 暮青望着那窗上的风景怔怔出神,无意识挪向马车里面,忽然感觉坐在了什么东西上。 她摸到了丝滑绵软的锦被,摸到被面上细密的针脚,却摸不出被下铺着何物,只觉出有些硌人,不察之下坐在上头,被下传来几声碎音。 步惜欢坐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马车的门,一片月光被拒之门外,却有一片月光洒落窗前。 圆月高悬,粼粼江波映入雕窗,油纸泛黄,剪喜贴窗。红烛未燃,幸得月华普照,得见窗下叠有明黄缎子和朱红彩缎的喜被,窗旁挂有喜联罗幔,一对新人盘膝对坐,她坐在新被上,被面满红,团团金绣,双喜四福,龙凤呈祥,身后摆着龙凤喜枕,枕旁静静地躺着一柄玉如意,结了喜绸,坠了香囊。四周角落里更摆有精致的瓷瓶宝器,画着百宝如意、牡丹花卉,盛着香果糕点、美酒玉杯。 马车里虽远不及宫阙富丽高阔,却俨然洞房福地,大婚该有之物不能说一样不缺,要紧之物却都齐备了。 “娘子不瞧瞧被下之物”步惜欢笑吟吟地看着暮青,欣赏着她怔愣的模样,她眸底那宛如人间烟火般的绚烂神采牵动着他心底最深处的温柔。 暮青已猜出被下之物,但还是挪去一旁,郑重地掀开了被角。 新被下铺着明黄的锦褥,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铺满了褥子,一看就是用心挑的,个个圆圆胖胖,煞是可爱。唯有一只花生的壳儿裂开了,正是被坐碎的那只。 暮青伸手要拿,却被步惜欢抢了先。 那只花生在男子清俊修长的手指里显得白白胖胖,他饶富兴味地把玩着,眸里的笑意仿佛要溢出来,“天上长生果,地上落花参,见了新人开口笑,儿孙满堂,福多寿长。” 这吉祥话也不知他打哪儿学来的,暮青嘴角勾了勾,刚想说他花样多,没想到他的花样儿还没完。 只见男子将手指一错,壳开果落,掌心里躺着两颗小果,粉白可爱,他笑着看向她,道:“一双。” 一双是何意,暮青自然明白,她将目光转开,垂首浅笑,眸光似水波。 “这些天你都在准备此事”暮青低头瞧见袖口绣着的百宝如意,缓缓抚去,珍视万分。 那日,她以为他不同意圆房,没想到他在准备这些。 他提前派隐卫寻到了那处山汤温泉,提前备了这些洞房之物,但以她对他的了解,他所做的绝不止她看得见的这些。他定然在得知此地有温泉后便安排好了行军的路程,特意挑在今日傍晚到达。因她被那夜的火、那夜的人所困,所以他便想要她记住今日的晚霞、今日的他。 今日没有绑走她的那人,只有穿着龙凤喜袍的他;没有让她尝尽颠簸之苦的战马,只有慢步山间让她安心入睡的塞外神驹;没有义庄之火逃生之辱,只有红霞烧林温谷之欢。甚至连那日囚困她的马车也不再黑暗狭小,马车里也可以如今夜这般温馨喜庆,成为他与她一生难忘的洞房福地。 他竟然知道她为何想在行军路上圆房,这般用心良苦,只为开解她——今日的一切都那么美,那夜的恶梦早就过了。 他一向如此,嘴上惯爱说些不正经的,贴心的事反倒背地里做,一句也不说,即便说了也是轻描淡写。 “挑了个日子罢了,哪是整日在做倒是喜袍被褥用的宫锦是命江北织造府加急送来的,因日子急,杨氏从随军的百姓里挑了百来个全福之人日夜赶出来的,针脚比不得两江织造府里的绣女,唯独心意可贵。” 暮青笑了笑,她说什么来着 江北织造府在上陵,上陵郡王乃司马老县主之兄,她在盛京之时,因杏春班的春娘被杀一案与司马老太太结仇,老太太至今中风不起,司马家恨得她咬牙切齿,怎会轻易应允织造府将宫锦送来这其中必有一番博弈。 暮青抚着衣袖,诸般念头只在心头一转,并未多问。 今夜她不想提那些事。 “为夫自然是做了些事的,这些喜果就是为夫一颗一颗亲自选出来的。”步惜欢将掌心里的那两颗花生果儿托得稳稳的,似待掌上明珠。 