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虽然中朝南北合一,但短短几十年的统一,根本不足以让这一片久受戕害的土地恢复生息。接下来又是衣冠南渡的永嘉大乱世,这一片百战之地更加谈不上什么经营和休养。
荒凉,这是沈哲子一路行来最大感触,放眼望去林草青葱,但就是没有人烟。旧年的坡塘村舍,拨开那杂乱茂盛的荒草,依稀还有痕迹可存。野鸟筑巢,豺狼横掠,就是没有人烟!
当然这也并不是绝对,队伍在此驻扎第一夜,便遭到了袭击。
夜中仍是沉甸甸的阴云,天际星月无踪。沈哲子在中军营帐中睡下未久,便听到营门处鼓响示警,他即刻披甲冲出营帐。此时帐外已是营火大涨,沈哲子在亲卫簇拥下,持剑匆匆奔往骚乱之处,行至半途,已有兵尉举旗驰来,回报辎重营遭到不明敌人骚扰,负责训营的沈牧部已经将贼众击退且远追出去。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头不禁一皱,夜色沉重,敌暗我明,最重要是守住营盘不失,实在不宜出营远追。不过转念一想,沈牧也是久从于军旅,这种军事常识应该不会不知,既然追出去,想必也是有其考量,或是夜袭之众真的并不足虑。
尽管如此,沈哲子还是下令鸣鼓起宿,兵卒们穿营而出,绕着营垒警戒,同时又派出小股斥候,巡弋左近。
就这样忙活过了大半夜,一直到破晓时分,营外才传来消息,追敌的沈牧已经在归途中,直扑贼巢,大获全胜!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还没有具体的细报,沈哲子也明白今次是虚惊一场,来犯之敌不足未虑。军士苦劳半夜,俱都疲乏,这时候路永部也已经移营至此换防。于是沈哲子便又下令军士解散,返营休息,他自己也不例外。
待到午后,沈哲子才睡起,出帐时便有亲兵禀告,沈牧所部已经归营,并且驱回此战百余俘虏。
沈哲子听到这里,便穿营去见何人竟敢如此大胆来犯,当他到达营中一角安置战俘处时,路永已经来到,且已经审讯过几名战俘。
看到沈哲子到来,路永便提着一名衣衫褴褛的战俘行上来,笑语道:昨夜扰营者,原来只是一群伧夫小贼!这一批贼众,早年末将镇于历阳时便曾有闻,乃是一群游食于含山皋岭之间的恶徒。因其并无大恶众怨,又行踪不定,难作招抚,所以早年部从于此多是视而不见。不意今次竟敢侵犯王师,却被沈侯直捣贼巢一战擒定,可谓壮矣!
路永对沈牧的浅捧奉承,沈哲子并未在意,至于这一批贼众的来历,他也并不感到意外。类似的盗贼,他去年在涂中也有见过,乱民流亡于外,或是存身坞壁被大军击破,无处安身,只能聚啸为恶,寇掠为生。
只是这一批贼众,看起来较之涂中他所见的还要凄惨。一个个衣不遮体,蓬头垢面,譬如路永手中擒住这人,看起来骨架极大,想来原本应该也是一个壮卒,但眼下却瘦骨嶙峋,皴面皱皮,一双灰暗的眼珠嵌在鼻梁两侧,两眼里满是惊恐游移,几无人的模样。
这一片被圈起的营地里,类似贼众还有百余人,多是男丁,老残妇孺俱无。而他们赖以劫掠的武器眼下都丢在营地一角,无非木杖竹枪,偶有一二尖端镶着铁片锐钉,已是难得的凶器。上面除泥浆之外,尚有黑褐痕迹,已经完全浸入木质里。可见他们就是凭着这样简陋的兵刃,仍是害命不少。
沈哲子不是一个良善之人,多数时候都理智的近乎残酷,然而就算如此,他仍不敢深思脑补这些贼众过往的经历,如何被世道加害至此?又如何将世道之恶加诸旁人身上,苟活至今?
