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清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玉狮子
最要紧的忠王李秀成,左腿中了一枪,从马上滚落草丛。终于还是被克字团的步勇搜了出来。
这样的成果,让丁世杰张勇和伊克桑三人,几乎不敢相信。面面相觑,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愣怔半晌,还是伊克桑先想起来。
这得飞报老总!
对!对!丁世杰如梦初醒。匆匆写了一张战报,向张勇要了一哨骑兵,护送着那名材官,疾驰而去。
这些情形,关卓凡虽然还没有细问,但亦能猜个不离十。大功告成,心中自是欣慰已极。但还有一件事,是自读史以来,耿耿于怀多年的,今天非做个了结不可。
李秀成,他把张勇送过来的一把椅子,扯在李秀成的对面坐下,和缓地说,你以一人之力,替洪秀全经略大局,只手独抗官军这么多年。我很是佩服。
自关卓凡报了名,便紧闭双目的李秀成,大感意外,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屡屡败在这个清妖的手上,现在更是连人都落入了他的掌握。哪里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关卓凡的这句话,是真心话。
在整个太平天国的运动中,李秀成是他唯一敬佩的人——对上忠诚,对友宽厚,对下有恩有纪,作战百变多谋,既不像洪秀全是个神棍,又不像杨秀清的暴戾无度,对于打下的苏褔省,管制开明,与民休养,让苏褔省的经济,甚至比朝廷治下的时候还要强。因此说,李秀成这个人,实在算得上是个英雄。
我也知道,洪秀全虽然封你做忠王,却从未真正信任于你,他那两个王八蛋哥哥,在江宁城内横行霸道,指手划脚,凡事都要对你掣肘三分。因此今天你虽败了,却非战之过,你的委屈,我知道。
闭目不语的李秀成,终于睁开了眼,望了一望,随即又把眼睛闭上。
我今天,替你出一口气。说完这一句,仰起脸叫道:来啊!
嗻!四围的亲兵,一声暴喏。
替我把洪仁达洪仁发,提进来。
稍倾,四名亲兵架着那两位王爷进来了,向地上一放,喝道:这是关大帅,磕头!
这两位,原来都是老老实实的乡里人,自从以王兄的身份,进了天京,不但毫无点滴功劳,以白身封王,享尽荣华富贵,而且渐渐目空一切,招权纳贿,卖官鬻爵,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指点起军国大事来了——以他们那一点可怜的见识,这是从何说起?像李秀成这样真正打仗的人,也只有敢怒不敢言。关卓凡每每读史到这里,都不免拍案,恨不得将这两个猪一样的家伙,一刀杀却。
现在机会来了。
两个人跪在地上,肥胖的身子不住战抖,磕头如捣蒜,全无一点点骨气。关卓凡也不理会,拖长了声音喊道:图林——
在!
替我掌嘴——
嗻!图林心说,这倒新鲜,不知道我们爷为什么跟这两个王爷过不去。他向执法的亲兵要了一只皮巴掌过来,套在手上,兴致勃勃地问道:请爷的示,打多少?
关卓凡伸出一只手,叉开五指。
打五下?
五——十!关卓凡喝道,各打五十!
嗻!
噼里啪啦一顿皮巴掌扇下来,洪仁达和洪仁发两张胖脸,被打得高高肿起,满口血水,连牙都掉出来好几颗,这才被亲兵拖了出去。
李秀成依然没有说话,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胸口起伏,显是心中激荡已极。
关卓凡猜得到李秀成在想什么——这个人,未必宁死不降,自己若是个汉人,多半就能劝得动他。而若以他为号召,只手收服大江南北的数十万洪军残余,亦不是难事!
只可惜,自己是个满人,根正苗红的清妖。
李秀成,我告辞了。他站起身来,心里百味杂陈,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你自己保重吧。
走出帐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要替李秀成出气,其实也是要替自己出这口气,想不到穿越这件事,竟能了解这样一桩心头之恨,也算快哉!
待得来到中军帐里,还没等坐下,张勇就迫不及待地要献宝了。
老总,你看!张勇手抖抖地,捧着两件物事,长毛的玉玺和铜印!
关卓凡瞟了一眼,默默点头,半晌才开口。
那个洪福瑱,我不看了,明天一早就回大营去。这里的所有人犯,要关足三日,不准审问!他吩咐了一句再也想不到的话,然后连同这个玉玺铜印,一起送到曾九帅的大营去。
说罢,不管他们三个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丁世杰的军铺上,就势躺下,扯过毯子往头上一蒙。
累极了,我就在世杰这儿将就睡一会,没事别来吵我。
第一二三章 迟来的奏折
两江总督曾国藩,奏报江宁克复的折子,在同治二年五月初九这一天,送到了京城。
给王爷道喜!军机大臣的值芦之内,曹毓英对春风满面的恭王说道。
也确实值得道喜。虽然各地还有不少太平军在活动,但伪都既克,则余众不难荡平,收全功的日子,不远了。
曹毓英的道喜,还有另一层意思在内,那就是恭维议政王,自肃顺倒台之后,没有理会朝中的一些杂音,仍然坚持倚赖重用曾国藩,才致有今日之功。
大家同喜!恭王的心情好极了,笑呵呵地跟几位军机大臣抱拳同贺。毕竟这是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征伐,比起圣祖康熙皇帝的平定三藩,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在自己手里戡平大乱,庶几可以留名于青史矣。
这是有据为证的,军机大臣们早就做过功夫。三藩之乱,蹂躏止十二省,大小城池沦陷的,也只不过是三百余座。而粤匪之乱,兵祸蔓延十六省,沦陷的城池达到六百余座之多,其中的艰难,可见一斑。
不过这个说法,亦多少是在替朝廷粉饰——正是因为八旗无用,绿营,文宗咸丰皇帝指挥失措,才导致了这样一个后果,让这场乱子闹得这么大。否则于洪杨变起之初,便加敕平,岂有后来这十年之乱?
