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所以,郗鉴也是迫切想要开辟一个新战场,借以破除徐州如今那种军头纠缠互为掣肘的局面。否则,也不至于沈哲子这里媚眼一抛,他便急吼吼亲自赶来敲定此事。
但若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沈哲子,郗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这小子刚刚挖了他一次墙角,随后再抛出些好处,他就要不计前嫌的相约共进,这让他感觉姿态有点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那是长辈哄晚辈的手段。
看到郗鉴一脸为难状,沈哲子也真是无力吐槽,老家伙们唯有一点不能接受,裤子都已经脱了还要摆出个坚贞不屈的忸怩姿态。不便接手,那急吼吼跑来干什么?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眉眼之间都写满了求我啊。
此事暂且不提,郗公大驾亲临,虽然眼下尚是戎行于途,但也要盛情款待。
说着,沈哲子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邀请郗鉴入营。
郗鉴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他在来之前便已经吩咐部众奔驰向此,肯定能赶在淮上援军大部队到来之前接手戍堡。不过俱都是轻骑简行,届时肯定需要沈哲子提供械用,这小子尽管眼下嘴硬,届时为了维持淮南局面,肯定也要任由自己索求。
其实彭彪所部已经被逼迫至此,即便刀甲不施,未必不能一竟全功。
途中沈哲子又说道,而郗鉴闻言后只是笑笑,他只当作沈哲子是少年人意气盛不服输的自我安慰,彭彪如果真的放弃反击,那绝不会选择淮南小城这难作长守之地。
然而到了营中,两人还未入帐,便有兵卒将彭彪的求降使者引来。沈哲子接过彭彪的投降信件,笑着对郗鉴抖了抖,你再能啊,你再忸怩作态啊!现在就有一个不用代价,直接纳降的机会,再多说什么,淮上诸堡我还不给了!
郗鉴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接过信件来看一看,继而便正色说道:奴儿不可信,此贼绝无束手投降之心,无非以此为诱,拖延时间罢了。维周你千万不要轻信,给奴儿反击的机会!
不过是插标待割而已,他就算愿降,我还未必愿受。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一声,怎么收拾彭彪,他早有计划,不过借此反将郗鉴一军,倒让他心内颇生许多恶趣味。
郗鉴虽然笃定这一次投降不可信,但见沈哲子态度不置可否,他也不能越俎代庖的替沈哲子做什么决定,于是便原原本本将自己后续安排讲出来,以示确实在尽力配合豫州军,希望沈哲子不要贪图一时取巧便利,甚至连原本计划索要的资用都削减几分。
然而沈哲子却不再就此深谈,热情邀请郗鉴入帐。入帐之后,郗鉴才发现并非单请自己,帐中已经聚集了数十人。待到沈哲子一一介绍,才知这些人原来俱是此境各家坞壁主。
那些坞壁主们被请来此处,心中也在猜测沈哲子意图为何,待见沈哲子身畔所立竟然是徐州刺史郗鉴,脸色又有不同,一个个肃然起敬。毕竟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沈哲子虽然少年得志,来日或将成为寿春镇守,但讲到人望,那是拍马也难及久镇广陵的郗鉴。
北进以来,多赖诸位乡贤襄助,侥幸略得薄功。然则年浅才庸,对于淮南来日如何创建经营,不敢一二远望。今日有幸邀请郗公至此,我也代诸位请教郗公复土之后安境方略。
郗鉴听到沈哲子的话,当即也明白这小子分明是在借他之势来震慑乡人。想到他在徐州还是诸多掣肘,居然还要远奔至此给沈哲子撑腰,心中也实在不乏古怪。但话题既然已经讲到这一步,也不好再有什么推诿之词,当即便将徐州军来日规划也稍作浅述。
席中众人听到郗鉴的话,神态也都不乏精彩。原本他们还以为淮南战事只与豫州军又或只是沈哲子单纯的行动,却没想到徐州军也干涉其中,而且听郗鉴所言牵涉还不浅,单单来日徐州将攻盱眙,且与豫州军共守淮水,当中所动员的兵力便达数万之巨!
当然真正的军事计划,不可能清晰的为他们剖析,但豫州与徐州的联系紧密,也实在超乎他们的想象。一时间心情自然是有喜有忧,喜的一方面是两镇大量兵力投注于此,乡土安全无疑更有保障。忧的方面则是,江东朝廷如此大力用事,来日又会给他们留下多少自立的空间?