暮青低着头,只笑不语,她一点儿都不怀疑他会做这么无聊的事。 “日子急了些,赶不出两身喜袍来,只好裁了一身龙凤袍子。夫妻本是同体,同袍同衿,共枕一衾,如此想来也是极好。为夫特意择了月圆之夜,人世间的事难求圆满,可今夜至少有一样是圆满的,没有四海之贺,亦有天地为鉴。” 暮青听得眼热,她将他的用心猜出了那么多,却依旧没能猜全。 “不求四海之贺,但求天地为鉴。”暮青声音不高,却可闻坚毅之情,他的心意贵比天地四海不换,她已知足,别无他求。 步惜欢闻言,唇边噙着的笑意深了些,那目光柔似一泓甘泉,内里却暗藏风涛,矜贵之气隐隐慑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但他想给她。男儿在世,可忍辱负重,却不可叫妻儿受人轻慢。她是他的发妻,纵然今日只剩半壁江山,他今生也会许她一个天下,许她一世名分,许她天下拥戴四海来贺! 暮青转身捧来一只牡丹如意盘,将新褥上的喜果收拾了起来,而后俯身细细整理被褥,月华照着青丝,青丝剪着窗影,岁月静好当如此刻。 步惜欢往窗边叠着的新被上倚了倚,借着月光目不转睛地欣赏春光。 暮青整理好被褥,一抬头就看见男子赖在锦被里,登徒子似的盯着她胸前,唇边噙着的笑意好不欠打。 他的衣袍太过宽大,而她内里又未着小裳,俯身时衣襟松垂春光毕露,她下意识地拢紧衣襟,不管男子的目光如何幽怨,只把手一伸,道:“拿来。” “嗯”他的声音倦倦的,好似刚睡醒。 “你打算攥着手中之物洞房”她瞥了眼他的掌心。 步惜欢笑了声,“此物可不能随意收放,得需讲究些。” 怎么这么多讲究 暮青抚了抚眉心,暗自庆幸未在宫中成亲,不然她定要觉得遭罪。 只见步惜欢从被下摸出块锦帕来,将那两颗花生果儿包住,仔仔细细地叠好帕子,倾身搁到喜枕之下,笑吟吟地道:“洞房花烛夜,新人共枕眠,今夜榻上行春雨,来年屋里听娃儿笑。” 似暮青这般清冷的人,听见此话竟也忍不住笑了声,“哪儿学来的!” “跟娘子府中之人学的,娘子若恼,可莫要恼为夫。”步惜欢的眸波一泉春水似的,说话间便来牵暮青的手。 暮青一听就知是杨氏,她怎会恼他只是今夜他提起杨氏几回,倒叫她想起一件事来,“你老实说,今夜我们圆房之事……可是全军都知道了” 他命人缝制喜袍,又命人布置洞房,今夜江上还有一出戏在演,舟上都是水师将士,想来全军都知道他们要圆房,唯有她被蒙在鼓里。 “此乃大喜之事,自是要遍告全军,今夜同庆。”步惜欢笑道,只是笑意颇深,显然有未尽之言——岂止全军知晓,此事已传遍江北,京中也已知晓,不待大军过江便会天下皆知。 他与她早已成亲,圆房乃天经地义之事,不可遮遮掩掩,不然便与苟合无异。她乃女儿身,他怎能让她担此名声,将来被人轻看他早在数日前就命人将一封亲笔诏文送到了上陵刺史府里,命官府张贴诏文,筹备大婚用物,刺史府及郡王府因担忧人质安危不敢不从,想来最近盛京那边的军报必已多如雪片,因为发往上陵的诏书只是明面儿上的,他暗地里早已命人将誊写的诏书发往江北各州县了,下陵、青州、越州、葛州,乃至盛京,昨日为止都已贴出诏书,此事已然朝野皆知了。 他们的婚事元修不会坐视不理,但他想理会可不容易。百官刚刚经历过府邸之劫,诏书贴去了盛京府衙外,必令百官细思恐极,齐奏宫里彻查京中。元修若不理会,百官必定吵扰不休,眼下国乱刚生政事繁多,元修倚仗百官之处还多,很难违背众意。 但世上之事就怕万一,若有万一,今夜也有一场好戏等着“贵客”前来。 步惜欢并不打算提这些事,他不想她今夜被外事烦扰。 暮青看得出步惜欢有话没说,却以为他按捺不提的是全军同庆之事。