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因而甄随朝他要人,陈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一摇头。换一个人,或许会脱口而出:那厮既然伤了甄将军,我早已将其斩首了。或者说:是临时工干的,早就赶走了——反正你也无从取证。然而以陈安的个性,却只是一摇头,回复道:申令不明,末将之罪,甄将军若有恨恚,末将一人当之可也
甄随上下打量陈安,冷笑道:虫豸一般货色,骨头倒硬汝可知今如栏内羊马板上鱼肉,老爷只要一声令下,便可将汝乱刀分了尸!
陈安自份必死,反倒坦然起来,略略一挑眉毛,回复道:将军可杀我,不可辱我,若谓我为虫豸,则中箭的将军,又是何物了?死便死耳,只可惜不能与将军较量一番,安便死,也不能瞑目!
甄随说好啊,来啊。当即一把扯掉了右臂的夹板绷带,大喝道:可即于此堂前,与汝分个生死!我若赢了,便可亲手扼断汝项,以泄心头之恨;汝若侥幸得胜,这一箭便算是送汝的见面礼,日后谁都休再提起!
陈安摇摇头:我这首级,将军随时可以取去,若真欲较量,便请先去将伤势养好吧——我又岂能占将军的便宜?
甄随闻言大怒,一把提起右臂来,扳住了陈安的肩膀,略一用力,陈安已觉有若泰山在肩一般——我伤势有无痊愈,我自己不知,汝倒知道?老爷岂耐烦久等,便在今日,要取汝的性命!
陈安略一偏头,去瞧裴嶷,心说你身为留守,又是裴公的叔父,身任幕府长史,领雍州刺史,就眼瞧着甄随跟堂上撒泼,连句话都没有么?却见裴嶷特意别过了脸,不瞧二人,不禁心道:看来甄蛮子果然深得裴公信重,就连裴公叔父都不敢相阻罢了,罢了,我今日便搏上一搏不信打不过这肩伤未愈的蛮子!
于是点点头:既如此,将军请。
二人来至堂前空地上,分左右拉开距离。裴嶷方才假装瞎了聋了,啥都没瞧见没听见,这会儿却不禁离开座位,站立门口,远远地观瞧。而且两人还没动手呢,呼啦一声,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数十将吏,全都围拢过来,引颈观战
第三十七章、服不服?!
军中比武,本是常事,当即便有小校取来一捆木刀竹杖,由甄随陈安二人挑选。然而甄随却一瞪眼:此是性命相搏,汝等当是游戏么?取我大矛来!注目陈安:汝想来也携有兵刃,可唤人取了来用。
裴嶷高声喝止,甄随却理都不理。时候不大,小校扛来了甄随近日常用的铁矛,而陈安部曲也从门外马鞍上取来刀矛。陈安惯常临战,双手执械,左刀右矛,突击无前,可是他瞧瞧甄随,心说我不信你的箭伤那么快就能好喽,则我使两件武器,是占你的便宜因而只提了长矛在手。
二人相距两丈左右,各自斜举长矛,将矛尖自左右缓缓地靠拢。只听啪的一声,二矛相碰,甄随双膀猛然间发力,一把将敌矛磕开,随即朝着陈安分心便刺。陈安矛头虽被荡开,矛尾却借力翻起,同时身子略略一侧,喀地便将甄随来招拍歪。甄随这一矛,在距离陈安右肩头约摸一寸处直捅而过,陈安趁机一拧手腕,矛尖闪着寒光,便朝着甄随腹部猛地捅出。
甄随向侧面跨开一步,让过来招,同时将手中矛朝下一压。但可惜陈安也几乎同时迈步,因而堪堪避过。
二人就此你来我往,悍斗在了一处,接连数十个回合不分输赢,瞧得周边将吏兵丁,人人舌桥不下。裴嶷也不禁暗想:这陈安真乃骁将也,若能罗致麾下,可不使甄蛮子专美于前,必能遏其跋扈之意!想着我是不是喝止他们啊?二人不管谁受了伤,都是损失可是眼瞧着双矛纵横,矫若游龙,即便裴嶷并不精擅武道,也觉深具阳刚之美,实在想多看一会儿。话语就在舌根打转,却迟迟吐不出来。
场中陈安一连数十合不能占据上风,不禁暗惊,心说甄随果然勇猛,矛术也甚为精熟,往年听闻他的事迹,都以为必有水分,如今看来,真正名不虚传啊。可是对方只想报仇,我却要赢了才可能活命,怎能跟他多做纠缠呢?终究他膀大腰圆,瞧着体力就比我充沛,加上我连日奔波,才到冀城,水米未进,便与人较量,这时间拖得长了,于我大为不利啊!
