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裴嶷苦笑道:如此蛮荒之地的官吏,得之不足为喜,弃之亦不可惜。当年是为了守护兄长,愚弟才到平州来的,今若兄长有所不讳,这远郡之守,不做也罢。
裴武道:都是为兄耽误了贤弟啊以贤弟之才,若在中原,九卿唾手可得
裴嶷摆摆手,阻止裴武继续说下去:逸民(裴頠)立朝,为奸佞所害;前闻正威(裴盾)亦亡于胡虏之手中原板荡,弟若在时,恐也难以保身,倒是随兄来至辽东,才得苟全性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兄正不必自责。
裴武于是就问了:我死之后,贤弟若不欲再为昌黎守,待往哪里安生?
裴嶷尚未回答,旁边儿裴开插嘴说:叔父素有大志,自当效忠朝廷,以期驱逐胡虏,恢复中原,还我河东祖籍若不为昌黎守,何以成事?难道去投那崔毖不成么?
崔毖是清河高门子弟,乃汉末名臣崔琰曾孙,同时也是王浚的妻舅。此前数月,王浚署之为平州刺史东夷校尉,崔毖率领三千兵马开到了平州州治襄平,召唤辖下各郡国守相前往谒见。裴武因病不能成行,裴嶷倒是去了一趟,顺便还绕道探视了一回兄长。
听到裴开问起来,裴嶷不禁摇头:崔使君非忠臣也,不但不忠于朝廷,甚至不忠于王大司马,彼来平州,恐怕是为了独霸一隅,仿效当年公孙氏割据辽东。其实若真能保一境之平安,即便无力南下以复中原,嶷亦当襄助一臂,但与之言谈,多诞妄不经之语,而实无经国理事之才,这般人物,迟早覆灭,安可辅之?襄平我是断然不会再去的了
说完这几句话,他略略沉吟少顷,然后以目扫视二侄,裴开裴湛会意,便即告辞退出去了。裴嶷这才凑近裴武,压低声音说道:弟有一事,请问阿兄。
你说吧。
弟闻中原各家,往往自保基业,不思进取,如王大司马辈,更欲篡僭!如此下去,恐怕洛阳终不可复,国家终不可安,而我等欲归故乡,也成虚妄弟之属意,乃在鲜卑,阿兄以为如何?
裴武一皱眉头:贤弟欲引鲜卑兵南下,以敌胡虏么?
裴嶷点点头:辽东慕容廆,弟曾见过一面,雄姿英发,乃不世之才杰,而其诸子,亦多有可观,若能辅之,使兼并各部,统合兵马,南下灭胡,必不为难。然如今辽东段氏独雄,弟也欲往觐段疾陆眷,看他是否雄志更在慕容廆之上,及其诸子,是否能绍继乃父之业
裴武摇头劝道:非我族类,其心叵测,就不怕前门拒狼,后门进虎么?慕容廆青年时,也曾屡屡侵扰我境,后为武皇帝遣大军击退,方始臣服。如今中国之力再衰,就怕神器不落于胡虏之手,而反为鲜卑所窃!
裴嶷苦笑道:若人饥渴将死,即鸩毒也难拒却,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日后之事,安能考虑得太过久远?愚弟若能辅佐鲜卑,即便最终倾覆社稷,也上可报孝怀天子之恨,下可还我故乡,重兴家门。难道我堂堂闻喜显族,便要永久蜗居于这偏远荒僻之地么?
裴武却还是摇头:如此一来,即便能够兴旺家门,贤弟也难免落下千载骂名啊
裴嶷道:阿兄,华夷之辨,不必太过分明。慕容氏之祖,据称也是有熊氏之苗裔,夏商之时,北入东胡,遂成鲜卑。弟若能导其返归中原,成中国之主,又何来身后骂名?中行说李陵之事,愚弟是断不为的,阿兄不必担忧。
裴武轻轻叹了口气:且再商议不,贤弟若是主意已定,我也不再多劝,还求为兄故后,多多看顾阿开阿湛
裴嶷说那是当然的,阿兄你不必嘱托——弟当视二侄如己子,助其风光显耀,以赓续我裴氏家门。
正说着话呢,门外突然传来裴开的声音:阿爹叔父,有使者自幽州来,送来了景思叔父的书信。
裴嶷微微一皱眉头:久不通音问,何以突然遣人送信来?难道是特为崔毖来招揽我兄弟么?