在这南下的时期,夜里松懈乃军中大忌,很可能会酿成大祸,她不信步惜欢会如此大意,也不信韩其初等人会同意如此犯险胡闹,今夜江上的情形足可证明所谓的“全军同庆”可能是故意为之。 “娘子莫要多思,需知一刻值千金,时辰不早了,你我该安歇了。”步惜欢不知何时取了一副龙凤酒盅来,酒已斟满,醇香诱人,“虽然已喝过合卺酒,但今夜为夫还想和娘子再喝一回。” 暮青将凤盅接了过来,没再问——何必再问她信他。 她不懂酒,不知这酒是何物所酿,闻之醇香,品来却不浓烈辣喉,味甘清冽,暗含淡淡的果子香,许是他知道她不擅饮酒,特命人备的果酒。 一杯酒饮尽,她将酒盅收起,回身时望见他定定的目光,月色引人迷醉,拜堂那夜的种种犹在眼前,今夜他们是真要有夫妻之实了。 他抬手为她梳理脸旁的发丝,温暖的指腹触着她的脸颊,惹得她低了低头。 “我来。”她道。 “……嗯”他只顾看着她,竟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瞧见龙凤袖下探出一截春指,径直勾来他腰间,缠住他的衣带轻轻一拽。 裳下之景不似玉雪,却如明珠,男子披着一层红裳一层月光倚坐在窗边,一枝玉兰窗花映在容颜上,这一刻的风华仿佛惊艳了岁月,亦令她在这般夜色里悸动失神,情不自禁地触了触。 两人一同轻颤,目光相接时,窗外无风,月光寂柔。 这一夜的记忆对两人来说有那么一刻的空白,谁也记不起何时共枕入了新被,只记得月光如川泻入窗来,窗外无风窗自动,枕旁的玉如意上缠着两缕乌发,香囊的气味有些清苦。 新被低盖,少女在上,玉背似雪,清冷难化,只待玉缘人。男子探入新被里,揉得一手晨露,听见清音低转,美似天籁。 说好了她来,到头来仍是他主导。 她的懊恼之态他看不见,她却能觉出他胸膛的微震。 他的愉悦叫她咬牙切齿,奈何她未能全然摆脱梦魇,无力翻身,唯有牙关得力。 步惜欢敏锐地察觉出暮青的锐气,急忙息了内力才没伤着她。她的气力不大,锐气那般盛,下牙时却未用尽气力,显然舍不得他疼。 但仍乱了他的气息。 月光洒在枕边,男子的眉心凝起一道玉川,欲锁浓情,却难关住春意,那眼眸似开微合,眸波浑如暗河,波涛隐聚,势虽内敛,却慑人心魄。 暮青不惧,许久才抬头,见男子明肌玉骨,锁骨如横贯天阙上玉桥,那势不似人间风景,却落了人间花红。那片落花红艳艳如雨后海棠,飘零在玉桥上,如人间少女玉臂上的一点朱砂,刺进眼里,烙在心头,就此成了一生里最惦念难忘的风景。 只是她惯爱煞风景,他玉骨上烙下的那一点朱红美则美矣,却偏偏留了两排弯月般的牙印,仿佛小兽画下的领地,以此宣示他是她的独属之物,谁也不得觊觎。 步惜欢哑然失笑,笑里满含宠纵,任由她俯视他,而他也借机欣赏着她,看着看着,不由兴味地一笑。 “有何可笑的”明知他一笑准没好事,暮青仍然好奇,她就想知道这人的下限在何处。 “为夫觉得今夜在谷中所言之事有差,与其命尚衣局在肚兜上绣制木兰花,倒不如为夫为娘子画一枝。”步惜欢懒洋洋地笑道,“这般春景若是夜夜可赏,必能时时春梦里……” “从此君王不早朝”暮青斜睨着步惜欢,胡乱接了一句。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人就没有下限! “家有严妻,为夫哪敢再说了,纵然为夫不在意昏君骂名,也在意娘子的美誉。”步惜欢笑了声,似真似假地道,“为夫真担心娘子婚后终日想着狱事冤案,琢磨些新鲜花样儿也是怕娘子婚后久了会嫌日子乏味,待为夫淡了。” “不会。”她看得出他真有此忧,也知道此忧从何而来。 父王待母妃便是如此,母妃出身书香门第,生得柔弱,却有几分书香女子的清傲之气,她不愿低眉媚笑以色侍夫,又因夫君贪色而意难平,如此多年,待人愈发寡淡疏离,连在嫡子面前也甚少展露欢颜。