这一层,自然是略过不提,很快两宫就来叫起了。军机大臣们由恭王带领,到了养心殿,鱼贯而入。人人手执一柄玉如意。恭恭敬敬地依次摆在御案之上。
国家有大喜之事时。臣子敬献如意,是表示替君上贺喜的意思——万事如意,好兆头。这样的敬意,两宫太后自然受落,满面笑容的说了一番话,表示这都是军机诸公宵衣旰食,调度有方的结果。
唉,真不容易。慈安太后忽有所感。眼圈潮潮的,多少年了,到底得了个囫囵圆满。
又是囫囵,又是圆满,真是十全十美。慈禧自然也是喜不自胜,不过她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还有那么一点儿缺憾,因为还有一个人的名字,在折子里不曾看到。
曾国荃打得极好,这是一定的。她装作不在意的说道。不知别的军队,又打得怎么样。
仿若无意的一句话。倒把慈安太后提醒了,笑着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关卓凡的名字啊?他的旗营,到江宁也有日子了,不知道这一回破城,有没有功劳。
自然有功劳!恭王大声说道,他的轩军到了江宁,这就是功劳。
这是朝野上下,都心照不宣的事情——江宁左近,就只有这么一个旗下的大将,怎么能说没有功劳?有没有参与破城,那都不要紧了,更何况——
轩军的水师,以巨炮轰击江宁,杀伤甚多,威震敌胆,这是原来就说过的事情。恭王说完,又再加一句:不下于首登之功。
这又是有意把旗人往上捧一捧了。破城之功,首登最重,曾国藩的折子里,列明了先登九将,以朱洪章为第一。现在恭王这一说,等于变成了先登十将,想一想关藩司长袖大袍,翎顶辉煌,从倒口里拼命往城上攀爬的模样,那是什么光景儿?
两宫太后都笑了。说轩军不下首登之功,倒不是说关卓凡功止于此,而是说这一份功劳,可以加在他以往的功劳之上,一起来论功行赏。
大乱勘平,自然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只是曾国藩的这个折子,到底只是一个第一时间来报信的折子,写得甚为简略,要想论功,还得看他后续的那份正式的折子,里面才会有最详尽的叙述。
曾国藩的折子,是从安庆发的,他也只是得了信,先给皇上和两位太后报个喜。恭王分析道,折子里,只说了破外城的情形和洪秀全服毒自尽,旁的事,得等他赶到江宁,实地看过了才作数。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总觉得他这个折子,写得含含糊糊的,理路最清晰的慈禧太后,对折子里的一些内容,有着疑惑,总是有点儿有点儿
她想拿一个成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这个词仿佛就在她嘴边飘着,偏偏捉不住。
启禀太后,是‘语焉不详’。宝鋆恭恭敬敬地提醒了一句。然而这句话,说完就后悔了——万一传了出去,岂不是等于自己在说曾国藩语焉不详?
对了!就是语焉不详。慈禧没有想这么多,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洪秀全是死了,可他那个儿子没有切实的下落,只说是‘或云焚于火中’。李秀成呢,也还没找见尸首,只说是‘或云死于乱军之中’。这左一个‘或云’,右一个‘或云’,都把人绕晕了,没有个准话儿,真是让人着急。
恭王等都深以她的话为然,只是大喜的日子,不能象她说得那么直白就是了。洪秀全一死,那个伪幼主洪福瑱,就变成天字第一号钦犯,是无论如何也要有个下落的。从前的那些朱三太子朱五太子之流的人物,让几代朝廷都吃够了苦头,如果现在留下隐患,以后又弄出个洪三太子来,怎么得了?
