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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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董景道自下商洛山,庐于渭汭后,就不再跟从前似的,数月都难得见一个活人,日常唯有禽兽相伴。附近不少士人听说他老先生来了,尽都前往拜谒,献上束脩。董景道也不受礼,也不收徒,白天耕田种菜,等天快黑了,就自顾自坐在门口讲学,谁来都可以听。
逐渐的周边士人也都清楚他的习惯脾气了,白昼绝不登门,黄昏时分才在庐前恭候。可是这天才过正午,董景道正在田间锄草,却突然间有一个年轻人撞上门来,鞠躬求教。董景道一开始不搭理他,后来觉得烦了,就说:我日以耕,夜以讲——汝可昏时再来。勿再哓哓,免我逐客。
本以为这年轻人要么就此别去,等到黄昏,倘若求学之意甚诚,也说不定会毕恭毕敬地跟田埂边等着。谁想年轻人听了这话,却当即把长衣一脱,袖子裤腿一卷,一脚就踩进了泥地里,说:先生已耄耋,何能劳作?我愿意相助。
董景道斜眼瞥那年轻人一眼——相貌堂堂,肤色白皙,很明显是有钱人家子弟——便问:汝种过地么?年轻人摇摇头:不曾。随即补上一句:然亦可学。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过来,抢过锄头,就请董景道坐在田埂上指点,自己帮忙锄去杂草。虽说不熟农事,下手没轻重,小苗都被这小子粗心刨去了好几株,董景道在旁边儿看着,还是挺感动的。他心说:人之向学,固当如是,唯至诚而后可得言教。我常恨所学之不传,惜乎不得其人,说不定此儿可教
这才定神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可是越瞧就越感疑惑——这小子不是普通人啊,行止坐卧之间,竟然隐含着一股在上位者的威势。就算是世家子弟,一等出身,倘若没有做过好几年高官显宦,这气度都陪养不起来啊。看此人年岁尚且不到三十,他究竟是谁了?
于是便即站起身来,招呼年轻人休歇,要他打水来给两人清洗手脚。年轻人还纳闷呢:距离昏时尚远。董景道笑道:既是裴君来此,岂可使耕作至昏。
这年轻人当然就是裴该了,他之所以帮忙董景道锄地,倒未必有多诚挚的向学之心,也不是为了故意感动老先生。纯粹他跑渭汭来一趟不容易,琢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活动活动手脚吧——一则疏散筋骨,二来这几年都要在关中种地,我也应该多熟悉熟悉农事为宜。
当然最关键的,裴该躯壳中是来自于后世的灵魂,并非此世贵介公子,没有根深蒂固的小人哉,樊须也这类想法。
可是他忙得一身臭汗,正觉爽快,忽听董景道称呼自己为裴君,不由得就惊了——我没报名啊,也没穿戴冠服来拜,老先生怎么就能认出我真实的身份?此老果然非同凡俗,看来我这趟确实来对了啦。
赶紧柱锄拱手道:该不恭,未曾先报姓名,先生勿罪。
董景道闻言,也不禁微微一惊。其实他刚才口出裴君之语,本是试探,因为考虑到如今天下高门,无过裴祖,只有这两家的子弟才可能年轻而得居高位——琅琊王氏也有可能,但他们不是多在江东呢嘛。祖家人丁单薄,我没听说有这样一位年轻公子,裴家人可多,与裴该同辈的不少都得以出仕为五品以上——说不定是裴氏子弟,且让我来试他一试。
结果对方当即报名,说该,董景道不禁吃惊。但他终究人老成精,面上毫不表露,只是笑笑,说:裴公光降蔽舍,料非求学听讲,而有要事访我——且入草庐中一叙。
于是延请入庐,分宾主落座。裴该申以招揽之意,希望董景道可以到长安去入幕,还说:便朝廷显职,亦可得也。
董景道摇头笑道:我已垂垂老矣,安有入世之念啊?不等裴该再劝,他就突然说:前在商洛山中,两耳少闻外事;数月前迁至渭汭,乃知裴公镇护关中,于旧制多有更易——裴公可知,士人间如何评价?