众人在想什么,沈哲子并不关心,待到郗鉴讲述完毕后,他当即便将彭彪的降书传示于众,同时冷笑道:我虽年弱不乏骄勇,但自察惟一可取,惟以至纯至烈,不敢自堕名节!彭彪此贼,久虐我晋民,暴行令人发指,如今已入穷途,竟然还敢奢望自献乞活?真是笑话!
如今彭贼已入孤城,难再逞凶。前日之乡禁俱都解除,今日邀集乡人丁勇于此,分食此功!
讲到这里,沈哲子便将那降书揉做一团,随手抛至炭盆中,继而让人将彭彪使者押至近前,挥刀斩首,回望众人振臂说道:王师至此,凡虐我民者,惟以死报之!前事诸多不论,此役之后,与诸位分功饮胜!
大帐里一时间应声如雷,而郗鉴看到这一幕,则是满脸的若有所思。
0676 大功殊荣
降书送出后,彭彪便一直满怀忐忑的等待南人的答复,尽管心中有极大的把握对方会接纳自己的投降,但未有答复之前,心情难免惴惴。
或因心存这一二可能,就连城外敌军步车调度的异动,都被他目作对方向自己再作施压的一种手段。
诚如郗鉴所言,彭彪至今都未放弃寻觅转机,对方车阵诚然可惧,但当在城池四野铺开,阵线被拉长,便不再是牢不可摧,即便不能破之,也能转击冲出。
如果那个南贼小貉子,以为凭此就能将自己逼入绝境,任其蹂躏而傲慢无礼,彭彪也不介意给对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当然假使对方真的愿意纳降,且态度诚恳,彭彪也不是不能顺势归于南面。
毕竟,淮南战事打成这个样子,寿春大城丢失,彭彪也知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南面缺乏战将,如今又摆出全面挺进之势,自己率部归附,不愁没有位置。说到底,值此乱世,只要手中有兵,无论在南在北,都有立足之地。
然而一直到将近日暮时分,对方阵营中才终于有了反应,数十游骑冲至城墙下,为首一人挽强弓猛射,箭杆裹信疾落城中,继而又有数人振臂一挥,几物被抛至不高的城头。
亲兵们还在快速冲向箭矢落点,可是彭彪视野中却只有城头上那几个滴流乱转鲜血淋漓的人头,震怒与绝望两种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披甲,上马!
羞恼过后,彭彪快速作出反应,趁着被拒绝纳降之事尚未流传开使士气跌落谷底,率领百余亲兵穿城而出,纵马在城墙下奔出十数丈,在对方阵型射程外才勒马顿住,口中大吼道:南贼沈维周,可敢与我一战?
奴儿久猖,应知自有天谴!命数已绝,不必急求速死,暂寄奴首,生前饱餐,来日阵上,自有晋家壮士脔割贼身!
沈哲子在三百重骑簇拥下,施施然穿营而出,面对彭彪看似壮烈邀战,只是冷笑应之,继而便使重骑排射逼退。
彭彪见状,只得无奈退回,他此番邀战,本为稍挽低落的士气,然而对方最终还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此时天地间光线渐渐昏暗,他仍未看清那沈维周的面容,只是听那声音,年轻得有些过分。
这一夜,城内城外都不得安宁。彭彪夙夜未眠,站在城头远眺,只见夜幕中无数火龙源源不断向此涌来。
而城外豫州军阵营中,也是热闹非凡,境中大凡稍有实力的坞壁主,俱都尽起家兵部曲穷奔至此。奴贼淮南之败已成定数,这最后一场围歼表现如何便关乎到他们来日在境中排位如何。
原本豫州军这位少年主将态度倨傲,不许他们干涉太多战事,不乏吞功之嫌。但最后终于送了口,给了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此时若再观望而不入场,可以想见来日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一声鼓响,天际已然破晓。平原四野中,俱是披甲人!
杀奴!杀奴!
本就不大的淮南小城,仿佛身处汪洋大海中一艘破舟,四望所见,俱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潮,嚎叫着向城池拍打而来!
