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周馥愕然——知道是知道的,不过正在谈钱,怎么忽然转到人身上去了?
一个自然是我老师,另一个是已经过世的胡林翼,胡文忠公。李鸿章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他们两位,凡是有报功的折子,都决不肯自己单独具衔。胡文忠是每每拉上官文来领衔,我老师则干脆是让塔齐布来领衔,宁愿把功劳分给他们一些。你说,这是为什么?
官文是湖广总督,最是富贵无用的一个人,天天只知道置酒高会,抱姨太太。而塔齐布阵亡之前,更只是曾国藩手下的一名提督。胡林翼和曾国藩非要把他们推出来的缘故,周馥也是知道的。
他们是旗人。
不错,他们是旗人。李鸿章加重了语气,现在天下十八行省的巡抚,八个总督,几乎全在汉人的手里,硕果仅存的旗人,只有一个官文。说起来,官文自己没什么本事,是因人成事,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又只有这个关逸轩。
李鸿章的品评,令周馥默默点头,在心里回味着。
他是内廷侍卫,去年辛酉政变的那一段秘辛,外间无从深知,但他立了大功是确然无疑的,听说帘眷极隆。现在又是独撑上海五个月,因此在朝廷来说,轩军是要比亲儿子还要亲的。一旦破了脸李鸿章摇摇头,说实话,无论如何是扳他不倒的,最多是个不胜不负的局面。既然扳不倒,又何苦替自己惹上一个劲敌?不如学我老师和胡文忠的做法,拿他当官文塔齐布来看待!
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周馥自然心悦诚服。不过淮军的军费,又该从哪里出?
现在只好先从吴煦那里去想办法。我想海关上,每月总有几十万的进项,除去支应轩军的兵费,再拨淮军的银子,应该也还能挤出来一点,另外江苏各地应份的解省钱粮,我还可以说了算。至于北线的厘捐,不是不可以收,但不能按你说的那样办——我得拿点东西,去跟他换。
跟他换?周馥惊奇地问,荃公打算拿什么去跟他换?
现在还不知道,李鸿章微笑道,等我当上巡抚,或许就知道了。
淮军要壮大,单靠这一点钱也还不够。周馥忧虑的说,洋枪还不到半数,洋炮更是还没有,都得买。
所以你那个‘江苏厘捐局’的提议,其实是极好的,大可一办,不妨现在就开始筹备起来。
是,周馥虽然答应了,却不免困惑——刚说了不能跟轩军抢,怎么又说要办?筹备不难,只是不知该到哪里收钱去。
关逸轩刚才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我是要大展宏图的人,‘总要地方够大,才好施展’。
哦——周馥恍然大悟,他是在说
他是在说,上海是他关逸轩的地盘,只要出了松江府,则可以尽归淮军,不过那要靠我们自己去‘施展’!李鸿章不动声色地说道,话说回来,人家这样讲,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百战艰难打下来的城池,说要拱手让人,谁肯?总要我们自己争气,狠狠打几个胜仗,到了那时,说话才有力量。
是。
我在安庆的时候,老师曾再三叮嘱我,要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吏治洋务皆置后图。李鸿章回忆着曾国藩的话,徐徐说道,今天下船的时候,我看那班士绅的神色,是不大拿淮军放在眼里的,你替我传话给各营官,不要理会这些。军队贵在能战,只要破敌,这些人自然会慑服。
好。周馥为李鸿章话中的意气所激励,遽然而起,我们好好打两仗,给上海的这班官儿看看。
上海的官场,也不是铁板一块。李鸿章闲闲地说,我看那个吴煦,就不是关逸轩的人。
听说吴煦跟薛焕走得很近,周馥提醒道,他道台衙门的一班人,多是原来王有龄幕中的浙江人,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抱团得很。
等我当了巡抚,再来看看他跟谁走得近。李鸿章的神色,变得阴冷起来,关逸轩我动不了,未必他吴煦我也动不了。
(未完待续索,!
