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你如果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
秦肃在黄权眼中,自然也不是什么可信之人,之所以召见,不过乐呵一下而已。眼见这小子不能提出什么有见地的策略,他也失了耐心。
子婿确有深思之语要道于丈人,南贼虽不足惧,但也确是一股锐师。若前阵小挫,难免会令乡情更加动荡。如今乡中各家,多各据宅土而守,若是慑于南贼初锐,未必没有暗叛邪念,或要害于丈人大事。
黄权本来已经没了谈兴,但听到这里,不免又皱起眉头,这正是他忧虑所在。略作沉吟后便问道:那么子重可有良策助我?
秦肃闻言后精神便是一振,正色道:丰城所近虽多附者,但多是乌合之众,其实难作管束。一旦强敌临近,难免摧枯折腐,一触即溃,非但不能为用,反倒败坏兵势。不如驱之合肥残城,严加束令,不使贼有征用机会。合肥虽是破邑,终究海内名城,若不攻破,贼心难安。届时丈人可将雄师两分,一者镇乱于内,一者游击于外,内外呼应,贼势必难久持!
黄权闻言后,眉头已是深深皱起,一时难以判断秦肃这计策是好是坏。他孤师远来,部众本就不多,不过嫡系两千余人,沿途虽有增补,但真正的精锐也不过三千余众,俱置于近畔拱卫,这是他不容有失的立身根本。
余者尚有数千散卒杂兵,各由亲信分领,环置于区域左近。而这一部分征发上来的兵卒,便是他准备的消耗品,今次自然需要顶在前线用以消耗南贼锐气,压根就不指望能够抵挡住庾怿的军队。
他真正所依仗的还是自己的嫡系之军,待到庾怿军久战成疲,而后再裹众击之。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消磨锐气的前阵布置会令后方人心动荡,所以召集境中各家,强征一批丁力和粮草,就是准备一旦战事不顺利可以稍作引退,届时再考虑是战是逃。
秦肃这个计策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将依附丁口驱赶进合肥城吸引南贼的攻势,而自己则游猎于外寻找战机,也能避免遭受溃众的冲击,看起来要灵活得多。但这样一来,民众毕集于合肥,他的进退也不再从容,势必要守着合肥城与南贼打一场攻防战,这与他一开始所想略有相悖。
要知道黄权所部嫡系精锐也非尽是能够飞奔远驰的骑兵,半步半骑。这些兵众乃是随他征战南北的班底,损失一个黄权都会感到心疼。外间那些蚁民虽不能用,但黄权仍然没有驱尽杀光,为的就是关键时刻驱之送死降低自己所部的消耗。这是他们在北地惯用的手段,用以保证自己主力安全。
在这淮南之地,想要再聚集起这么大规模一群蚁民实在不容易,如果尽弃于合肥,他就算逃回国中,所部也要折损大半,更何况后方还有一个对他虎视眈眈的彭彪。
所以,对于秦肃的进策,黄权还是有所保留,不愿意因此将自己彻底陷于合肥。
秦肃见黄权虽有意动,但仍是迟疑难决,便又开口道:合肥之地,本是兵家必争之土,若无丈人这种勇武盖世之人坐镇,又怎么能得久安?南贼苟合之众,内怨频频,绝非能够久击于外之师。庾叔豫之辈,不过亲宗得幸,南北俱无盛名。早年之戴渊,乃是淮泗名流,人望所重,其人受遣于此,声势不可谓不众,然则江东顷刻内讧,弃镇南逃
子重且慢,那戴渊是怎么一回事?
黄权本就不是博识之人,对于合肥旧事更是所知甚少,听到这里难免会有好奇。秦肃闻言后便又耐心将早年戴渊率众过江,坐镇合肥以钳制祖逖,结果却因为王敦作乱而弃镇返回的旧事说了一遍。
黄权听到这里,已是抚掌大笑:南贼互害至此,怎么能不失国远逃!不过,大丈夫临阵,当以力战取胜,怎能假望旁人内讧而败?
丈人所言正是,子婿言此,绝非心存侥幸,只是南贼久来如此,做惯了抛土弃疆之事。丈人若是仍有两难,子婿愿奉命北上请援,届时雄师南来,南贼自会不战而溃!
黄权眉眼本来已有舒展,听到这话,双眉不禁又是一皱,冷笑道:狂言良久,子重原来是在戏我?
淮南坐镇者彭彪,恨不得他死在此处,若能请来援助,他怎么会纠结至斯!就算彭彪会南来,大概也要等着他在合肥与南贼恶战一场之后,才来收拾残局捡个便宜。此时请援,简直就是要让他陷于腹背受敌!
