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那人微微一皱眉头,回复道:我看裴公眉间带自然之彩,目中有胜景之色——怪哉,此非搏杀疆场之相,倒象是游山赏花而回
刘隗笑道:此去名为征讨卢水胡,其实取始平扶风二国而归新平郡也已拿下的消息,倒是还没有传至长安城内——据云并无恶战,杨国图竺由哲便皆拱手降伏,自然与游山赏花无异也。随即正色问道:我所问卿的,并非旬月间事,而更期乎长远。接着重新发问:卿看裴公如何?
受问之人又再抬起头来,手搭凉蓬,远远地眺望了片刻,这才摇一摇头:亦寻常人也。裴公清华显贵,自当有五彩云气环绕,天地间气运加身,本不为奇。若见凡人如此,我必云可预国政,位至卿相,既是裴公,原当如此他一边看一边说,可是话还没说完,却突然间咦了一声。
刘隗忙问:可是又瞧出什么不同来了么?
这时候裴该都已经策马经过其侧,越到他们前面去了,就光能见着一个背影而已。那人咦过之后,不禁捻须沉吟,随即朝刘隗深深一揖:我今所见,一如蒯彻之见韩信也
刘隗闻言,不禁双眼大睁,悚然而惊,急忙追问道:果然否?
天意渺茫,人不可知,管见一端,必不及其余,那人拐弯抹角地说道,如我昔日所筮,知黎庶将湮于异类,桑梓其沦为龙荒,于是南渡而避,然亦止数岁之事罢了,以今日形势观之,则胡氛必不能久,河东无久荒之理——今见裴公是如此,焉知日后是否会有所不同啊?言下之意,我看得肯定没错,但人的一生何其漫长,世道的变迁又何其曲折,将来如何,我也说不大准——信与不信的,你自己判断吧。
刘隗怫然不悦道:卿身怀秘技,见事如神,江南士庶咸知,是故琅琊大王使卿随我来长安,专为看裴公何如人也。今卿文辞闪烁,得非不欲明言么?
那人当即反问道:司直可知龙么?
自然知道,但未曾见过。
那人笑笑:又有几人曾见过龙呢?但皆知龙因云气而生,散章合体,能见其首者不能见其尾,能摹其鳞者不能摹其爪,我亦凡俗,安能睹龙之全貌?人而执一国之政者,夭矫若龙,其一怒则千军辟易,其一惊则天下翻覆,其一喜则士庶得安,其一哀则天能为雨,时势皆因其奋力而变,如何可测?此前所谓见事如神,不过见一人而及其亲朋所有权势所覆,大不过一州一郡罢了。而今裴公亲信居位权势覆载,非止长安,或雍州而已——东起徐方,直抵海隅,西入关中,且图谋秦凉,威逼冀并,即大江以南,亦受其扰,是故琅琊大王才遣司直前来——种种因缘纠葛,乱如旧丝,孰可洞见?
且不过我才粗观耳,并未筮过,故此不敢妄言。
刘隗说那好,你赶紧跟我回去,咱们先卜筮一回,再去往谒裴公不迟。扯了这人的袖子,掉头就走
第二十三章、筮占
刘隗从建康带来的这个人,其实还是裴该的同乡呢——他是河东郡闻喜县人,姓郭名璞字景纯,乃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和训诂学者。
不过郭璞最有名的还不在于这些正道学问,他同时也是两晋之交闻名遐迩的方士风水家,在《晋书中与葛洪并传。《晋书芜秽驳杂,什么神神鬼鬼的不经之谈都往里记,对于郭璞的记载更是有若玄幻小说一般,倘若剥除掉那些明显迷信的玩意儿,则郭景纯的经历大致如下:
郭璞家世不高,其父郭瑗终于建平太守。建平郡地属荆州,跨长江两岸,西临益州的巴东地区,属于人口稀少土地贫瘠的偏远下郡,也就是说,郭瑗这个郡守身份和裴武裴嶷兄弟相等,跟内地的郡守则判若云泥。即便如此,也属于超擢了,据说是因为郭瑗担任四百石尚书都令史的时候,对尚书杜预多有匡正,因此得到了杜元凯的举荐。
郭璞的道术,相传得自于一位客居河东的高人郭公。他本人都三十岁了还没有出仕,正逢天下大乱,经过卜筮,得出结论:黔黎将湮于异类,桑梓其翦为龙荒。于是就拉上亲朋数十家离开河东,逃往江南。途中先后依附过赵固和庐江太守胡康宣城太守殷祐,最后过江投入王导门下——这一路上到处算卦,言凶论吉,正不必细究。
其后郭璞又靠着说祥道瑞得到了司马睿的重视,不过重视归重视,终究这人出身太低,因此只担任过著作佐郎的吏职,最高成就也不过跟王隐共撰了《晋史而已——他是没赶上好时候,若在汉武帝时代,说不定就能受拜为将军并且尚主了