第二十五章、龙套的漂流奇遇(六)
裴宪让陶德带信给裴武,基本内容果然是为崔毖说好话,希望裴武兄弟可以服从这位新任平州刺史,尽可能地给予协助。
裴嶷与崔毖见过一面,经过恳谈,探查到对方非忠臣也,不但不忠于朝廷,甚至不忠于王大司马,然而此般情状,裴宪乃至王浚却并不清楚。王浚之遣崔毖,因为那是自家小舅子,而且向来恭顺,谁会想到崔毖一旦离开幽州,就会瞬间转换了一副面孔呢?
在王浚看来,崔毖只是自己的代理人而已,则崔毖牧守平州,就如同自家掌握了平州一般,自然希望各郡国守相都能拱手拜服——不是归从崔毖,而是归从自己。因此他曾经暗示过裴宪,说你不妨写封书信给裴武兄弟,帮忙我和崔毖说说好话吧。
虽为疏堂兄弟,但向无往来,而且裴宪原本品位甚高,就有点儿瞧不大起四房,觉得裴武庸人而已,裴嶷虽然有才,但为了兄长而主动迁于远州,自坏前程,实在迂腐,故此他虽然逃来幽州,却也不肯去跟邻州的裴武兄弟打招呼。王浚之命并非严令,裴宪原本是不打算搭理这碴儿的。
但就目前形势来看,王浚篡僭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到时候自己是否要拥戴他呢?倘若拥戴,一生清名化作流水,若不拥戴,就怕步了霍原的后尘最好自己杂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地拥戴,不去拔这个尖儿,或许可以逃过骂名吧。
然而卢志父之事却透露出来一个信息,那就是王浚很想要找机会逼自己率先表态。裴宪左思右想,我若真能说动裴武兄弟臣服,也算立一大功,王彭祖你就不好意思再紧逼我了吧——还是先去逼荀绰为好。于是这才写下书信,委托陶德送到玄菟来。
他却料想不到,裴武缠绵病榻,已是濒死状态,而裴嶷打定了主意,绝不会上崔毖的贼船。于是当日裴嶷就在病榻前带着冷笑诵读裴宪的来信,然后问兄长:弟可代兄回书拒绝他么?
裴武眨眨眼睛,表示认可,但随即就说:都是同族兄弟,言辞切莫激烈。裴嶷说我知道了,当下转身步至书案前,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然后再到病榻前读给裴武听。回信的大致内容,是以裴武的语气,说自己病势沉重,恐怕已经帮不上崔使君什么忙啦,至于兄弟裴嶷,还要请他扶着自己的灵柩返乡,玄菟昌黎之政,崔使君可以自取,就恕我等先告辞了。
在得到裴武的认可之后,裴嶷就取过笔来,请兄长签署。但是裴武手臂颤抖,五指都很难屈伸,哆嗦了老半天,最后只好说:还是贤弟代我签名吧。
裴嶷模仿兄长的笔记署了名,便将书信递给等在门外的裴开,要他交还信使,送回涿县去。然而裴开离开不久,便又原信拿了回来,皱着眉头说:那信使却不肯接,说他本非景思叔父部曲,还需返回徐州缴令
裴嶷满头的雾水:岂有此理,若非裴景思从人,便与他两匹绢为偿,请他再跑一趟好了。裴开道我也是这么说的,虽然只许了一匹绢但他坚决不从。
病榻上的裴武突然开口问道:如此要紧书信,景思如何使一外人传递?此人究竟从何处而来?
裴开提高声音回答道:适才已向叔父禀报,彼从徐州来。
裴武也甚感疑惑,说那便唤他进来,详细询问一下吧,正好我们也可以打听一下最近南方的形势。
陶德就这样被领进了寝室,就在门边伏身下拜。裴嶷问他:汝非裴景思从人么?令主何人?
陶德答道:小人本是徐州裴刺史部曲,受命北上送信与裴公景思,裴公又遣我到玄菟来。如今使命既成,便当兼程南下,返回徐州缴令
病榻上的裴武闻言,双睛不禁微微一亮,喘着粗气问道:难道传言不实,正威(裴盾)仍在徐州为刺史,并无降胡事,且并未为胡贼所害么?!