第六十八章 可怜的薛大人
江苏巡抚薛焕的官船,于第三天中午到了上海,由关卓凡亲到码头迎接。两人见面,都是彬彬有礼,很客气地寒暄,谁也不提那段曾经的龋唔。等到上了轿子,便直奔藩司衙门,轩军和淮军营官以上的将领,上海城内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已经齐集于此,等待巡抚大人来指授下一步的作战方略。
这个会议,原本是多余的事情。李鸿章的淮军出自湘军,只领曾国藩的意旨,哪里会听他薛焕的指挥?至于轩军,原来已是自视甚高,上海大捷过后,眼里更是只有一个轩帅,而薛焕曾与关卓凡过不去的事,尽人皆知,谁肯再把薛焕的话当一回事?
但是在薛焕而言,却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有责任来主持这样一个会议——于公,淮军是客军,现在与轩军同在上海,他觉得要靠自己来替他们协调两军之间的安排;于私,原来上海是轩军独大,他也无可奈何,现在多了一个淮军,他便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捧一捧李鸿章,拿李鸿章来压一压关卓凡的气焰。
他的想法,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可惜他不知道的是,调他进京简候命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的上谕,已经由内阁明发,昨天深夜递送到了上海。
明发的上谕,载于邸报,无保密可言,因此上海的官场上已经人人皆知,偏偏薛焕自己不知道——两天前,他在南通上船,今天才逶迤到了上海。而关卓凡亦诈做不知,理由倒是很充分:他一大早就到码头恭候抚台,因此来不及知道。
于是,当关卓凡陪着薛焕进入藩司衙门的花厅,口称抚台到!,满厅的人还是只好肃立相迎。看着薛焕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大家先是奇怪,继而方才明白过来,他是才下船,还没有得到消息,这下子怕是要闹大笑话了。然而这样的时候,谁肯在李巡抚和关藩台的眼皮底下,做出头的椽子?只好等他自己去看上谕。而轩军一系的官员,则大起幸灾乐祸之心,人人忍住了笑,一门心思要等着看他出乖露丑。
少荃!薛焕把李鸿章的双手紧紧一握,做出一副不仅亲热,而且激动的样子,沪上官民,翘首以望,到底把你给盼来了——这一下,上海终于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若是放到四个月以前,还勉强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轩军血战七十日,保住了上海,他再说出来就有些昧心了,几乎等于是往轩军身上踩了一脚。李鸿章尴尬之极,看看关卓凡,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心说这倒为难了,薛焕不知道上谕,总不好由自己来跟他说,你的巡抚,现在归我来做?
薛大人太捧我了,沪上有今日的局面,全靠薛大人和关藩司的力量,少荃并无尺寸之功。李鸿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自然不肯替他当枪,让自己跟关卓凡之间生出嫌隙来。
一番敷衍过后,各自落座,薛焕先说了一通皇恩浩荡,曾督帅高义的话,便开始大谈下一步江苏的军务安排了。他在南通,对此很下了一番功夫,因此谈起来倒也头头是道。说应该南守北进,淮军虽是客军,却是奉曾大帅之命而来,因此上海方面不仅应该平等相待,军事上更应该以淮军为主,云云。
藩司衙门管人事系统的那位三品的右参政,任天柱,见再这样下去不是了局,于是悄悄吩咐一位经历司,将昨日的邸报取了来,塞给了随薛焕同来,巡抚衙门里的一名姓周的参议。周参议是薛焕的亲信幕僚,把邸报略略一翻,脸色大变,看看薛焕,仍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无奈之下,周参议只得起身,绕到薛焕身后,轻声道:觐公,有邸报
嗯,嗯,放着我回头看。薛焕讲得正高兴,头也不回,随口答了,继续讲他的。
座中忽然响起了一片喝茶和咳嗽之声——大家都知道邸报是怎么回事,因此这一幕看在眼里,就显得尤为滑稽,不少人几乎便忍不住笑,要靠低头喝茶和装作咳嗽,才能掩饰过去。
薛焕愕然,自己有哪里讲错了么?回头看看那位周参议,脸色比死了老子娘还难看,心知有异,接过邸报没看几行,双手便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这他放下邸报,茫然四顾,却见人人都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连李鸿章也是一脸尴尬之色,只有关卓凡,面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明白了,自己闹了大笑话!日后的官场之上,这便成永远洗不去的污点。
薛焕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真是羞愤yu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过他倒没想到这是关卓凡做的局,而是把一腔怨毒,都放在了李鸿章身上——自己还想着要好好捧一捧他,谁知转眼却被他这样当面抢去了位子!