步惜欢幼时只怕没少想法子逗母亲开怀,只是那时年幼,他并没有开解母亲心结的能力,如今更是子欲养而亲不待。正因他幼时在王府里太过寂寞,此后困于宫中又渴盼亲情太久,如今才会在意她如此之深。他变着花样儿地逗她,不过是因她性情之中的清冷孤傲与母妃有些像,甚至她连儿女情长为何物都不懂。他怕她不开怀,怕她后悔错嫁于他,因此耐着性子教她宠她纵容她,把这世间权贵男子难给女子的尊重和自由都给她,只盼她此生欢喜。 他待她的情意和他的陈年心伤,她都懂。 她不会说情话,亦不懂浪漫,但她懂得亲情可贵,能给他的唯有这两字之诺。 一诺此生,至死不渝。 暮青在步惜欢身上坐着,此刻赤身相见却无关风月,唯有赤诚相待。 “嗯。”步惜欢笑着应了声,笑意温柔而满足。他很少提及王府中事,她却能懂他至深,两心相印莫过于此,每当这时候,他总觉得那些年的苦都是值得的。 “那为夫方才所言的那些事儿,娘子可否……”他刚吃了定心丸就开始得寸进尺。 “好!”暮青点头应了,干脆而认真。 “……”步惜欢反倒怔住,这话真是逗她的,他没想过她能允下。 这是朽木成材榆木开窍,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他那有点傻气的神情实在难得一见,暮青垂首浅笑,在步惜欢的心口印下一吻,似是承诺。 这一吻的滋味如食毒花,却又偏偏叫人甘之如饴。男子的眼眸似开半合,眉宇间的意态深沉隐忍,却又锁着几分懒慢疏狂,似灵台琼花,本不近红尘,却因她而生出七情六欲。 此时此刻,她由衷地感激母妃,纵然不幸,亦不忘教子惜欢。这难能可贵的教诲与她的不幸婚姻在幼子的心里埋下了一粒种子,在深宫苦难的岁月里支撑和警醒着他,有幸守护住了他心里的一寸净土。那粒种子在其中生根发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终于在多年之后被她所得。 月光明净,窗台一角添了截华袖,这一路似久行千里,风雨苦甜皆尝尽,待至春关前,听得马车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话音。 “已说了我来……” “今夜洞房花烛,为夫还是想要亲力亲为的。若叫娘子卖了力气,日后嫌弃为夫年老可如何是好” “……”好半天无声,想来是暮青犯了迷糊,一时想不起此话怎讲来。又过好半天,她才想起似乎是那年朝廷与五胡议和时的事。那时,呼延昊当殿指她和亲,被她呛过一句不喜老男人。 这等陈年旧事,他竟然还记得 “为夫虽比娘子年长好些,但正当壮年,为了不叫娘子嫌弃,为夫可是尽心尽力。娘子可还记得今夜独赴巫峰之巅,去了几个来回” “……” “你……小肚鸡肠的……” 言未罢,忽有人把着纤腰倚向娇娘! 这一倚,似倚非倚,看似懒慢,却如雷霆万钧,春关破时,江上起了风。夜还长着。 圆月如盘,军营里铁甲靴兵之声不绝,中军大帐的帘子掀开,一人走了出来。 夜已深,那人披着身轻甲,月光洒来,军靴上仿佛落了层白霜。他仰头逆风望向江边,却只望见满眼猎猎的军旗。 帐帘又被挑开,韩其初走了出来,见章同正望着军旗发怔,不由叹了口气,“章兄,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我等要同去贺拜皇后娘娘,此后还要加紧行军,赶在雨季前过江,今夜非你值夜,不如早些歇息。” 章同未动,军旗凌风割碎了月光,男子脸上的光影走马灯一般,连声音都似喃喃细语,“皇后娘娘……这江山失了半壁,大军南下如此狼狈,前途未卜荣华难料。其初,你说……这皇后,她真的当得痛快” 韩其初却在他身后笑了声,语气怅然地道:“章兄,她可是都督啊……以你之见,都督可是贪图痛快之人” “……是啊,她不图痛快,连个像样的成亲之礼也不图。”