裴该闻言不禁皱眉,随即毕恭毕敬地拱拱手:还要请教。
董景道回答说:士人皆谓,裴公此是效魏武之行。然魏武阉宦之后,士人多不肯从,无奈之下,被迫弃德而求才,则魏终不能兼并天下,是其因也。而裴公高门显贵,名重天下,百姓无不引颈相望,士人无不束装就谒,何以出此下策啊?天下丧乱之际,正当明尊卑等秩序广圣教宣德化,若徒重小人搜掠之才举鼎之力,还如何恢复山河,重造社稷哪?
裴该不禁莞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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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使裴诜监百僚督三军,同时也要随时注意民间的舆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后者更为重要。
实话说裴该种种新政的出台,老百姓暂时还是感受不到的——百姓关心的是衣食住(远行者少,所以没有行),但如今雍州自耕农数量不多,处处都建屯所,故而裴该也暂时没有改革税制,百姓们乃无体会。然而士人求仕,对此自然不能不有所怨言,首先是当官都得考试,不象从前,靠门荫即可得职——虽说以关中大多数家族的水准,也就**品起家,五六品到头了。
其次不禁车服逾越,固然自己可以锦衣华服,招摇过市,可是眼瞧着竟连商贾那种下三滥也穿着与自己相同,甚至更华彩,士人心里怎么可能高兴得了呢?
各种怨言汇聚到裴诜的案头,再归纳总结后呈递裴该。因此对于今日董景道所言,裴该早有心里准备,随口便问:先生以为如何?
董景道微微而笑:我意裴公今日来访老夫,正为此事。小人无识之论,固不必理会,亦不可封堵,如昔子产不毁乡校。然而,若人心有怨,必不能齐,裴公还如何镇定关中,进而恢复江山社稷啊?是故裴公今日前来,是欲老夫出仕,为公宣扬新法吧?
裴该连连颔首:先生大才,然该之所望,不止于此。
他说我希望老先生您能够到长安去,日夕候教,同时你也可以给大众讲讲课——该以为,民当知书,始可明理,先明理,然后强健,民强则自然国强。此前胡寇肆虐,太学绝爨,圣人之教不传,唯世家有所渊源,终究数量太少。中国之异于胡族也,即为有典章制度,有文字书籍,若绝则等同于胡,若识者少则必衰败。唯不论家世高低,皆有可读之书,有可从之师,日夕砥砺,始可使国富民强。
说白了,裴该想请老先生出山去搞教育,不仅仅世家子弟,也给寒门提供更多的学习资源,从而扩大且牢固自己的统治基础。
实话说裴该来自于后世的灵魂,对于儒家学说并不算太感冒,但必须承认,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下,儒家是最方便凝聚人心推广教育巩固统治的。固然治乱世当用刑法,但法家本就自儒家析出,算是儒门的极端势力,实在太过**裸了,并不足以教化百姓——只能硬性愚民。
汉宣帝曾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在裴该看来,他这话算说对了一半儿。对的那部分,是儒法不可偏废;错的那部分,是外法内儒的霸王道,远没有外儒内法的王霸道来得更柔和,也更有欺骗性,最适合构建官方思想体系。
裴该虽然有着比旁人多两千年的见识,但对于国家制度,他只能修修补补——全面推翻,搞新一套,未必真能适应时代土壤;对于思想领域,他更缺乏全面创新(也就是全面抄袭)的能力,只能暂时继承儒家教化了。
所以才特意跑来请董景道出山,先让老先生把郑学的架构重新搭建起来,他才方便一点点儿往里面掺私货。