外或无援,内援难道也无?丈人大可遣别部劲卒阴率而出,一者扫荡芍陂之南,暗置别巢,若是合肥战事不利,还可南来会师,充作援军。贼不知援众多寡,届时难免会有惊愕。
黄权听到这里,双眼已是大亮,秦肃那所谓阴率伏兵,在他看来那自然是瞎闹,他要真有那么充足的兵力,何至于如此窘迫。但这一个思路,却给了他极大的启发,原本对于合肥,他只是在考虑是战是逃,却没想过可以在芍陂暂时安师。一来是对于淮南的地势确实有陌生,二来则是打心底里不愿再留在这里。
如今多了芍陂这一个选择,他的思路便陡然开阔起来。合肥是得是失他根本不在乎,假使南贼真的占住了合肥,那么接下来直面南贼压力的便是淮南的彭彪,想要置身事外都不行。而自己大可以在芍陂南面休养,待到这二者交战,一定会有自己的机会!
假使南贼真的那么势大,挫败彭彪,自己甚至还可以借此机会直接将彭彪兼并,夺镇淮南!就算南贼弱不堪战,将彭彪之师引下来,对自己也是绝对的有益无害!
只是,如何能在保存自己实力的同时,还能将彭彪给勾引南来呢?又或者,无论彭彪南不南来,怎样才能借今次这个机会让自己跳出合肥这个泥潭呢?
一念及此,黄权便觉得南贼今次北来,不只是自己的一个机会,更是中山王的一个机会!他深知中山王素来都有染指河南地的想法,假使自己这里能够获取到一个主动,给中山王争取到一个机会,那么就算他在合肥这里不战而退,中山王也一定会力保且重用他!
子重所言阴率设伏,不是堂皇正道!主上奋勇,威加海内,雄阔八荒,我如果以此曲诈用兵,虽胜无功,此事不必再提!
黄权讲到这里,已是一脸正色:我与彭彪,私怨而已,不可因之害国。今次镇土遭攻,唯战而已,稍后我便置金银器礼,子重你为使往淮南请援,他来或不来,由其自度。
秦肃听到这话,又是满脸的惭愧之色,盛赞丈人气概豪迈。
又过两日,丰城营垒中便行出一队近百人的骑兵队伍,当中簇拥着两驾马车,快速往北面行去。
这当中有一驾马车,便乘坐着作为使者往淮南请援的秦肃,而车内除了秦肃和一名婢女之外,尚有另一个年在三十岁许的人,短须宽袍,两眼精光熠熠。
道路不算平坦,马车也颠簸得很,但车内几人却都不以为意。就这么一路行驶,很快便远离了丰城。待到日暮时分,车行已经距离丰城百里之外。
队伍停在了一片视野开阔的高岗附近,随行骑士们分作两队,一队散开游弋巡视,另一队则下马抽出佩刀来劈砍收割左近杂草荆棘,准备宿营。
秦肃也下了马车,漫步在杂草过膝的荒郊中,侍女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下车之后才显出来这女子也是一个矫健之人,在这凹凸不平的领地上仍能健步如飞,稳稳跟在主人身后。至于另一个人则显得有些狼狈,身躯高低摇摆,踉踉跄跄才能跟随上来。
这郊野也无壮美风光,然而秦肃游兴却浓,一路行至高岗顶上,极目四览,待见身后那人仍在坡地上狼狈追赶,便指着他哈哈大笑:所谓四体不勤,便是辛士礼之流。方今之世,功业但在马上取,如此羸弱,可非幸事啊。
被唤作辛士礼那人又过一会儿才登上了高岗,席地坐下喘息片刻,才对着秦肃自嘲一笑:终究不及子重兄体魄勇健啊!
秦肃也坐在这人对面,示意侍女坐在近前,突然指着旁边一朵野花笑语道:阿奴去为我采来。
侍女闻言后便转头俯身,正在此时,突然感觉发髻被人抓住,未及惊呼,蓦地一点寒芒掼入喉中,身躯陡然颤抖起来,几无生息瘫卧在地。
左近杂草遮眼,坡下无人发现异态,秦肃将扎在侍女咽喉的短刃拔出,割下尸体身上一角衫裙擦拭着手上沾染的血水,不乏得意的对那辛士礼笑了一笑,继而叹息道:黄贼将此暗目置我身畔久矣,此幕我在心中演练也是久矣,一击杀之,实在畅快。
那辛士礼见此血腥一幕,神态不乏异变,脸色也有几分苍白,片刻后才干笑道:子重兄果敢率性,确是人世罕见!