因此故意一收矛,卖个破绽,引甄随来攻。甄随貌似毫无心机,挺矛直刺,却被陈安轻松避过,同时倒转矛来,将矛鐏直取甄随躬前支撑的右腿。
照道理来说,甄随双手在外,矛势已老,势难回援,而右腿躬曲在前,也不易及时闪避,这本是无救之局。孰料甄随突然间撒手,将自家长矛撇了,却一双空手下落,一把就攥住了陈安的矛杆——矛鐏的尖端距离他膝盖竟还不到一指距离。
甄随双手一拧,便欲夺取敌矛;陈安岂肯由他抢夺,也双膀发力,反向拧转。二人各觉虎口巨震,掌心撕裂般的疼痛,不由得同时撒手,那支矛便打着奇怪的螺旋,飞到一旁去了,还险些砸到一名瞧热闹的裴家将领
矛一脱手,甄随当即迈步,举着醋钵大的拳头朝陈安面上便擂。陈安矮身躲避,同时双手举起,从下方一托甄随右臂,将来拳格歪。但甄随还有左手在后,一拧腰,便即扳住了陈安的肩膀。陈安抬膝击敌肋下,甄随用手肘格开,随即右臂也按住了陈安的另一侧膀子。他双手有若铁钳,陈安根本挣扎不开,只得双臂齐出,抱住了甄随的腰
二人就此撕扯到了一处,扭得几下,双双翻倒。
裴嶷这才终于喊出声来:且住,可谓平手!可是正在肉搏的紧要关头,谁会去理他?他招呼守卫去分开二人,但一名卫士才刚靠近,就被甄随躺在地上飞起一脚,猛踹出一丈多远去,倒地不起余众无人再敢近前。
甄陈二人在地上滚得几滚,间中各自松开一手,捏拳朝对方身上便擂。只是二人都是皮糙肉厚之辈,翻滚之中又难以发力,各自中了几拳,却全都浑然无事。
终于,甄随把陈安按在下面,并且反拧过对方的右臂
陈安虽是西州无双勇将,弓马娴熟,双手执械,无人可敌,《晋书记载他最后一战,说:安左挥七尺大刀,右运丈八蛇矛,近则刀矛俱发,辄殪五六人,远则左右驰射而走。但他却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个头儿小。
陈安虽为北人,却天生小骨架,身高不足七尺——也就是后世一米六五左右;甄随是南蛮,倒生得高大伟壮,个头在八尺以上——一米九,骨架子既大,腰腿也粗。二人执矛比斗,更重技巧,难分轩轾——不过估计时间一长,确如陈安所料,他体力衰退得会比甄随快;然而近身肉搏,尤其纠缠到一处,有若摔角,更注重较力,陈安就难免落在下风了。
说白了,他一个60公斤级的冠军,怎么能跟85公斤级的冠军打?太极宗师也办不到啊!
甄随全身趴伏上去,将陈安牢牢地制压在地,并将其右臂反拧在身后,这才放声大笑道:汝可服么?若说个不字,我便将汝这条膀子废了!
陈安恨声道:我本习惯双执刀矛,若非看汝身有箭伤,弃刀不用,何致于此啊?
甄随笑道:我说箭伤已愈,汝偏不信。为将者岂可如此躁进轻敌?将来必死于小人之手!
旁边儿众人听了全都撇嘴,心想,你还好意思说陈安,躁进轻敌这四个字,不正是天然是为你而设的么?不过,我们倒是也希望你将来必死于小人之手
陈安不禁叹了口气,说:我既轻敌,合该身死——将军不必断我臂,可即断我头,以报一箭之仇。
甄随大叫道:我不要断汝头,我但要汝服我!手上加力,连声问:服是不服?!