王敦谋逆之时,温峤庾亮使郭璞占算,郭璞这回露馅,算不出来——当然会被时人认为是有意隐讳——只是恭维温庾二人的前程大吉。那俩货一琢磨,既然咱们是大吉,当然王敦就不吉了,就此怂恿晋元帝下诏讨伐。
谁想到王敦也来请郭璞卜筮,郭景纯趁机奉劝他不要举兵,说:明公起事,必祸不久;若住武昌,寿不可测。王敦一怒之下,就把郭璞给宰了——据说郭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甚至死地,这种荒唐事儿,听听也就算啦,不必当真。
然而历史已经改变了,郭璞沉沦下僚,本来在江南就呆得很不开心,最近听说同乡裴该已入关中执政,估摸着不久后便会兵发河东,杀回老家去,郭景纯不禁心动。于是就趁着刘隗奉命北上的机会,暗示司马睿,我可以跟着去,帮大王您瞧瞧裴公究竟如何人也,是否可以和睦相处,司马睿当即允诺。
因此今日刘隗便揪了郭璞来观望裴该,孰料郭景纯一见之下,竟然惊呼失声,随即解释说:我今所见,一如蒯彻之见韩信也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根据《史记·淮阴侯列传所载,齐人蒯彻(因避汉武帝讳,书中写作蒯通)以相术干谒韩信,看完了就说:相君之面,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言下之意,是要韩信背汉,说你若不背,位不过封侯,且有厄难,若然一背,贵不可言——你能当皇帝啊!
所以刘隗闻言,当场大惊失色,忙着追问郭璞,你瞧得准不准哪?难道说裴公命当背晋,且真有天子之份不成么?郭璞不敢打包票,说我只是简单瞧瞧,还没有卜筮呢,未必就做得了准。于是刘隗便扯着郭璞回去,要他筮占。
郭璞自然并非汉武帝朝那位尚主的五利将军一样,纯粹江湖骗子,却也跟老前辈蒯彻不同——蒯彻是辩士,不是术士,相面云云,纯粹是用来蒙韩信的,目的就是要说韩信背汉自立。郭景纯幼习道术,他本人也信这套,但正因为如此,反倒不敢妄下断言。
唯有正经学习过,才知晓道术深奥无比,天意渺茫难测,自己学艺不精,瞧错了那也很有可能啊。正如郭璞自己所说的:此前所谓见事如神,不过见一人而及其亲朋所有权势所覆,大不过一州一郡罢了我以前给人相面,那些相比裴该而言都是小人物——哪怕王导王茂弘——他们的影响范围有限,所以命数相对浅薄一些,也稳定一些,容易说准。裴该就不同啦,其一怒则千军辟易,其一惊则天下翻覆,其一喜则士庶得安,其一哀则天能为雨,时势皆因其奋力而变,如何可测?
说白了,人定胜天,只要你的力量足够大,自能扭转乾坤,进而改变自己和相关人等的命数。
再者说了,此前相人算命,说君旬日贵,道你月内亡,命数注定,你就算想改都没有足够的时间。而云裴该背晋则不同了,即便最终成真,谁晓得是猴年马月的事情啊?固然以裴该目前在长安的权柄,加有大军在手,他想要取天子而自代易如反掌,可是然后呢?首先祖逖就不可能跟从,必然与之兵戎相见,长安朝廷目前勉强能够掌握的地盘儿,将会瞬间缩小到关中数郡而已,且难免人心涣散,部伍离心,白痴才会行此下策哪!
郭璞是从来不说类似于某某脑后有反骨,日后必反之类话的,因为短期内难以印证,却白白遭对方记恨。故此他一时惊惧,说出一如蒯彻之见韩信的话来,转过头去便无比的懊悔,这才赶紧跟刘隗解释:不一定啊,我可不打包票。
然而刘隗强要其筮,郭璞无奈,只得取出筮草来,焚香礼拜,占上一回——其实他也挺好奇的,自己刚才瞧的是不是准呢?《易又会如何论断?
他当着刘隗之面筮占,这是搞不了鬼的,因为《易经为五经之一,是儒者的必修课——虽说基于这年月的教育资源,多数儒者只通一经,其它四经知道大概就成——士人多数都懂筮占。但具体得卦后如何解释,那便郭景纯说啥是啥了。
十有八变后,上艮下坤,得一剥卦,之卦在六三。郭璞解释说:山附于地为剥,示居上者厚德,而使民安乐之意——岂裴公之谓乎?