章同凄笑一声,破碎的月光照亮了眼底,隐约可见眼眶微红。 韩其初叹了一声,拍了拍章同的肩膀。他们有同乡之谊,若是到如今还看不出他的心思,他不如趁早辞了这军师之职回乡卖字为生。 可是,正因有同乡之谊,有些话他才要说。 “你我都看过陛下的亲笔诏书,行军路上成亲实属情非得已,诏书已遍布江北,他日必定天下传颂,都督非但不会受人唾骂耻笑,其功绩反而会被天下传颂,此乃过江后的保身之符。陛下用心之深,我等这些日子以来亲眼所见,都督得遇良人乃是幸事!她之幸也是你我之幸,五万水师儿郎之幸,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发自肺腑,韩其初心悦诚服,自拜读诏书起已过数日,他仍记得其中之言。 “……朕六岁登基,皇族势微,无人可依,但为母仇,不惧勾且偷生天下骂名。天下皆道朕乃昏君,唯皇后明了朕心。朕一身污名,为天下所弃,幸得知己,十八年孤苦终有所依。朕感苍天未弃之恩,誓与发妻死生不离!” “皇后出身贱籍,自幼识得民间疾苦,自与朕相识,未享一日安稳,反添奔波劳苦,而今痼疾难愈日渐憔悴,朕夜夜孤坐难眠,遥思经年事,常使泪沾襟。元隆十八年初夏,皇后为查杀父真凶假扮儿郎从军西北,刚智挫狄部之阴谋,又查出葛州匪寨暗养战马,为护上俞百姓,苦战一日夜,身负三刀,割肉疗伤;同年深秋,皇后随将帅潜入狄部,杀敌一夜,清晨溃敌,却遭流沙吞入地宫,智破机关寻得神甲,九死一生身中寒毒;仍是那年隆冬,勒丹使节险死于宫宴之上,皇后查察此案,计诱真凶,揭奸党勾结五胡之惊天密案!次年春,巧察西北军烈抚恤银贪污大案,追缴赃银五百余万两,上至朝堂下至州县,问斩赃官百余人!此后,皇后练兵查案一日无休,助朕渡废帝之危,连破盛京要案,得罪奸党,险遭刺客暗杀于官道。而今,正当朕夺宫之际,皇后却遭辽帝劫出皇城,为保郑家庄中一家老少八口性命,自刎伤重,久病至今。” “朕遥思当年,皇后从军西北前曾留书一封,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朕韬光养晦,二十年谋一日,而今帝业将成,却失发妻,家若不齐,何谈治国平天下天下弃朕已久,唯一女子待朕一心不离,若弃此女而择天下,与负心何异皇后与天下,非美人与江山之择,乃恩义与权欲私心之择!心若不正,何以修身君若不正,何以教民一帝千古,明君大志,岂非冠冕堂皇之谈朕宁弃祖宗江山,不负患难之妻!天下骂名可背,男儿风骨不可失,列祖列宗若泉下有知,当明朕心,欣慰之至!” “此诏书于南下路上,此之一去,不知何日再渡江来。朕登基二十载,帝诏多非朕意,今日终可亲书一诏,过江前告之四海——皇后久病,朕心甚忧,愿效仿民间冲喜之俗,择端月月满之日与皇后行成亲之礼,盼爱妻此后邪祟无扰百毒不侵,盼苍天怜见万民同祈。此后一江之隔,山水不见,世间再无大兴。关河不改,王朝更替,昏君明主且看吏治民心,功过是非留与后人评说。” 一诏千字,用情之深,令人动容。 此诏非骈体,书中无丽辞,似诉家常事,娓娓道尽二十年来的背负隐忍,道尽皇后之仁孝智勇,更道尽夫妻情深,为人之本,为君之道! 这正是此诏的高明之处。 百姓忙于生计,甚少关心国事,只要国无苛政风调雨顺,比之古今大贤的经天纬地之论,百姓更爱听那些县官纳妾、寡妇出墙的风流事。而帝后情深,半壁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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