陶德茫然道:正威是何人?我家刺史单名一个该字,字是文约。
裴该北渡已经快要三年了,因为这年月的通讯水平极其低下,所以这个消息大半年前才刚刚传到幽州,为裴宪所知,但也仅仅知晓一个大概罢了。至于平州,孤悬海外,就连幽州的情报都所得甚少,遑论数千里外的徐方。
故此裴嶷骤然听闻此事,先是一愣,随即又惊又喜,忙追问道:裴文约?难道是钜鹿成公的次子么?和裴宪一样,他也没见过裴该几面,印象里那就是个一直躲在父兄身后,满脸腼腆的小孩子而已,实在难以把他和徐州刺史这个头衔联系在一起。
不等陶德回答,裴武先说了:贤弟,文约小阿开三岁,计其年齿,也当冠矣。他少年即拜南昌侯,且有尚主之议,则身任一州刺史,并不奇怪啊。
倘若陶德只说自家刺史名叫裴该,说不定裴武兄弟还当是同名同姓,既然连表字都点出来了,连名带字全都重复的可能性就太低啦——此必裴頠次子无疑也。
裴嶷不禁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伸手捋捋胡子:不想逸民兄后嗣未绝,且能守牧一州。随即招招手,要陶德靠近一些,然后问他:汝是何日相随裴文约的?如今徐方形势如何,可备悉向我等道来。
陶德心说那话说起来就长了好在这一路上,他已经多次向卢志父拓跋头等人讲述过,原本被勒令背诵的那些句子,经过反复练习,早就熟极而流了,当即拱手禀报道:小人乃自江东追随我家使君,然而使君此前事迹,亦颇有所闻。昔日使君从东海大王离开洛阳,出镇于项,东海大王崩后,羯贼石勒亲率精兵掩袭,破我晋师于苦县的宁平城
从裴该被俘开始说起,一直到南逃江东,再中流击楫,北据淮阴,这一大段故事讲下来,足足半个多时辰,听得室内外的裴氏兄弟父子四人——裴湛也跑到门边,傍着兄长一起倾听——无不瞠目结舌:我靠这也太曲折离奇了吧!
好不容易说完,陶德连嗓子都快哑了。裴嶷吩咐:与他一碗水喝。随即转向兄长裴武:阿兄以为,此言可信否?
裴武略笑一笑:万里外事,如何判断?然而裴文约驻守徐州,且似有恢复之志,应不会假。
在他们想来,陶德这种大老粗,肯定是不怎么会说话的,之所以言辞顺畅,应该是曾经多次向人吹嘘过自家使君的丰功伟绩所致,熟极而流罢了。主家之事,部曲不可能全都清楚,必然十分事迹,最多能说七分——他们就料不到,其实裴该的十分事迹,能够拿出来在人前炫耀的七分,已经全都通过陶德的嘴,陈摆在平州的裴氏面前啦。
也正因为如此,裴嶷听得将信将疑:才二十出头一小伙子,从前也没见他有多聪慧,竟然能有这般志向,如此能为?难道说,是裴頠在天之灵的护佑吗?不对啊,就算裴頠本人,你让他治理一州是肯定没问题的,但他不懂打仗,就不可能设什么空城计吓退胡兵,还能够顺利剿灭境内各家坞堡
回头瞟一眼裴武,裴武会意点头。裴嶷便即吩咐:带他下去,好生款待。我们兄弟俩就此事还得要好好商议商议。
等到裴开裴湛领着陶德走了,并且掩上了房门,裴嶷再次来到裴武病榻前,还没开口,裴武先笑:贤弟心意,已都在卿双瞳中也。
裴嶷也不禁莞尔,随即问道:阿兄以为可行否?
裴武想了一想,回答说:我命不久矣,身后之事,贤弟自择,何必相问?
弟心中尚有犹疑,还请阿兄教我。
贤弟是担心,若此人所言不实,则扶我灵柩南下徐方,所见文约却非可依靠之人,恐怕徒劳无功吧?裴武轻轻叹了口气,传言自不可尽信,然徐方虽亦非家,终究比辽东来得近便。狐死首丘,即便不能返归故乡,也当择其近处落葬啊
裴嶷沉吟道:此去慕容部,不过数百里,至段部,也不过千里而已,但若前往徐方,足足万里之遥,抑且路途艰辛坎坷
贤弟,卿随我来辽东,僻处一隅,所见天下英雄尚少,方才以为慕容廆是可辅之主。然而彼终究是鲜卑,非我族类——要知中国之中才,便大可抵蛮夷之雄杰。文约若止中才,贤弟南投,亦无所失。中才又如何?有贤弟辅佐,必成大器,况乎贤弟为其叔父,文约安有不肯言听计从,引为腹心之理啊?
