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沈哲子与诸葛恢倒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对方是庾彬的岳父,倒也能说得上话,闻言后便谦虚一笑:尚书厚赞,实在让晚辈惶恐。唯有勤勉,不负长者厚望。
哈,眼下已是民怨沸腾,若再更加勤勉,局面还不知要纷乱到哪一步。
原本气氛也算融洽,可是诸葛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刺耳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袍之人站在那里,脸色不慎好看,神态间颇有几分不屑的望着沈哲子。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微微一挑,不免有几分诧异,他是很久没有听到人当面讥讽他,即便有不满,大多也都是私下里谈论,不敢当面得罪以至于下不来台。不过在看到那人模样之后,心内便有几分了然。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羊聃,泰山羊氏族人,早先死战建康城外的羊曼便是其兄。此人也算是青徐侨门里的老资历,倒是有资格品评沈哲子所为。
不过这种上门请求被打脸的人,沈哲子也不会对之客气,当即便冷笑道:大凡任事,难有全美。恪于己守即可,物议总是难免。早先都中万众喑声,未必就是善治。如今已有闲力滋生民怨,可见还是转好。羊公也是高门厚望,言行流于小民之属,不免可惜。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神态都变得古怪起来,不免有进退失据之感。
放肆!竖子也配臧否于我?
羊聃自认也是时之名流,忠烈门庭,被一晚辈面斥,心中羞恼可想而知。他不是其兄那种清逸名士,自来厌学少文,心中怒起便忍不住要冲上前来。
沈哲子身边最不缺就是班剑甲士,眼见对方欺近而来,护卫们当即便分散开,将羊聃隐隐包围起来,甚至手指都扣在了兵刃上,大有将要大动干戈的架势。
不必言臧否,世人有公论。
就算在以前,沈哲子也不会被区区一个羊聃吓倒,这会儿仍是云淡风轻,一脸淡然。
听到沈哲子这话,旁边观看的武陵王突然笑出声来,大感此行不虚,见识到这位驸马有多张扬。所谓公论之语,时人好将名流作类比,所谓兖州八伯,江左八达之流,而这羊聃也是名列一个四伯。
只是这个四伯却非什么美名,羊聃素来自仗家世欺凌弱小,性情暴戾,被称之为琐伯,类比古代的四凶,名声恶到了一个极点。
沈哲子这么说,那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言到对方的短处。
竖子欺人太甚
羊聃听到这话后,也是羞恼到了极点,哪怕周遭有诸多班剑伫立,也是忍不住咆哮一声,往沈哲子扑来。
彭祖不要冲动!
诸葛恢见状,忙不迭发声阻止,可是已经晚了一步。沈哲子身边那些班剑,可都是他家龙溪卒中选出,自然不会对羊聃客气,那羊聃还未冲出几步,肥大身形已被一腿踢倒,摔倒在地滚出了丈余远。
嗬
眼见这一幕,周遭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简单一场口角,这么快就演变成要动武的趋势。一时间许多人心内都生出一丝懊恼,后悔自己来凑这么一场热闹,因而便有人悄悄往外围挪动身形,想要趁着事态恶劣之前溜走。
作为至交亲厚人家,诸葛恢自然不能坐视羊聃受辱,他上前一步厉声道:驸马慎行!羊彭祖旧望故勋人家,怎可如此折辱!
这时候,一直在看热闹的武陵王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尚书此言差矣,在场诸位都能见证,羊公上前言辞挑衅,继而还要用强动手,驸马反倒无妄遭殃。
他本就是十几岁年轻人,看到年纪相仿的沈哲子如此威风,恨不能以身代之,早先久候不至的些许怨气,在看到这一场热闹后早已经荡然无存。对于敢在宣阳门前对台臣动手的沈哲子,更是忍不住在心内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阿铖不要多言。
东海王年长几岁,也要比武陵王多有历事,心知这种麻烦,哪怕他们是宗王也最好不要沾染,因而闻言后连忙拉了武陵王一把,示意他不要多说话,免得招惹怨恨。
羊聃被人搀扶起来,神态已是羞恼到了极点,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踢翻在地,与他而言乃是平生未有之耻辱!