少荃,有上命薛焕站起身,吃力地说道。邸报既然在他手里,自然还要由他来正式宣布这个消息,心里的那份难过,真是无可形容,我要内调了,由你来署理苏抚。
哦,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李鸿章亦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只能硬装着不知道此事的样子,尴尬地答应着,一切都要请觐公多指教。
怎么会这样关卓凡大惊失色,喃喃道,太意外了,太意外了
这几句话说完,三个人便僵僵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满堂的官员,看着三位二品大员在上面演戏,只能正襟危坐,谁都不敢弄出一点响动,于是一堂死寂。
肚子饿了。只有张勇不安分,无所谓地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把马靴在地上踩得嘎吱嘎吱响,笑道:听了半天薛大人的教诲,要不咱们大家凑份子,公请薛大人,给他饯行?
胡扯!关卓凡厉声道,你给我放规矩点儿!
然而张勇这一下插诨打科,倒让刚才僵住的气氛松泛开来。薛焕到底是官场老吏,很快便从失态中清醒过来,强笑道:少荃,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南通去,招呼巡抚衙门的人收拾收拾,到上海来向你报到。以后江苏的事情,就要拜托你跟逸轩了。
李鸿章明白,闹了这么一出,换做是谁,也是不肯再待下去的,留亦无用。于是点点头,说道:那我和逸轩送觐公到码头。
这一次所谓的军事会议,就这样无疾而终。李鸿章和关卓凡,再加上一个兼任按察使的吴煦,亲自把薛焕一直送到东门码头,看着他走上官船,举手而别。官船虽然一时还不能开,但三个人知道,薛焕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下来了。
薛焕既然走了,剩下来的三人,除了学政不在,就是江苏省的新班子。而这三驾马车之间,心思又各有不同。
在李鸿章而言,经过刚才那一场折冲,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把薛焕得罪了。不过他新接巡抚一职,正是天下我有意气风发的时候,倒也没把这样的事太放在心里,而是想着该如何振兴武备,扩充淮军,利用这个位置,成就一番惊人的勋业。
关卓凡想的简单,今天终于出了一口恶气,还让薛焕恨到李鸿章身上去,心里真是痛快极了。
吴煦的想法更简单:薛焕一去,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了。
第六十九章 大练兵
轩军的移防很迅速,德字团的一千五百人,移驻七宝,丁汝昌的先字团,则移驻奉贤,与戈登的洋枪二团会合。
对于让出部分防区这件事,轩军的将领们多少有一些怨言,除了认为这都是轩军血战得来的地方,另外还有看不起淮军的意思在里头。
就他妈是一群呆头鹅嘛,张勇咕哝着,怎么能打仗?
你们才打了一个胜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关卓凡环顾这一班将领,冷笑道,连曾督帅的部下,也敢不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们,曾督帅打仗,从来都是未谋胜,先谋败,这一支淮军,得了他的精髓,看上去其貌不扬,其实吃苦耐劳,坚忍不拔,而且正在大练兵——
李鸿章确实在练兵,这也是曾国藩所再三嘱咐的,所谓羽毛不丰,不可高飞。
曾国藩打仗,有个短处,就是不擅于前敌指挥。凡是他亲自赴阵前指挥的战役,从没赢过,无一例外都打了败仗。但令人佩服的是,他把湘军的底子打得极为扎实,因此可以虽败不乱,屡败屡战,最终还是他赢。
李鸿章与老师不同,眼光敏锐,应变奇速,但亦有一桩喜欢浪战的毛病,容易轻出,打没有把握的仗。因此这一回,他牢记老师的话,不论是在安庆,还是在上海,都先踏踏实实的练兵。
淮军秉承了湘军行军打仗的营制,练兵先练扎营。淮军筑的这些营垒高达八尺,厚一丈。虽说是土坯做的。但坚固异常。营濠分为内外两层。即使太平军攻破外濠也不容易深入到内濠。外濠宽八尺。深一丈五尺,内濠减半,都是上宽下窄,敌人掉落其中根本别想再爬上来。