先给汤食,仔细审讯,稍后来报。
沈哲子语调沉重吩咐一声,而后转身离开,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子,眸底已经有一层水汽聚起。他仍未心坚如铁,或能忍见尸横遍野,却实在不能细睹血肉同胞人形厉鬼姿态。
0634 奴贼之困
丰城旧称成德曲阳,本来就不是什么名城要塞,远不能与其南面不远处的合肥相比,甚至于就连施水附近的逍遥津较之都要响亮得多。
但没有名气,不处要冲,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尤其是在这乱世之中。再雄壮的城池都有被战火摧毁的一天,当近畔合肥名城已近废墟,而丰城这并不起眼的小城竟然还能破邑独存,也是一桩异事。
丰城虽有城邑之名,但从远处观去,却实在没有城邑的模样。此城东倚皋岭,三面通透,但是在平原上却几无闲地可见,堆砌着大量的棚户村寨。说是堆砌也不准确,因为根本就没有条理,那些村寨窝棚高高低低连绵成片,几乎将城池都给淹没。
而在这一片聚居地之外,是一条不甚起眼的高岗,高岗上杂草丛生,间或探出几个生长得极为扭曲的树干。
高岗上被打了一个个的洞眼,远观仿佛一个硕大的蜂巢,凑近去看,这些洞眼一个个挖的极深,有的已被荒草淹没,有的却是新土翻出,而在这翻出的新土里,赫然杂存着许多森白骨茬,点出了这一座高岗原是乱葬岗。虽然难比崇山峻岭,但若全用人命垒起,又不知这方圆之内有多少亡魂盘桓不去。
高岗下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河,小河两侧是冲刷出的滩淤,滩淤苇丛里不时有人影猫着腰出出入入,这些人嘴里各自鼓囊着似是塞满了东西,凑近去看,无非杂鱼苇芽而已,但就连这一点可怜的果腹之物,也不敢让人看见,一旦得手即刻塞入口中。
河岸不远处是一条土路,一俟土路上隐隐有马蹄声响起,那些左近徘徊的民众们便一个个吓得颤栗不已,飞快冲入几块面积不大的禾田中,弯腰去在那满丛稗草中挑出禾苗护住,拔掉左近的杂草。
马蹄声有时候只是远远掠过,但有的时候便真的会有骑士飞驰行过,每当此时,田中劳碌的民众们便将头脸埋入草堆中,根本不敢去看。如果运气好的话,那些骑士自然是飞驰不过,但如果运气不好,便会有几个倒霉者被飞来的羽箭钉死田中。周遭其他人还要期望那尸体不要倒得动作太大,若是压倒了太多禾苗,周遭人也要遭殃!
从远处看,围绕丰城的窝棚区几乎将城池团团包围起来,但到了近前才会发现还是有道路可供通行的,而且这道路还不窄,三骑并驰都显从容。这道路平整的仿佛铁轮碾过,几无起伏,只是土色较之别处要深邃得多。
近来左近乡野之间,多有流民被驱赶至此,有好心的旧居户便会指着那道路教导新来者,无论何时何事都不能踏上那条路,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被飞驰过的铁骑踏死在路面上!
这条道路一直延伸到城墙根上,直通城门。窝棚在别处是杂乱无章,但到了这里,却没有丝毫杂物敢逾越一丈之内。即便是如此,那土夯的城墙也多有坍塌,不乏箭矢锐器凿出的洞眼。一旦哪一处城墙坍塌开,那这个方位的民众就遭了殃,因为会不断有利箭自那缺口从城内射出,一直持续到缺口再被修补好。
城门钟楼下悬挂着一块木牍榜文,日晒雨淋,字迹已经完全不能辨认。当然就算字迹仍是完好,能识者也是寥寥。但就算如此,那榜文上的内容仍是在城外口口相传,形成铁律:户匿寸铁,即诛满门!
相对于城外的杂乱,城内还显得有几分条理,东南西北几条街道将城池分割成几个区域,中间有宽达两丈的水渠隔开南北,两座浮木吊桥在北岸东西各有一座箭塔耸立,透着一股狰狞。
城北偏东是原本县治所在,如今却已经被改建成为一座马圈,马圈中不时有马匹嘶鸣。连接着马圈的则是几座硕大的谷仓,谷仓中除了粮草之外,还有竹木铁石等物资。这里常有数百兵卒游弋,擅自靠近者俱是杀无赦!
整个城池后半部分便是一座硕大的营垒,营垒中央的大帐,便是羯胡于此的镇将黄权所在。
黄权年在三十岁许,个子不高,体态敦实,脸色略显黝黑,眸子微有碧芒,髯须泛黄微卷。此时未着甲胄,薄衫横裹在身上,坐在大帐正中央,仿佛一块未经深煅的铁疙瘩,嘴角微翘,眸子闪合之间自有一股悍气。
历阳伧贼裹众攻我,你等不会不知吧?
黄权嘴角噙着冷笑,眼珠子里碧芒闪烁,在帐中一个个人身上游弋而过。但凡被其眼光扫过,在座众人俱都有些不自然的调整着坐姿。
我是受命来此穷乡,为你等靖守一方。过往岁月,也算相扶相知,总算保这一地不受兵灾加害。今次来犯者,伧贼之庾叔豫,该要如何却敌,你们各位可有教我?