可是眼看到沈哲子身边簇拥的一干班剑,他也知再上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站在原地睁大双眼望着沈哲子,恨恨说道:早先只闻吴中貉子恃功而骄,凶横无比。如今已是眼见,莫非你还敢杀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近来名声就算有些恶,但比起羊聃来总还算是好的。如今却被一个名满都中的恶人反咬一口,也算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羊聃视线恨恨一转,又望向先前发声的武陵王,冷笑道:这貉子巧用得功,目无余子,就连宗王长者都敢擅杀于城门之前,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人不敢言其恶,我当言之!
说罢,他将头颅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听到这话,东海王与武陵王脸色也是一变,不能再保持淡然。沈哲子凶名相当一部分,都是因为就在此地被他斩杀的西阳王。如今羊聃旧事重提,倒让他们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沈哲子缓行两步,指着羊聃说道:乱晋纲者,唯有剑耳!我虽不贤,能识忠义。羊公不必急于求死,你若能恪守忠义名礼,自然无人能伤。但若有悖,也不能游于纲常法度之外,勿谓言之不预!
0422 治郡之选
台城里,温峤身靠在围榻上,手指着沈哲子笑个不停。
魏晋之际,朝廷大多以霸府为雏形创建,诸多制度都有特殊性。比如温峤这个尚书令,旧制应该是三省首长,施政第一。但是由于曹魏以来中书省执掌诏命逐渐显达,尚书令反而渐渐沦为荣职,而中书省却有凤凰池之称。
尚书省下部曹治事,加上又有数名高官加录尚书事,因而温峤这个尚书令就变得清闲下来。而他眼下的健康状况,也确实不宜过度操劳。
休养了整整一个冬天,温峤的状况也好转许多,虽然身体仍然虚弱,脸庞也还残留着几分不协调,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什么暴毙症状。
这个情况,也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温峤虽然甚少插手具体的事务操作,但如今却是沈哲子他们这一派的头面人物,只要待在台城里总略大纲,就能维系住阵营不乱。
沈哲子被温峤笑得有些不自在,在席中已经调整了好几次坐姿。又过少顷,温峤才开口道:维周向来谋深虑远,不似寻常少年,没想到也有轻狂率性之时啊。
台中这个时局焦点,没有秘密可言。沈哲子在宣阳门羞辱羊聃,极短时间内已经传遍了整个台城,温峤笑语调侃,正是为此。
大多时节,都可相忍为国。不过若是一味忍让,也未必就能诸事皆顺。都南赈灾之事,太多瞩目,我倒不惧言伤,只是有的言辞被人渲染太过,若不予以回击,反倒有害于事。
沈哲子笑着说道。
温峤闻言后点点头:凡事交到你手上,总能让人放心。不过,维周你虽然不忌名损,但也不便予人太多话柄。羊彭祖也是旧勋门第,其兄壮烈捐国,苛难太多总是不好。
或许是眼量有差,我倒不觉得故太常是什么功事彪炳之人。时下物议沸腾,多言故中书激发叛变,于国大罪。类似羊太常此类捐身之人,无人言咎。但温公你也是久历军事者,肯定也明白,建康城破猝然,其实此一类务虚之众也难辞其咎。
活人封赏完毕后,近来都中吵闹的一个话题便是亡者追赠问题。阵营所限,哪怕沈哲子本身并不热衷于要帮庾亮平反,但他们这一方继承的乃是庾亮的政治局面,因而肯定也要争。
其实此乱所涌现出的诸多捐国之人,当中相当一部分诚然态度是极好,但能力确实不行。沈哲子也知道这样的讨论不合时宜,古往今来政治上的第一要求都是态度,而非能力。只要有了死战不降的结果,生前如何的不称职都能被原谅。
所以这些话,沈哲子也只是私底下说一说。因为有了一个壮烈结果,羊曼哀荣也是盛极,仅次于卞壸。大概也是因此,那羊聃才有挑衅自己的底气。
说完此节,沈哲子话题又是一转,笑语道:温公此教,倒是予我提醒。羊彭祖此人家世清贵,又是忠烈门庭,眼下之用确是难合其名。名位有差,我倒想为他发声一次。
哦?维周这是举贤不避仇,要法先贤啊。
温峤闻言后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那么你觉得,以羊彭祖之能,应该居于何任啊?