他看裴嶷还在犹豫,就又说:如何行止,还当贤弟自择。其实为兄不过一点私心而已,阿开阿湛,也都是中人之资,若投身北虏中,即便能保全性命,也恐沉沦下僚。若在中国,且在同宗庇护下,或许倒有出头之日
裴嶷当即打断裴武的话:阿兄之言,愚弟谨记。兄若不讳,弟便率二侄护兄灵柩南下,若文约不可辅,则送二侄前往江东,投附琅琊大王,弟再另觅去处可也。弟尚在壮年,不怕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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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武病情反复,又缠绵了将近一个月才始闭眼。这段时间里,陶德和卢志父等人就一直被迫呆在玄菟郡府,即便归心似箭,人不放你走也莫可奈何。好不容易等裴武挂了,裴嶷主持丧事,把兄长火化了,盛殓好他的骨灰,这才正式向陶德透露,说我们叔侄要跟你一起南下,去投裴该。
卢志父趁机也提出来:加我一个成吗?此番受命往说裴荀二公,使命既不能达,又耽搁如许时日,有何面目归见刘将军?卿既言裴徐州英雄之资,则我欲相投,以为臂助也。
陶德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正最终是否接纳你们,还得主公点头,我是做不了主的。于是又耽搁了一个多月,裴嶷把玄菟昌黎两郡府库来了个卷包会,能带走的全都带走了,领着裴开等家眷十数人奴仆数十人,以及部曲护卫百余人,浩浩荡荡地便沿着海岸线向西进发。
海边道路虽然泥泞难行,但是地方官府的势力往往难以企及,这将近两百人又不怕什么零星盗贼,安全系数可以相对大一些——否则路上横着那么多势力,若被王浚的人发现,说不定就拦下来了,若被石勒的人发现很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
于路有惊无险,直到来至冀州的阳信附近,才突然间遭遇小股胡骑。队伍就此被冲散,全靠陶德舞刀力战,才卫护得裴氏一家和卢志父逃出生天——所携物资,几乎全被抢光。裴开满脸的沮丧,裴嶷却笑着安慰他说:我将资财上路,卿以为是带去徐州吃用的么?所携一肉,可以投畀狼虎,不过以全自身性命罢了。以我等的家门,但勿怠惰,还怕将来治不得产业么?
继续南行,终于甩掉胡骑,并且撞见了晋军。
这股晋军的首脑,乃是屯兵厌次的乐陵太守邵续,在与裴嶷见礼后就问:贤守不在昌黎,因何到我乐陵来啊?裴嶷回复说:家兄过世,故此辞职,扶其灵柩返乡。邵续笑笑:君家本在河东,何不西行,而要南下?
贤守当知,河东早已沦落胡虏之手,难以遽归。因闻舍侄裴该守牧徐方,故此欲往相投也。
邵续点点头:原来如此。说到裴使君,前日适有信使前来,与续连通,希望将来能够南北夹击曹嶷,收复青州当下摆宴,盛情款待了裴嶷一行人,然后还派兵护送他们直到黄河南岸,甚至穿过了曹嶷的辖区。
前岁一场蝗灾,曹嶷整整两年都没能缓过来,虽然兵将四出,到处抢掠,可是见到邵续的旗号,便即纷纷躲避——这个大敌暂且还招惹不起。因此裴嶷一行人乃得顺利渡过淮河,抵达淮阴。
陶德是建兴二年秋收前离开的徐州,原本计划跑趟幽州,满打满算,最多四五个月也就该回来了吧,谁想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建兴三年仲夏方才返回。可是入城一打听,使君不在,月前率军西征去也!
第二十六章、武装大游行
这是建兴三年,年初之时,长安朝廷果然遣使下诏,允许裴该继承钜鹿郡公的爵位。这回裴该没再推却,也没先派人去跟建康打招呼,一则那本来就是自家的东西,即便陕东大都督也管不到袭爵之事,二则么,招呼打过一次就够了,多了反倒显出软弱谄媚之态,还可能使人起疑。
去秋徐州大熟,裴该再次爆兵。他又从长江北岸招募了不少的流民,军屯之数保持在一万左右,却将大批经过一整年训练的农兵转化为职业兵——当然啦,还不可能彻底脱产,倘若农忙,是仍旧需要去田地里劳作的。风林火山四营名目照旧,但数量扩充了三倍,各营分设左中右,设三副督实掌营事,原本的四位营督,每人手里实际上捏了三个营还不止。
就此战兵达到万人,辅兵也是万人。
辖下四郡国的生产已经基本恢复,再加上盐铁和铸钱之利,实已堪为天下第二富足之处——第一是建康城,那里终究拥挤着豪门数百家,暂时还没法比啊。原本每到秋收,东海王妃裴氏都会拿出一部分王家税收来,并裴该在丹湖旁产业的收入,运至淮南,最初这是雪中送炭,如今却只成锦上添花而已。
根据从事周铸的统计,此后只要不闹大灾,岁岁平年,就可以维持两万左右的大军——是指的基本脱产的士卒,而非屯垦农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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