眼望在场这些人俱是默然一对,黄权眼下横肉微微一颤,粗短的手指已经拍在案上,语调也转为冷厉起来:我倒是忘了,你们各位不乏志趣高远,不耐与我武卒同伍,今次贼来该是不乏欢欣吧?
待他讲出这话,场中众人神情又有异变,继而席中一人发声言道:庾叔豫今次来犯,兵势久蓄,穷乡民寡,未必能当若是暂作退避
退避?丰城左近,开阔平坦,该要避往何处?
黄权冷笑一声,继而冷笑道:董公此言,倒是让我想起年初我部出剿贼众,路过贵乡,寨高泽深,确是一处形胜地!不如董公归家,稍作修整,我部即刻迁驻?顺便也能替董公你守护家业,贼众难欺。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白面短须的年轻人已经笑语道:未战而退,董公此言有些诛心啊!明公至此,乃是为我等乡人看护乡土,凡有外敌,应该并肩共拒。若真强师掠境,在座各家,谁人能安?
说完后,年轻人对着黄权微微欠身,神态不乏逢迎,黄权则回以微微颔首,便令年轻人眉眼顿开,回味良久。
今日难得聚首,我也不作虚言。你们各位或念我孤师悬外,不能久持,贼大来攻便要远退归国
黄权讲到这里,见席中有几人要开口辩解,当即便将手臂一扬:不必急于自辩,我镇此乡也是日久,诸位何以待我,我是心知。南贼来攻,无非巢湖水途,只要三千勇卒镇于施口,庾贼片木难渡!穷疲之师,妄想退我?我奉中山大王之命,守此废土,以待雄师后进,踏破窜逃失国之贼,岂能轻弃!
当然,若想却贼于外,尚需乡人助我。今日宴见诸位,只是告知一声,近日我便移师攻贼,为你等守乡护土,各家都要人物助我!便以三日为期,三百甲士,五百斛粮,俱置营前听命。此限一过,何家缺席,我将亲望叩门!
讲到这里,黄权眼下横肉更是频频颤动,语调也更显阴森:若是让我查知,哪一家非但不以乡土为念,反要外结南贼,我将号召乡勇义士破家食之!若无异议,那就各自归家调用,三日,三日后的此时此刻!若无甲士粮用,那就准备好悬首梁上!
听到这杀意凛然的话语,众人神色更苦,就算有人想要强辩,但见黄权一脸的凶横,顿时也没了胆气,只能颓然退出。
黄权在席中目送这些乡中宗长们离开,嘴角冷笑更胜。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他又怎会不知,以往召见,诸多推诿,各自闭门拒外。然而今次却召之即来,无非是想要看一看自己面对强敌压境,有无一战的底气,而后再考虑该要往何方归附。
可是,他是战是逃,岂是这些乡中鄙夫能够决断?这些人以为自己孤师远悬后继无援便不敢一战?但无论是战是逃,他都还有从容的时间应对,足够击破这些乡宗家门!庾怿军力再强,也要旬日之后才能压境。
但究竟是战还是逃呢?
想到这个问题,黄权自己也实在拿不定主意,说实话,如果合肥坚城还在,他是真的不惧一战,南贼虽众,但他也有信心据城破之。可是现在,左近根本无险可守,庾贼尚未至此,乡野已是民心动荡,怎么看都没有坚守的理由。
程贼该死,献妇媚进,使王绝于旧人!若能归邺,定要手刃此贼泄愤!
想到这里,黄权已是恨恨道。他从来都不觉得合肥有守的必要,而自己之所以被派来这一个荒僻之地,无非是因为与中山王走的近了一些。而且程贼将自己置于险地不说,后方坐镇淮南的彭彪又是石聪旧部,素与中山王不睦,刻意收束部众,摆出分拒之势,每每对自己不怀好意,让自己形势更加不利。
想到石聪这个人,黄权更是恨得牙根发痒。他与此贼,本来俱是天王假子,结果在围剿刘氏余孽时,此贼故意引兵不援,致使自己大败,若非中山王出面回护,只怕已经要论罪而斩!