陈安忙道:服了,将军实是胜我一筹。
甄随哈哈大笑道:岂止一筹?竟然就此松开双臂,随即弹身而起,还伸手去拉陈安。
裴嶷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心说幸好,谁都没受伤
甄随向陈安挑战,原本就是他怂恿的,所以初始时才偏过头去,不加干涉。因为裴该常说陈安桀骜难驯,若不是真心投降,还不如杀了算了,因而在临行前,裴嶷就建议,倘若陈安来降,可以利用甄随中箭之事,让甄随去单挑陈安。
他对裴该说:陈安桀骜,为其恃勇,以为无对也,若甄将军能搏击败之,则必心服。裴该说你确定甄随必定能赢陈安?他可还带着伤哪。裴嶷答道:我昨日见甄将军于城内跑马,询其伤势,云无大碍。可在陈安初到冀城时,便命甄将军往挑,彼远来疲惫,再加我主彼客,岂有不胜之理啊?且若见甄将军不能胜时,我必喝止二人。
其实裴嶷心里想的是,这俩货谁赢谁输都没关系,我才不会特意喝止呢——甄随败了最好,可以挫挫那蛮子的性子。
但是原本不过计划让二人较量一番,谁想甄随直接就动用了战阵兵器裴嶷是真担心两人中伤了一个,甚至于以甄随的性子,直接把陈安给打死也有可能。好在甄随确实不傻,懂得轻重——陈安弃戈来降,即便杀他,也必须明宣其罪,以正典刑,怎么能够因为他曾经射过你一箭,你就把他活活给打死呢?就算打残了也不行啊,裴该回来,必然军法严惩。
甄随要真敢这么干,裴该哪怕抹着眼泪,也得让他给陈安抵命,否则军中法纪何存?他还怎么约束部下,怎么怀抚降者?
陈安倒也是真心服了甄随,心说即便在战阵之上,我刀矛齐出,也顶多跟他打个平手,而若拖得时间久了,胜算还会越来越渺茫。人有大个子,又有大力气,再加武艺精熟,你真是不服不行啊。
他却没想过,倘若二人是马战,估计甄随二十合内必败不过甄随也不会舍长就短,去跟陈安马战就是了。
既已心服,陈安的姿态就变得谦恭起来,裴嶷也一改起初的倨傲,对他好言抚慰。不过具体怎么处置此人,还得等裴该回来再说,先安排住处,让陈安在冀城安心等待——若无耽搁,大司马月余便归。
可是随即就传来了南路军遇挫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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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遣王泽熊悌之率万众南下,进讨杨难敌,大军自祁山嶓冢山间出,经始昌而直下仇池。
仇池国仇池氐之所以得名,是因其统治中心在仇池山之故。仇池山在武都郡北,三面环水,一面峭壁,地势极其险峻。杨难敌本是为了防堵河池的兄弟杨坚头,这才屯兵下辩,当听说官军自北面来攻,急忙亲归仇池山,指挥防御。
他在山前密布堡垒,利用西汉水转运物资。王泽等进至山下,遣人招降,见杨飞龙不答,便即排布阵列,发动攻击。一开始进展还算顺利,连破山前七垒,逼得杨飞龙退至山上,但其后想要攻山就很困难了,旬日之间,死伤数百人,却几乎寸步难前
今日当有两更。
第三十八章、骂阵
王泽熊悌之攻仇池山不下,便派人循小路绕过山去,前往联络河池城的杨坚头和宕昌的梁懃,要他们发兵合围仇池山。杨坚头匆匆率军赶来,却为下辩守军所阻,难以克城。
其实杨难敌在下辩留人不多,但关键是杨坚头所部战斗力极其有限,他本人的指挥能力也只平平,因而即便有千余裴军相助,短期内还是拿敌人没办法。
梁懃倒是领着宕昌羌兵顺利抵达仇池山西麓,于路劫掠氐众,所获甚丰。然而山势颇广,光靠这两部兵马根本围不住,且杨氏父子积聚多年,仇池山上食水物资都不缺乏,想要靠围困使其自乱的目的也很难达成。
倒是杨难敌,利用地形熟悉的长处,多次派小部队下山骚扰,导致攻军士气日挫,梁懃还一时疏忽,吃过一次不小的败仗,被斩杀百余人,被迫后退三十里另立营盘。于是他派人去联络王泽和熊悌之,说仇池山难取,不如放宽松点儿条件,劝说杨难敌投降为好啊。
杨难敌倒是也在包围战中,开出了自己的条件,他说愿意归附裴大司马,只求保留征西将军的头衔,许其在仇池和下辩续领部众。然而仇池氐势颇大,半个武都郡都是他们杨家兄弟的,且还身居要冲,隔断了宕昌等部和关中联络的通途,裴该怎么可能允许这样一股势力继续安居于卧榻之侧呢?来时给开的条件,就是要杨难敌下山归降,并且拆分其部,始可饶他性命
所以对于杨难敌开出来的条件,以及梁懃的建议,王泽等人是不可能接受的,只得遣使北向冀城,通报战况,请求增援。
使者来到冀城,甄随听得消息,不禁大喜,说:杨难敌那厮鸟,果然只有老爷才能杀得!当即跑去向裴嶷请战。裴嶷本待不允,甄随却道:我前日也在大都督驾前说过,山地交锋,军中以我为最强,则长史不发援兵还则罢了,若要增援王泽等,非用甄某不可。且甄某前在河池,为杨难敌所围,此仇不报,不是君子!大都督也曾说来,哀兵必胜,则我怀恨而去,必然建功!