曾国藩手订湘军营制时,处处谨慎,先求自保再去进攻敌人。李鸿章亦学这一点,每天五更三点,全队起床。派三成队站墙子,放醒炮,让兵勇们从睡眼惺松中彻底清醒过来;晚上点灯时同样再站一次,只是放的炮名叫定更炮。夜间派一成队站墙子。营门夜间碰到任何情况不得开启。因此,淮军任何时候都处于高度警戒状态。
淮军对个人技能的要求是纵步能上一丈高的房屋,跳过一丈宽的沟,抛掷火球能达到二十丈之外。训练时每人脚上绑上沙袋,以求行军时能达到每日百里的速度水平。最重要是的练习战阵的配合,练熟戚继光的鸳鸯阵三才阵法,还要练习洋枪抬枪小枪射击的准头。
虽然其中有些训练的内容。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用处,但这样练兵的劲头。为关卓凡看在眼里,也让各位轩军的将领,深自警醒。于是,轩军各部在自己的驻地,也都把练兵作为头等大事。
轩军的作训,本质上是西式的那一套,以华尔为总教习,以军中的数百名西洋教官和西洋军人为核心来展开。除了操典战术动作战术配合之外,一直在向各级军官灌输近代战争的思路和思想。当然,洋枪洋炮的射击训练也不能丢下,特别是六千支后膛枪终于运到,按照华尔的建议,先装备克字团,作为实验。
关卓凡除了衙门的公务,每日里便忙于穿梭巡视各营的训练。他看到的状况,是一派热火朝天,这让他深自满意。轩军这股练兵的劲头,除了来源于自身,还来源于淮军的压力,用姜德的话说,就是:若是输给了淮军,面子往哪里去放?
你这句话,说得好!关卓凡很喜爱这位出自李恒嵩部的年轻将领,姜德,当初让你从嘉定移防七宝,好像还有点小抱怨,现在还过得惯吗?
报告轩帅,过得惯!姜德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南翔大馒头,不能天天吃了,有点想。
什么南翔大馒头?关卓凡很感兴趣地问起来,于是姜德把以前每天都要到南翔镇上的日华轩,去吃黄明贤所做的招牌大馒头这样的事,向关卓凡一说,又津津有味地向关卓凡描绘了一番这个大馒头是如何如何好吃,说到后来,几乎要流下口水来。
有这样好?关卓凡笑道,我倒想找一天去尝尝了。
南翔打仗以后,他就搬到城里的豫园去了。姜德见关卓凡也这么说,当然要凑趣,老总哪天有工夫,我陪老总去。
豫园是在城隍庙的后面,初到上海的时候,秦老夫子就曾郑重其事地让他一定要去拜见城隍秦裕伯。关卓凡想,或许真的该去一去了,让我家的扈晴晴,也好散散心。
最近关卓凡的心情很好,洋枪到位,洋炮到位,从古北口来的战马也到位了。另一方面,刘郇膏和金雨林,把厘捐总局办得极有声色,四月里收上来的银子,就有三万多两,现在五月还没过一半,已经又有两万多。因此关卓凡才有这一份闲心,想到该带扈晴晴去豫园逛逛。
要去豫园,姜德自然陪着。车驾一起,从城南向城北的城隍庙行去。关卓凡不想扰民,因此吩咐不必摆导子,也就是不用举着肃静回避那两块牌子,也不要派顶马在前头喝道,一顶轿子一辆车,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去,图林和姜德带了几名亲兵,在后面跟着。
豫园其实是城隍庙的后园,是给城隍爷在公务繁忙之余,游逸休憩之用的,因此到豫园和到城隍庙,差不多是一回事。
上海的城隍庙很繁华,是个有吃有玩的闹市。一进山门,两旁都是各色铺子,二门正中是个戏台,台下就是通路,过道两旁是卖桂花糖粥酒酿圆子等等的小吃摊。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有家茶店,关卓凡听季老夫子说过,这里是县衙书办衙役的茶会——打官司,托人情,都在这里接头。
这些人,是最有眼色的,看见车轿,立刻大吃一惊——原来的关老爷现在的关藩台来进香了!顿作鸟兽散不说,而且把这一个消息扩散开去,于是喧闹嘈杂的城隍庙,渐渐变得安静下来,那些香客和游客,举止之间亦变得小心翼翼,但也都想看一看这位轩军统帅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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