然而董景道却摇摇头,说:我老矣,既无宦意,复不能劳神以课授弟子。不等裴该再劝,就站起身,从背后的书架上抽出一卷书来,放在案上,说:此老夫昔日所作《礼通论,非驳俗儒,以广郑旨。裴公若能使此书大行于世,必能于向学者有所裨益
裴该双手接过,说:我已在渭滨建工坊,以版刻之术复制经典,先生此书,自当刻印刊行,授各郡县,遍传学人
第十四章、道家来访
造纸术和印刷术对于教育的普及,居功甚伟,之所以中国能在中世纪一千年间始终领先于世界,靠的就是这两样法宝。裴该既然掌握了后世的见识,当然一有机会,就会改良造纸术——主要是降低成本——和发明印刷术了。
雕版印刷术其实并不复杂,理论上一两百年后就会产生,至唐代开始大行于世。复杂繁难的是活字印刷术,要到宋代才由毕昇首先发明,然而毕昇做了一辈子雕版工人,再加天才妙想,搞出来的木活字仍然缺乏普遍适用性,故而湮灭不传。裴该本人哪有那个本事,再加足够的精神头提前发明出来呢?只好将创意讲给雕版匠人听,让他们去自行摸索了。
然而到目前为止,几乎一点儿曙光都还没能瞧见。
董景道并不清楚何为版刻之术,闻言不禁微微一愣。裴该趁机固请,董景道就说:老夫躬耕之余,略有所得,亦当书写出来,以献裴公。然出仕之事,实难从命啊。
裴该相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所以继续规劝。老先生想了一想,便道:对于近日关中士人之议论,老夫倒有一个想法,当芹献于裴公驾前
先生请说。
关中本为文学渊薮,然自季汉以来,地益贫瘠学益衰微,是以关中世家,多不如关东,尤其河南南阳颍川之间。今裴公留镇关中,欲先定西陲,再为国家扫平秽氛,本当牢固人心,优抚世家裴公却似有反其道而行之意
裴该对他这番话有些不大感冒,但还是耐着性子倾听下去。
就听董景道继续说:裴公既留关中,必当多用关中士人,若能高彼等之家世声望,则些许小怨,或皆消弭矣。你得多少给关中各家点儿甜头吃啊,抽一鞭子给颗蜜枣,才是驭下之道。
裴该颔首道:先生所言是也,但不知有何良策教我?
董景道说了:老夫忝为郑学后进,于儒林中有些声望,不如老夫为裴公做一部《姓氏志如何?
裴该双睛略略一亮,忙问:何谓《姓氏志?
总括天下世豪姓氏,书其缘由功绩官途,于此之间,略作曲笔,高抬关中各家可也——自然,国姓之下,当列裴氏为第一
从前门第高低,都靠朝野舆论——当然更主要是朝里有没有当高官,地方上有没有出任中正官的——并没有明确排位。西晋时期,高门无过贾裴王(太原)荀,那是因为贾裴本是大族,历任执政,王氏荀氏则都出过经学名宿,子弟多做三公。但至于具体谁高谁低,谁一谁二,其后各家是怎么个排名法,却没人真去研究过,估计也研究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所以董景道建议,我可以帮你写一本《姓氏志,把天下门阀做个排序。首先把你裴姓列司马之下第二位,贾王荀都往后搁,以此更加哄抬你的身份名望。当然啦,这是锦上添花,并非雪中送炭,若要雪中送炭,就必须得趁机抬升关西各家族的名次。
好比说乌氏梁,搁从前可能连五十名都进不了,还必须得排在本支解县梁后面。但如今梁芬贵为司徒,梁浚又即将当上国丈,那这一支就必然水涨船高啊。他们自己奋斗得来的,未必会感激你,但若你能出一本书,把名次确定下来,那他们肯定会高兴不是?
关西其他家族也是如此,你借着出书的机会,提高他们的排名,他们自然会觉得跟随你前途有望,你也没有要撇开世家的意思——只是各家升降,得由你说了算。
这书由我主笔,裴公你算出资方和出版人,靠着我在儒林中的声望,以及你在朝廷中的权势,还怕不能传抄天下吗?还害怕成不了权威出版物排行表吗?