如果他就这样弃镇而逃,或许这正是后镇彭彪所希望的,正可借此机会除掉他。战无必胜之策,退无保命之途,面对这样一个困境,黄权也真是一筹莫展。
正踟躇间,兵卒突然来报秦肃求见。黄权眼下正是烦闷之际,当即便要喝退,只是突然心念一动,这秦肃素来颇多诈谋,听他讲讲,或许有助于当下之困。就算他无策可陈,这奴儿不乏奇趣卑态,见一见也算是解闷。
0635 苦心孤诣
秦肃便是早先黄权面见白面短须的年轻人,一待行入帐内,便撩起袍带跪在了地上,膝行上前,口中则呼道:子婿奴儿叩见丈人,察知丈人近来多愁容,斗胆告乞一二欢颜。
坐在席中的黄权原本还是愁眉微缩,待见秦肃此态,已经忍不住笑逐颜开,这奴儿卑态总是能这样予人欢乐。什么丈人婿子,不过是黄权出镇此地时召见境中各家,这秦肃携妇来见,那妇人不乏美态,被黄权扣留享用,过后还了一个女婢托言是自家的女郎,没想到这奴儿就甘然领受,自此便强攀上来。
子重起身吧,到近前来坐。
这秦肃在黄权眼中不过一个卑劣笑话,自然待之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言,反而往往因为谄媚过甚而让黄权颇感厌恶。
不过这小子倒是帮了黄权不少,原本黄权初镇此地时,是打算剿灭境中各家以除后患,不过多亏这秦肃进言,厘清各家矛盾旧怨,分别瓦解,让各家俱纳质子于内,受制于他。
之所以要留下境内各家,黄权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孤师悬外,又无可靠的后路可以源源不断的提供给养,如果只是寇掠过境,那也没什么好说的,自然是要掳掠为食。可是当时还不知自己要在合肥驻守多久,自然要有一个长远的计划,可以持续获取给养。
黄权部众悍卒不少,但若讲到劝耕课农,真的是一个这方面的人才都挑选不出来。尽管将左近民众都掳掠驱赶至镇,但也始终没有经营起成规模的屯垦,所以过往日子里,都是依靠敲诈勒索境内各家,才维持住军队的补给。
从这方面而言,这个秦肃真是帮助他良多,如果不是此子诸多献计,黄权也很难维持至今。但即便是如此,黄权对这小子仍然喜欢不起来,除了此子卑态过甚让他反感之外,更因为他从此子身上看到一丝程遐等晋贼的影子,阴进谗幸之徒,为向上爬不择手段。
不过也正因此,黄权才没有除掉秦肃,每每他看到此子如此卑劣姿态,便能想到程贼等人在主上面前也是如此没有廉耻的逢迎,心里自会有一种别样的欢乐。
虽然黄权已经开口让秦肃起身,然而他还是一路膝行爬到了近前,才如守户之犬一般小心翼翼坐在了席位上,头脸不乏尘埃,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满脸敬重姿态望着黄权,说道:南贼将至,子婿只恨弱无胜甲之力,不能亲往持刃迎敌以为丈人分忧。但丈人若有所用,子婿必破胆沥血,不负丈人恩厚!
子重有此壮烈之心,又何必过谦。稍后我便遣一部驰援施口,届时子重大可被甲随军前往。
黄权微笑说道,待见秦肃闻此之后脸色已是陡然一变,原本傅粉白面更显苍白,已是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奴儿不是勇烈之才,我又怎会不知,不过能为此语,也是志气可嘉。南贼虽众,我部自有骁勇之才破之!
丈人勇冠南北,名驰当时,南贼此来,不过取败求辱而已。
秦肃听到这话后才松一口气,只是笑容多少有些勉强,不敢再说这个话题,转而又言道:区区南贼,丈人自不必以此为患。只是乡中少有如丈人一般壮节之辈,难免会有群情不安,子婿近来也是寝食不安,只恐肘腋生患啊
子重这么说,莫非是又要劝我助你扫灭乡怨人家?
黄权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秦肃如此阿事自己,原因是什么黄权当然清楚。这秦家早年也是望宗,只是受害于乡人构陷,家业崩坏部曲离散,因而这秦肃多有在自己面前谗言进献,想要借他兵势报仇。但此子在黄权眼中不过一弄儿而已,又怎么会受其驱使。
乡奸旧怨,破家之仇,奴下自然深记不敢忘怀。然则如今强敌压境,子婿怎敢因私怨而害丈人大事。眼下正宜深结乡邻,共破来犯之敌,若是乡中交攻互害,反而正合南贼心意。
秦肃连忙正色说道。
黄权闻言后只是冷笑一声,却并未表态。这些当地乡宗可不可信,他自心知,共破来敌?只是一句笑话而已,眼下境中各家只怕已经有人急不可耐要去勾结南贼了!不过这秦肃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眼下攻击那些乡中宗贼,自乱阵脚,的确有害无益。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