彭彪坐镇淮南经年,尚不知此境还有如此多的民众。此时就连他都脸色苍白,两臂颤栗几乎握不住长槊。至于麾下兵众看到如此惊人一幕,更是吓得面无血色,需要手扶女墙箭垛才能站稳身形。
人潮汹涌而来,几无攻城械用,是真真正正结结实实的拍在了城墙上。后继者源源不断,以人墙层叠而上,本就不高的城墙竟被一漫而上!
城头上奴兵们尚在战战兢兢的引弓乱射,城头上蓦地人影一晃,敌人们已经冲上城头,挥刀劈来!
诚然这些乡人部曲们无论战力还是械用都远远算不上强军,但胜在人多势众。而且这第一批先登冲城者,多数都是乡人各家坞壁嫡亲子弟,此一战关乎来日家运如何,一俟冲上城头,俱都舍命戮力而战!
彭彪本无坚守之心,更是做梦也没想到会面对如此汹涌攻势,城头用兵本就不多,内城还存千人准备凿墙突围。还未反应过来,城头已经涌现数百敌众,攻城伊始便不得不展开最惨烈的肉搏战,随着敌众在城头站稳,大段城墙开始丢失!
与此同时,几座城门处轰然巨响,一股一股的敌众冲入进来,霎时间便将这不大的城池街巷填满!
这最后一场围歼战,是沈哲子精心给淮南民众准备的盛宴,所以豫州军并未直接参战。只是在战阵之外毕集骑兵,准备追击突围而出的奴骑。
然而战争打成这副模样,沈哲子也是始料未及,小小的城池直接被人潮淹没。而在稍远处的平野,还有晚到的坞壁主们率着部曲冲向此处,想要赶在最后时刻分一杯羹。
自始至终,困守小城的彭彪都未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所谓的战略战术,在这浪涛一般的人潮面前只是一个笑话。以城池为中心的这个战场,与其说是正在进行一场战事,不如说是民众们暴戾情绪的一场宣泄!
淮南民众们之激烈,甚至还超出了沈哲子的想象。他不得不命令军阵再次收缩,以避免被这些蜂拥而来的乱民冲击。
从黎明时分一直到日悬当空,战场上的喧哗骚乱终于渐渐停息,大量民众瘫卧于野眼望苍天。随着人潮停止涌动,城池再次显露出来,原本尚算完整的城墙已是千疮百孔,仿佛被无数猛兽撕咬摧残!
这时候,沈哲子才在数百重骑的拱卫下,缓缓向城池而去。人马具甲的重骑移动起来,仿佛一座横拍来的铁壁,哪怕是最癫狂的民众,见之亦要胆气尽丧,远远避开。
一路畅通无阻行至城池近前,此时城内仍有骚乱声传来,但却已经与羯奴无关,而是冲入城内的坞壁主们在争抢战功。
至于原本城内的守军,此时早已经没有了一个活口,甚至就连尸首都不完整。不乏有满身鲜血淋漓的乡人们,怀抱着奴兵手足残尸,畏畏缩缩试探着上前邀功。那画面是让人惨不忍睹,然而眸中闪烁的光芒,那种对未来美好憧憬的希冀之光又是那样单纯!
隆隆鼓声响起,城内乡民们终于在各自宗长率领下次第行出,此时一整座城池都已残破不堪,随后入城清点战果的豫州军们眼见城内残垣断瓦血涂一般的狰狞惨烈画面,都忍不住心生凛然。
豫州军庶务兵长们列在城下登记战功,流落在各家乡人们手中的奴兵尸首渐渐聚拢起来。整整两千多名奴兵守军,竟无一个活口,更有甚者,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不多见!
饶是这些兵长们见惯生死,如此惨烈一幕仍然深深烙在心内,久久难以忘怀。那些残破的尸块,就算还能拼凑成完整的尸体,又有谁敢去摆弄细拼!