秦肃闻言后便长笑一声,说道:方今之世,丈夫凡有一二志气,当事北封侯,驰名南北,焉能寂哑无声,奴婢事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扯出一块血染红布,迎风摇摆。继而坡下那几十名原本俯身割草之人,突然有十数人蓦地转身,原本收割草丛的刀刃蓦地斩向近畔的同伴。猝然遭袭,尽管那些人也是百战之悍卒,但仍无暇招架,顿时身首异处,血洒当场!即便有人察觉而叫嚷示警,而后也都纷纷被暴起发难者围住,乱刀砍死!
秦肃仿佛没有看到坡下的杀戮,只是望着北面怔怔出神,口中则喃喃道:我也不知自己所选究竟是否正确,北面是否能成我功业之基,然则若不奋进一次,终是不甘!黄贼浅智之厉夫,过往年余,我是知之甚深,以言诱之,此贼必生大谋。我可断言他使亲信监我北面告援,其中必有潜谋,抵达淮南之后,便会弃我直趋邺都,士礼你敢不敢与我赌一次?
那辛士礼闻言后便摇头摆手,笑道:子重兄久谋明断,自是笃定,我又何必斗气言反。
秦肃闻言后便哈哈一笑,自怀中抽出一份封好的信件,直接撕开封皮,抖开卷成一束的信纸匆匆一览,神色已经转为阴冷:果然此贼是厉言相讥,我是不知淮南彭彪何人,如此言伤便能激其出兵?不过他出兵与否且不论,大概是要先斩我泄愤吧。狗贼奢望害我,结果反为其害。可惜,不能眼见此贼受戮姿态。
说着,他便将那封信彻底撕碎,显然不打算去为黄权请援。坐在对面的辛士礼见状,抬手想要阻止,但见秦肃满脸的阴狠,而后便闭上了嘴。
贼之信物,必在其亲众身上,稍后捡取来,我等便可凭此北上,直谒石季龙门下,以作取信。届时能够以何得用,沿途还要细思。士礼为我构此大进之局,届时我还要多仰你智计助我。
这是当然,北进求幸,我与子重兄都是同心同志!
辛士礼站起身来,与秦肃并肩而立,转望远处,已有马蹄声响起,几十名骑士飞奔而来,各个衣甲挂血,显然已经完成了追剿的任务。
然而秦肃眼望着那些骑士,双眸已经微微蹙起,脸色也转为凝重,口中则沉吟道:状态似是有异,那些归来之众不是我的人
说着,他便转望向身旁的辛士礼,却见对方一脸灿烂笑容,笑语道:是的,那是我的人。
你
秦肃见状,下意识握紧手中短刃,然而对方却蓦地扑上来,拳风陡然扬起,一拳砸中他的鼻梁,视野顿时昏暗!
一拳得中,辛宾并未收手,而后更是飞扑上前,一脚便踢飞了秦肃手中短刃,继而鹰踏后背,两臂铁箍一般扣断此人两臂关节。身手矫健,再无半点先前羸弱姿态。
骑士们到了近前,已是张弓搭弦,箭矢飞掠而来,很快便将坡下一众刚刚经过一场厮杀的兵卒们射杀当场。一名骑士直接冲上了高岗,脸覆铁甲,对着辛宾打了一个手势,朗笑道:辛苦士礼了。
辛宾一手拎住脸色苍白惶恐的秦肃上前,躬身笑语道:侥幸得功,还是多赖钱先生筹划得宜!
0636 施口抢登
三鼓之后,不出即杀!
面对着里许外坐落在河湾处并不太高的营门,沈哲子决然下令,继而军阵中便响起了高亢的鼓声。
同时左右军阵也开始进行调整,前排甲士刀盾并持,快速向令旗中央靠拢,摆出数个锐阵冲锋阵型。后排弓手调弦整箭,徐徐换阵,伴随着洪亮的鼓声节奏,缓缓向前推进。
阵中战车枪弩俱置,在刀盾甲士的环卫下,涉过了河湾,在阵前摆出了一个个的阵垛。步卒列阵两侧,不疾不徐的将云梯架设起来。只待鼓声一停,甲士们便要以此为基点漫过战线,向前冲锋!