裴嶷心说你还是老老实实讲大白话为好,乱用成语,十句里面难得有一句到位的沉吟道:自当报于明公,候其裁断
甄随一昂头,反诘道:长史既为留守,自可负起增援南路的责任,何必再报大都督?也不知大都督到未到得榆中,这一来一回,耽搁时日,倘若王泽等军败又如何处啊?彼等久围仇池山不克,士气必堕,若杨难敌趁势下山突袭,王泽还罢了,只恐那老熊怯懦无能,多半要逃长史切勿犹豫,贻误事机,还是赶紧给我下令吧!
裴嶷也不得不承认,甄随所言有理,于是便问:既如此,将军欲率多少兵马前往增援?
甄随笑道:王泽等不能克仇池,并非兵不精卒不广,纯属彼等无谋所致。故此我也不必统领大军前往,止选本部精锐五百,乘马疾行,三日可至山下。
裴嶷最终无奈应允,甄随便于当日率部离开冀城,果然不到三日,便来到仇池山下,与王泽熊悌之会合。二将尽皆不快,心说裴长史你派谁来不好,偏偏派了这个蛮子。在二将想来,甄随这厮如今身任中军佐,品位比咱们都高,加上脾气狂躁倨傲,我等被迫要听命于他,这以后的日子可必然难过啊
果然甄随一到军中,便即嘲讽二将,说:区区小山,有何难攻,汝等竟接连三月都不能克
王泽忙道:哪有三月?若三月便当过年矣我等来此攻山,前后也不过月余时光罢了。
甄随撇嘴道:便月余也多。倘是老爷来攻,无须十日,必要取下那杨难敌的狗头!
熊悌之激将道:甄军佐之勇,军中谁人不知啊?既云十日克山,想来已有成算。但若十日不能克,又如何说?
谁想甄随压根儿就不受他的激,冷笑道:十日不能克,便十五日好了。总之不似汝等这般,顿兵山下,徒伤士气,却一无所获!
然后二话不说,扯着熊悌之就出来观望山势——王泽找借口不肯去,只有熊悌之素来胆怯,更畏甄随,不敢不跟着。
仇池山范围甚广,甄随转了半天,也仅仅在山北逡巡而已。间中挥鞭指点山上,问熊悌之:何不放一把火,烧了此山?熊悌之苦笑道:我等也曾试用此计,奈何山峦甚广,且又正当爽秋,草木尚且潮湿,也无猛风,不能助势,火势旋起旋灭若待冬时,又不降雪,或者可以尝试烧山。
甄随摇头道:可惜,我来得仓促,未及向大都督求得那什么‘火药’。若能以砲车将大包火药拋至山上,便易引燃了。
熊悌之暗中腹诽,脸上却不敢流露出稍许嘲讽之色,只是详细解释说:道路狭窄,砲车难以运至山前,加之山前也不甚广,砲车难布。况且,以此山之大,不知要用多少火药啊?恐怕大都督倾尽所有,也不够将军使用在我看来,即便施以油脂木灰,同样可以烧山,只是也同样难以覆盖半片仇池,实是无用。
甄随其实也没想烧山,他本身就是山里人,这山能不能烧,放火能起多大效果,难道还不清楚吗?只是随口找个理由,想要噎噎熊悌之,没想到老熊胆子虽然不大,脑筋也还算灵光,把他的话全给堵回来了。甄随不禁气结,恨声道:总之,此山不难攻。
熊悌之笑着拱拱手:正要看将军如何攻山。
等到黄昏时分,甄随返回营中,便对王泽和熊悌之说:我已有攻山之策,明日便开始施行。至于具体几天能够打下来,他倒是也不肯信口开河,白白落人口实,还给自己找麻烦。
翌日一早,甄随便即领着自家五百精锐,高打旗帜,抵达山前,扬声叫骂。喊了许久,嗓子都哑了,也不见山上有任何动静。甄随干脆解鞍放马,卸甲而坐,还让人担来酒水,就一手端着酒盏痛饮,一边继续叫阵——他这招还是跟大荔城下的伊余学的。
有氐卒报于杨难敌知道,杨难敌不禁捻须大笑道:果是莽夫,只会施此拙计吗?随即摆手,说由他骂吧,咱们就当没听见,根本无须理会。
杨难敌的计划,乃是固守仇池山,以等攻军自退。如今山上锐卒有四五千之多,倘若遭遇缓急,连老人妇女全都执械上阵,就连两三万众都凑得出来,而且山中有水源,粮草储藏甚丰,足够全山人两年吃用,那又何必受甄随的激,下山去浪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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