刘隗皱眉问道:本经云‘不利有攸往’,是云裴公当居于长安,不宜外出之意么?
郭璞心说你记得那么清楚干嘛?当即笑笑:若天下定,宰臣自当居于都邑,燮理阴阳,然今乾坤板荡,岂有不出之理啊?我意是指裴公当居关中,不宜迁天子还洛。
刘隗捻须颔首,表示:你这解释说得通啊。
晋朝的正牌都城是在洛阳,如今洛阳已然克复,而且刘隗自建康北渡,直到进入关中,自然途径河南,早就听说了祖逖正在重修洛阳城,甚至于旧日宫室,则其盼望还都之意甚明。那么对于裴该来说,就有一个是否在天下大定前,便拱卫天子还于旧都的重要问题需要决断。今日卦中之意,或许就是说:长居关中则可保境安民;若还旧都,恐大不利。
至于是对朝廷不利,还是对裴该本人不利,郭璞没明说,刘隗也不便细问了。
随即又问:之卦在六三,‘剥之,无咎’,又如何解?
郭璞答道:象云:‘剥之无咎,失上下也。’为敌失上下之序,乃可侵其土而无不胜。此乃云胡寇乎?云南阳大王乎?抑或注目刘隗:云琅琊大王乎?
刘隗不禁皱眉,半晌不语。
原本建康政权理论上的控制区域,并不仅仅江南之地,还包括了荆州的江北地区,以及徐豫。如今裴祖既已北伐,裴该复入长安执政,等于说把徐豫都从建康剥离出来,直接从属于长安朝廷了,即便荆州的江北地区,也未必安稳——若再派一个第五猗过来,就没有裴该去攻他啦。
因此刘隗本能地觉得,这个剥之无咎,失上下也,八成是指的建康政权,因为是从建康过来的自己求问,同样从建康过来的郭璞为贞啊。建康城内,以王导为首的侨姓大族总揽政务,司马睿不过垂拱而已,这怎么看都算是失上下也。筮占之意,是若江东不能改变这种上下失序的状况,则裴该将会逐步侵吞其地吧
果不其然,自己此番前来,肩上的担子确实很重啊!
他沉吟半晌,这才想起来问郭璞:然于卿适才街上所言蒯彻之语,又有何示?郭璞一摊手:筮无明断,或某看错,或非数年间事,变数正多,故不得解也。
刘隗轻叹一声道:也罢了。曩昔王莽克己礼贤之时,魏武初挟天子之日,何尝有篡汉之意啊?待等时移势至,终非人力所能挽回。且若天要灭晋,即不亡于裴,也将亡于胡,我等凡俗,何敢窥天?只能就目下情状,努力跋涉而已。随即正色关照郭璞:景纯,今日之事,出卿之口,入我之耳,慎勿再使第三人知道。
郭璞说那是当然的,我没那么大嘴巴。
于是刘隗便道:事不可延,时不可迟,我等今日便投刺往谒裴公去吧。
——————————
裴该初入长安之时,和梁芬就时局有过一次长谈。梁芬既然已经决定与裴该合作,也便不再玩儿虚的了,坦言对于长安朝廷来说,如今有三大敌。
第一个自然是胡寇,也包括了河北的石勒——当时王浚被杀之事尚未传入关内,因而在梁芬看来,羯奴并不足惧,若破平阳,即便不能如刘琨所言加以招抚,也可轻松剿灭之,裴该倒也不跟他多辩——第二个是秦州的司马保,而第三个,就是建康的司马睿。
梁芬说了:我晋之所以颓败,皆因诸王纷扰,各欲执政,甚至于觊觎神器,乃相攻伐之故也。若诛杨骏后,贾后不讽楚王,使害汝南王,又何致如此?