一路往北行来,沈哲子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摆出必攻之势,目标无一例外都是散落在这片土地上侥幸存活下来的坞壁。有时候他也真的感慨人命之顽强,明明这一片土地饱经战火摧残,人烟几绝,但当大军过境之后不久,每每又有新的人气冒出来。
最开始面对这些坞壁,他还是心存善意,这是一群百劫余生之众,他们也有生存的权力。只要不是坞壁建筑在沿途兵道附近,他也不愿去打扰这些人的平静生活。然则当前军行过之后,后军辎重营却屡屡传来遭受袭击的消息,他便明白这一份妇人之仁是真的不合时宜。
诚然这些坞壁余众也有生存的权力,但恰恰是为了生存,他们便伺机于大军近畔,等待时机哄抢资用。而且即便是受军势逼迫而举旗归顺,待到大军离开后便即刻反目,闭门不出还是好的,更恶劣是假借友军之名来哄抢物资。
于是沈哲子眼下也无谓教人以善恶道义,只示人以强权,沿途所过凡有据点,俱都予以拔除,一个不留!
随着豫州军这里摆开冲阵,营寨内已是人头攒动,张望于外。虽然隔得太远看不清楚那些的面容,也听不到他们在叫嚷什么,但沈哲子猜测大概是嚎哭叫饶吧。以往他对此或还会有心软,但现在已经学会不为所动。与其给这些人一个闭门自守,天下太平的假象,不如让他们直面现实,身在一场劫数之中,何人能够幸免于外?
二鼓将落,营寨内终于有了反应,寨门被徐徐推开,一群民众畏畏缩缩向外行来,很明显前方是一群白发苍苍的蹒跚老人。这些坞壁似乎是有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传统,但凡出降,必定是老人当先,丁壮镇后。
那些老人们惶恐颤抖向外行来,似乎是因为鼓声没有停顿,冲阵也没有散开,脚步略有迟疑,前行片刻但又停顿片刻,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离开了营门,距离刀盾兵还有十数丈的时候,那催命的鼓声终于停了下来。随着鼓声停顿,不乏人已经虚弱的站立不稳,瘫卧在地。
豫州军们面对这一场面已经不陌生,前阵散开,战车后撤,继而便是游骑奔出,绕着这些丁口们盘桓数周,有条不紊的将人员分隔开。至于那些镇后的丁口们,也都被逼到了寨墙下,面墙而立,不敢回头。
原本剑拔弩张的军容稍有收敛,接下来便是后营步卒上前,抬着两大筐的竹筹上前,喝令这些丁口以户为单位排队领筹,编入籍册,而后押赴后路沿水道安置。
步卒们冲入营寨,开始有条不紊的拆除,这一座营寨规模不小,聚众几百户。当看到昔日赖以存身的家园被一点点拆除,轰然倒塌于尘埃中,不乏人已经掩面悲戚嚎哭起来。然而身处甲士刀兵环绕之中,终究不敢放肆。
晋祚大昌,凭筹授田!
负责引领这些民户的兵众们不断叫喊着这样的口号,也不管那些人听得懂听不懂,只是将人驱赶到河湾附近,排队上船载运往后。而在这河湾之畔,三户抽一丁,近百名丁壮被抽取出来,引入后镇役营。
这一座营寨人员虽然不少,家当却是可怜,抄取出的粮食不过几十斛,且多短收的豆菽杂粮,稻米绝少。可见就算不被攻破,这一点粮储也绝对熬不到新收之月。
当寨门开启的时候,沈哲子已经登上了兵船,实在没有兴致再去欣赏那一幕。岸上沈牧手持一柄竹枪,打马往来,不断用竹枪抽打着河面,希望能引起沈哲子的注意。然而沈哲子只是在船上翻看着籍册,根本没有抬头转望过来。
你们先退开!
沈牧涉水跃上了船,摆摆手喝退沈哲子身后的亲卫,然后才弯腰下来,脸庞略有扭曲低吼道:北伐,北伐难道过江就是为了拆掉这些可怜人的家院门户!
沈哲子闻言后,手指略微一顿,抬头看了沈牧一眼,语调平静道:饶你一次,若再怨言,即刻卸甲过江!
沈牧脸色一滞,沉默半晌,而后才抬腿重重的踏在甲板上,甩着膀子下船去寻人角抵消耗无处发泄的精力。
受了沈牧的打扰,沈哲子终于也不能伪作平静,起身入舱抽出佩剑连连劈砍着一方案几,良久之后才又行出船舱,下令前阵开拔。
一路清剿着区域内的坞壁和流民据点,沿途安置屯所并在地势显要处安置营垒以护粮道。沈哲子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前阵终于到达与杜赫约定会师的阜陵,前方涂水依稀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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