裴该闻言,先是蹙眉,继而大喜。蹙眉是因为,他担心这事儿反而会拉开世家和寒门的距离,使得世家坐大;可是再一琢磨,正如老先生所言,谁算世家,谁算寒门,从此不是靠占田多少势力大小,而是由我来把持舆论,这也算是一大进步嘛。
想想原本历史上,唐太宗曾命吏部尚书高士廉御史大夫韦挺等人编纂《氏族志,结果初稿上来,仍列山东崔姓为第一,陇西李氏得往后排。太宗大怒,责令重修,说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才终于以皇族为首,外戚次之,还刻意打击报复,把崔姓降为第三等。
这是世家对皇权的一次试探,结果皇权得胜,传统世家势力就此受到打压,很多庶族新贵得以获得与其官品相符的社会地位。所以等到宋初编纂《百家姓的时候,就不再出这种妖蛾子啦,直接定国姓赵为第一,吴越王的钱为第二。
世族政治,就此彻底让位于官僚政治。
裴该想到,这是可以捏在自己手中的一件强有力的舆论武器,从此家族升降,黜陟由心——既然不可能一举将世族政治彻底摧毁,不如用这种春风化雨的手段徐徐更替之——不禁大喜过望,急忙躬身向董景道致谢,请老先生您这就开始动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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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景道最终也没有答应出仕,不过裴该特意命人辟了一条可行车马的道路通到他渭汭草庐,以便往来,返回长安后,他还三不五时地遣幕府官吏前往拜会老先生,并且聆听其教诲。
然而裴该回到长安后不久,就被迫把什么《姓氏志暂且抛诸脑后了,因为别有一件大事占据了他所有工作以外的时间和精力——荀灌娘即将临盆。
裴该在此之前,就遣人遍访关中乃至河南,寻找有名的产科医生和稳婆,为孩子的降生预做准备。各方推荐上来的人才,他都要逐一问答,择优斥劣,对于那些医生和稳婆将出来的方子,或者打算实施的手段,也都要由他过问首肯后,才可施用。
其实裴该并不懂医,大夫们开出来的药方,多数都瞧不明白。只是他觉得中医药存在发展了数千年,总应该有些合理的地方吧?而就算不合理,如今也没有现代医学可用,总不能讳疾忌医,干脆不看病不吃药。所以荀灌娘孕期若有不适,该吃中药还得吃中药,只是大司马得先瞧过了,再召太医令蒋通来咨询过,才准烹煮。
因为有些方子瞧着就不靠谱啊,好比说你下俩蝎子,犹有可说,非得要一雌一雄,还须原配夫妻这不扯淡哪嘛!而且荀灌娘身体素质向来很好,相信普通小毛小病的自己就能扛过去,故此为怕损及母亲和胎儿,所有性烈的虎狼之药,一概不准用。
就这样战战兢兢,终于临近了产期,裴该整天坐卧难安。不过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该防的也都防住了,余事只能凭运气看天意,是非人力——尤其这年月的人力——所能更易也。只是想到本时代胎儿的存活率之低,总让裴该难以释怀。
所以最后这几天,裴该也不跑长安小城内的尚书省故址去办公了,军政诸事都在大司马府前堂处理。且说这一日正心不在焉地批阅公文,忽然门上来报,说有一名士人投刺求见。
近一段时间来投大司马的士人络绎不绝,裴该初时并不在意,但当他接过名刺来瞧了一眼后,却当即吩咐道:快请进来。
因为名刺上简简单单写着:丹阳句容处士葛洪。
其实葛洪葛稚川只是一介修道者而已——这年月还并没有专职的道教教职人员,故此他才自称处士——裴该又不想炼丹,也不求长生,加上正担心老婆生产的事儿,原本未必会在意。问题还在徐州的时候,裴该就心心念念请葛洪来发明火药,虽说时过境迁,用不大上老家伙了,但还是本能地便即答应接见。
时候不大,只见一名士人葛衣幅巾,拱手而入。裴该定睛一瞧——这真是葛洪吗?
因为在他想象中,葛稚川应该是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可是没想到进来这位胡须虽长,却如墨染,面色白皙,且少皱纹——这瞧着就不比我大几岁啊,还是个中中青年嘛。
对方进门后便即长揖不拜:草民葛洪,拜见大司马。
裴该也不挑礼,乃请葛洪落座,开口就问:不知先生年齿几何啊?
草民是太康五年生人
裴该掐指一算,原来才比我大五岁,虚岁三十四果然年轻啊,我还当他是修炼有成,所以才驻颜有术呢!
想来这是自己思维的误区,就光知道葛洪为东晋著名道士,以为必是长者。其实仔细想想就能够明白,倘若葛稚川如今就七老八十的,那理论上入东晋后不久便将逝去,后世该当记作魏晋间道士了
于是寒暄几句,问及葛洪的来意。葛稚川拱手笑道:洪今北上,专为向大司马谢罪也。
其实这是瞎话,葛洪渡江而北,其实是因为修炼遇到了瓶颈,所以才起意游历中原,遍访同道,以资补益。
这年月道教的主脉还是五斗米道,初由张陵张衡张鲁祖孙三代传播于巴蜀,等到曹操攻入汉中,迁张鲁等于邺,遂在中原地区逐渐繁盛起来——后世的北方天师道南方龙虎宗,此际尚未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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