裴该趁机就说了:司徒以为,此皆贾后之过么?私以为,武皇帝使诸王出镇方面,使各拥强兵,是致乱之由也
梁芬一抬右手,手掌向前,朝裴该一比划,那意思:可以了,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说下去了——这个道理我不是不知道啊,但事涉武皇帝的施政,还是少说为妙。但他随即就接着裴该的话头说道:
是故雄藩坐大,必成朝廷之患,昔孝惠孝怀皇帝时,因胡寇之扰,不得已使南阳王(指上一代的司马模)坐领关中,使琅琊王总统江南,而若胡寇既定,则必夺二王兵柄,社稷始可大安。
裴该沉吟道:南阳王怙恶不悛,且断绝陇道,明与朝廷为敌,待我先收全雍,即可率得胜之师躬行天讨。然而琅琊王阳奉阴为,貌似忠厚,其实狡诈,尚无可加之罪,且所在悬远,暂时不宜往征
梁芬点头说是,然而——琅琊王总督江南,有扬荆江湘交广六州,几半天下。据闻南渡侨客与江东土著嫌隙甚深,烟尘遍地盗匪纵横——文约曾住建康,自然明知其情。今若弃胡寇南阳不攻,以朝命发大军自司豫而南,再沿江而下,料侨客必箪食壶浆,土著亦拱手称臣,不旋踵可下建康。若先攻胡寇南阳,待北方大定,再伐江东,则恐其人心已定羽翼日丰,更胜于昔日的孙吴。我晋伐吴,固然势若破竹,多因孙晧残暴,不修德政之故,否则,即武皇帝亦深戒惧,不敢遽下决断
裴该心说那是因为司马炎太怂,明明有足够的实力很好的形势,早十年便可灭吴,他却始终犹犹豫豫的,不敢去打——你要换了司马懿父子试试?或许不等孙晧上台,晋军就进了建业城了。
当然他也就腹诽而已,并未反驳梁芬,只是问:以司徒之意,难道是要先讨伐江东不成么?
梁芬摇摇头,说:我意江南虽然卑湿贫瘠,终究地方广大,加之中原士人百姓避难迁居者不下数十万,若使安稳积聚,恐将来势大难制啊。文约今既执政,则需慎重以对琅琊王,早谋良策
第二十四章、绝不归藩
关于怎么对待建康政权的问题,裴该也曾先后和梁芬裴嶷祖逖等人商议过,众人之言大致与梁芬相同,都认为如今咱们在北方挡着胡寇,江南无外警,大可以从容积聚,若给个四五年乃至十年的时间,等到人心大定府库充盈,便可重修孙吴之政,到时候恐怕就很难对付啦。
裴该对此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东晋自建立之后,就始终内斗不休,故此才几乎无力北伐中原——官僚各怀私心,相互倾轧固然是一方面,实力不足同样是真的,祖士稚的北伐仅仅打下河南部分地区而已,即便他不死,再想继续进攻也相当困难。但裴该却也不敢保证,历史已经被自己改变了,则建康政权将来的面貌会不会迥然不同呢?
别的不说,若无胡寇外力压逼,内部的政争有可能快速分出胜负来,即便是王敦牢牢地把控住了政权,也肯定会比原本略强一些吧。
只不过,倘若自己真能顺利平定北方,进而攻灭蜀中巴氐,便又复现昔日晋吴对峙之势,假以时日,安定的北方恢复起来,将比南方从头开发的速度要快得多,敌我间的差距必会逐渐拉开,灭南并不为难啊——我才不会象司马炎那么怂哪!
他担心的只是,万一自己在北方鏖战的时候,江东再来下绊子捅刀子可怎么好?别的不说,祖约还在建康,万一祖逖死后,其部众再落到那小子手中,他会更倾向于北方呢还是南方?谁都说不准啊。终究这年月很重视家族血缘,除非祖逖熬到儿子成年了再挂,否则祖约是名正言顺的接班人,就连自己也恐怕拦他不住。
故此对于建康政权,不可放任不理,必须要有所筹划才是。他和祖逖商量的,是尽量吸引侨客北归,以削弱建康的人力和物力,但这么做恐怕也会产生一定的反效果——要是三心二意之人尽皆北还,留在建康的全是司马睿,或者说王导的铁粉,可以同心一意压制江东土著,说不定安稳得还要更快一些呢。
如今是一猿建屋,而九猿拆之,我把那九个捣乱的都领走了,你再看这建屋的速度?
况且又势不能逼迫过急过甚,倘若逼得司马睿或者王家铤而走险,对于自己平胡大业妨碍甚大啊。
刁协刘隗当日警告司马睿的三策——诸王归藩别立吴王,或使西阳汝南等王都督扬州——其实裴该也都考虑过,但要是真这么做,很容易逼反建康政权,而自己如今实力尚弱,还不可能北攻胡寇南拒反贼,与大半个天下为敌。所以这些策略么,暂时还是先搁置起来,待时而用为好。
总之,自己在平定雍州之前,别说司马睿了,即便司马保都只能暂且羁縻之,故而他执政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就假装建康政权不存在,未曾以朝命下达过任何一道诏旨。裴嶷对此曾经说过:若上邽建康有智谋之士,或忠直之臣,必将请命先来长安谒见,以观朝廷动向。若其肯来,乃可趁机图谋之;若其不来,反无可惧也。真要是对天下大势的变化毫无敏感性,那种小集团将会分分钟被踏成齑粉吧。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