寻常兵卒已是如此,而作为羯奴后起之秀坐镇淮南将近两年的彭彪,其死状更是惨不忍睹。足足十数人家前来献功,捧出的尸首之零碎更是让人瞠目结舌,且不说四肢躯干俱被分尸,就连头颅下颌都分执两人之手。
如此惨况,大快人心之余,也让统计军功的兵长们大感为难。这一个斩首实在太重要,最终也只能忍着呕吐,将破成十数份的尸体拼凑起来。
足足花了将近一个时辰,途中还有人家进献部分,言之凿凿乃是取自奴将。结果到了最后的成品就是,四肢奇长躯干同样奇长的一具怪尸。而且看周遭踊跃之势,如果不是首级实在太好分辨,这彭彪多半要成九头怪物。
当战报统计上来时,沈哲子正在城外军帐中飨宴参战的各家坞壁主。单单斩杀奴将之大功,便有十数份之多,如此一份诡异的战报传示于众,在座众人俱都不能淡然,任谁都看出这样一份战报之荒诞。一场十几万人的大战事,未必能够统计出这么夸张的战功战果。
一时间,除了各自忐忑之外,席中众人也都不乏怨望旁侧,埋怨这些乡人们为了争功实在太无底线,简直不要脸面!做的这么过分,若就尽数作废,结果就是俱无所得。于是席中便开始各自强言力争自家功事才是真的,若非内外俱有豫州精卒,只怕已经按捺不住要大打出手。
沈哲子见状后只是微微一笑,抬手接过那一份战报挥笔作批,印玺稳稳按在纸上,将这一份明显夸张的战报以自己西中郎将的官职作保确认。
众人眼见这一幕,先是愣了一愣,继而便忙不迭鼓掌喝彩,交口称赞驸马实在义薄云天。
对于众人的极尽奉承夸赞,沈哲子俱都欣然笑纳。他就是要用这一份战功,公然邀买人心,以期在最短时间,达成一个郡内和谐的局面。
这一份战功能够落实几分,这是他与台中交涉的事情。而这些乡人只要还对战功稍有指望期待,就必须要保证他待在淮南镇守的位置上!
十几份斩将大功,二百余份先登之功,既能让沈哲子与这些坞壁主们达成一个互保的默契,待到台中确定让他镇守寿春后,又能作为他经营地方对这些乡人或拉或打的一个凭证。
0677 功业之基
随着彭彪余部全军覆灭,淮南之土尽复,南北对峙重新恢复到苏祖未叛时的局面。而沈哲子也正式率部入驻寿春城,接手城防,从容有余的调度兵力,分兵戍守淮下诸堡,分拒羯奴各部援军。
与此同时,徐州军数千轻骑也抵达寿春东面的马头戍等淮上要塞,接手防务。
至此,淮南战事已成定局,羯奴若无大部集结南来,单凭周遭战区调度来攻,已无可能突破淮水,夺回寿春。
维周你这真是让我为难啊!如此一份战报呈送台中,这不是授人以柄引人攻讦?
豫州军如此大规模的集结作战,庾怿自然不可能稳镇历阳后方,他一直都在合肥坐镇。一俟接到沈哲子呈送的战报,原本因为大捷而起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即刻飞驰寿春,见面之后便是皱眉叹息。
沈哲子正从城外硖石城巡营而来,戎甲未解便听庾怿如此抱怨,当即便是一笑:小舅是说这一份战报?的确是稍显夸张,不过将帅在外,总有事从权宜,王师新定地方,总要恩威有示,才能稳镇此乡。台中若以大局为重,应该不会以此罪责。
这不是罪责不罪责的问题,寿春本为祖氏旧镇,此乡民众多有远于王事,心迹尚是叵测。若只一味恩宠,却不示以威治,终究难免离合,或要酿生隐患啊!
随着豫州形势大好,尤其上次收复合肥后摆明态度与台中分庭抗礼,庾怿也是越来越有了方镇大员的觉悟,对于台中态度如何也渐渐不再关注。他是担心沈哲子如此超规格的示恩于众,或会让这些坞壁主们更加自矜骄勇,来日更加不好管束。
小舅所忧,其实我也有考虑。若能有从容时间,自当恩威并施,审察贤良忠义,而非不问贤愚,厚恩加溢。
沈哲子讲到这里,脸色渐趋凝重:但问题是羯奴未必给我们这个时间,年中北上,数月之间已经尽复淮南之地。中兴以来,王师未有如此雄图勇进,此为天下侧目之大捷!小舅切勿自薄,如今豫州所镇,已是海内共望之雄师啊!
门内私话,维周你也不必妄赞。黄权彭彪两员奴将俱是亡于你手,今次淮南之胜,更是全仰你节制大军,士居倾家相助啊!外人或有迷惘,这一点我是深知。
听到沈哲子的话,庾怿言中不乏自喜,倒也并不全贪此名。他坐镇豫州年久未有起色,沈哲子的加入,沈家倾尽家财的资助,才让豫州的声势彻底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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