不过在君臣的心里都知道,说到底,洪福瑱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一时折腾不起什么浪来,真正的心头大患,只有一人,那就是李秀成!如果竟然被他逃了出去,只手招揽大江南北的数十万长毛残余,再竖大旗,又或者竟然跟捻子合流,那局势重新翻覆,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有了这一层担忧,所以就不免把方才那样喜庆的气氛,给冲淡了一点。而另一个绝大的事情。则更是无人愿意提起。
这一件大事。是江宁的善后。曾经富庶的金陵地区。久经战火蹂躏,这一次攻城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斗,军队云集,想必地方上早已被打得稀烂。现在战事已毕,要花在善后上的银子,不是小数。
谁都知道,户部没有钱,就算千辛万苦挤一点出来。也是极有限的。而江苏的厘金和上海的关银,养出来一支轩军,一支淮军,已经是邀天之幸的事情,不能指望太多了,更何况江苏藩台上,每个月还给曾国藩解六万银子的军饷。
对于这个难题,恭王和军机上本来并不挠头,因为有一个既定的办法,那就是拿江宁城内。长毛所聚敛的银子,来用在地方的善后上。长毛在江宁经营多年。被围之后财货又运不出去,可以相见必是一笔巨数,足敷使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美好的愿望,又被曾国藩的折子中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那一句话是:历年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及至克复老巢,而财货全无,实出预计之外。或云纷传之语,多为无稽,又或云尽焚于伪天王宫之大火矣。
又是或云,恭王和军机大臣们,只能相对苦笑。岂有江宁竟是一座空城的道理?如果不是,那如海的金银,又怎能被火烧没了?
大喜的日子,不提这些也罢!恭王想了想,说道:曾国藩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江宁,想必这一两日之内,就会上折子禀来详情,不妨再等一等。
那就等吧。然而等了两天,音信全无。于是两宫和军机,在召见的时候,觉得不妨把封赏的事情,先议一议。因为虽然叙功的折子还没有上来,但大局已定,几个关键人物的功劳,是跑不掉的。
第一个自然是曾国藩,当之无愧的元勋。然而在议他的封赏之前,众人心里都转过了一个念头——曾有一个传言,说文宗咸丰皇帝曾经说过,谁能打灭长毛,不惜拿一个王来做赏赐。
这个传言,都听过,但谁都没有听咸丰亲口说过,因此都只是在心里想想,不能拿来作为封赏的依据。可以拿来作为赏赐的,是公侯伯子男,这五等封。
有清一代,获得爵位的大致有两种人,一为宗室,二为武将,因为爵位的本意,是拿来奖赏军功的。文臣里面,能获得爵位的极其罕有,而汉人文臣,不入公侯伯之封,亦是不成文的惯例。像雍正朝的重臣张廷玉,被封为三等勤宣伯,已是极大的异数。至于郑成功的孙子,郑克塽,封了一等海澄公,人人都知道那只是赏给降王的一个虚衔,及身而止,不能作数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打仗的不仅多是汉人,而且多是文人,实在为历朝历代所仅见,因此老规矩也只能破一破,不过仍以本朝从无文臣封公的先例,把给曾国藩的爵衔,定在了一等侯。
跟着是曾国荃,经年苦战,先破安庆,再克金陵,值得拿一个一等伯来赏他。
接下来,就该轮到那个关卓凡了。不过对于关卓凡的封赏,恭王有过前两次的经历,这回就不肯先开口了,想要先看看慈禧太后是什么意思。偏偏慈禧也不愿意先开口,想等恭王先提出来,于是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君臣之间是不得有沉默的。幸好慈安太后没有那么多心机,有什么说什么:怎么也该得一个伯爵吧?
事情就凭这句话,一言而决,于是以关卓凡资历功劳略逊于曾国荃的缘故,定了二等伯。慈禧太后的心里高兴,不免面上飞金,语气中也微微带出了得意。
这么高的封赏,也得把他的功劳数一数,别叫外面说闲话,以为我们偏向旗人。她微笑着说,在上海打李秀成,在苏州打谭绍光,在太湖打唐正财,在常州打陈坤书,还有现下在江宁的,五样儿加在一块,尽够一个伯爵了。不是么?
太后说的极是。恭王也笑着说道,二十四岁的伯爵,也算是异数了。这固然是皇上和太后的恩赏,到底也要他自己肯上进,才有今天。
再往下,轮到李鸿章,也定了一个三等伯的爵衔。
本来呢,赏他一个二等伯,作为激励,也不是不可以。慈禧太后慢条斯理地说,可是他在常州,勒兵不进,这不是把上谕不当一回事么?不去打江宁,反而跑去打浙江了,倒真是够维护他那位‘九叔’的。
话是没错,不过不宜在殿上多说。恭王连忙说道:是倒是,不过毕竟也是在打。
六爷说得是!只要他肯用心,以后朝廷自然不吝赏赐。慈禧也意识到这样的时候,不宜过于挑剔,笑着说道,不过他跟关卓凡两个,在江苏算怎么一回事呢?
这是人人都能意会到的难题。公侯伯这三个爵衔,从品秩上来说,是超品,意思是比一品更高,从实职上来说,关卓凡必升巡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继续当藩司了。要做巡抚,自然是江苏最好,那么他跟李鸿章,到底谁留在江苏,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恭王还是老办法——看曾国藩的意思。
对于慈禧太后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在心里想:曾国藩自然是要把那个李鸿章留在江苏的,还用说?
这样一想,不免恹恹不足,于是就不肯痛快答应了。
先摆一摆
话才说到这里,就听养心殿外一溜急促的脚步声,跟着就听见安德海兴奋的声音。
启禀太后,有江宁来的折子,六百里加紧!
小安子,你怎么当差的!恭王沉下脸,先隔门呵斥一句,下回再这么不庄重,看我收拾你!拿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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