羊聃此人不学无术,哪怕出身高门,但是名声太劣,如今不过区区一个尚书省下郎中而已。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以其家声名望,坐治大郡未尝不可。依我看来,豫章正得其宜。
不可不可!羊彭祖此人贪鄙暴虐,未可居郡啊!
温峤听到这话却是大摇其头,直接否定道。羊聃这个人被比之古时四凶,可知其人如何。江州是温峤旧治,哪怕眼下已经离任,同样还有感情。若把羊聃安排在豫章这样一个大郡,简直就是祸害!
否定的同时,温峤不乏好奇的打量着沈哲子,就连王导对羊聃都是闲用,可见其人有多不堪。沈哲子对此应该有所了解,怎么还会提出这么不切实际的建议?
待见沈哲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温峤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维周你是认真的?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以示并非笑谈。
虽然迫于时势不得不放弃江州,但是如此重镇,沈哲子也一直都有留意。应该说王舒的确是有手段,归镇之后软硬兼施,很快就在江州站稳了脚跟。尽管温峤还有留下的一些布置,但在王舒一连串的动作下也都形同虚设。
让王舒去江州,那是权宜之计,绝不是要把这重镇完全拱手相让。但其实眼下包括温峤在内,都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干涉江州。
眼下虽然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刻,但沈哲子也不想看着王舒彻底掌控住江州,一直存念给王舒下个绊子。
对于这样的对手,正面打击效果未必有多好,反而会加重对峙的气氛。但如果给对方配上一个猪队友,那产生的破坏力甚至比正面的打击效果还要好。羊聃这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符合猪队友的标准。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仔细操作,只要旁敲侧击让羊聃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他自己就会努力去争取。从台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郎官,一跃成为两千石大郡太守,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虽然羊聃风评甚劣,不够资格执掌大郡,但人患不自知,他自己是不清楚这一点的。如今青徐侨门等死命鼓吹羊曼,这也给了羊聃一个谋求进取的机会。
青徐侨门如果答应他这个诉求,一方面会消耗掉羊曼死国所带来的政治资本,另一方面要不断给羊聃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如果不答应大用羊聃,那么他们也不好再鼓吹羊曼,否则必然要承担一个凉薄之名,苛待勋烈人家。
当然还有一点,假使羊聃放声要谋求豫章太守,那么必然会打击到对此也有想法的谢裒。
关于让谢裒担任吴兴太守的想法,沈哲子早通过谢奕传递过去,但谢裒仍然没给具体的回应。毕竟谢家站在琅琊王氏一方已经很久,骤然改换门庭无异于放弃掉过往积攒良久的政治资源,是很不好作出决定的。
但是,如果竞争者变成羊聃,那么谢裒将毫无胜算。首先,泰山羊氏在时下的门第要远高于陈郡谢氏,其次,羊家素来便与琅琊王氏联姻,关系之亲厚也不是谢家能比的。而且,羊聃的兄长羊曼与谢家谢鲲同为江左八达,羊曼的清望之高还要超过谢鲲。
如果说羊聃的名声太劣,那么谢裒其实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太出众的才能可以成为必然之选。沈哲子之所以招揽谢裒,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其家族潜力,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谢裒此人趋于中庸,并不是一个能力手腕都极强的人。
察觉到沈哲子的意图后,温峤默然片刻,还是叹息道:羊彭祖不是治郡之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多说。他家与温峤的合作,双方本就各自都有极强的自主性,没有什么从属关系。况且这一件事,终究还要羊聃自己争取,青徐侨门内部的利益分割。他们这一方也不必做什么,只要不阻挠就好。
略过这一件事,温峤又说道:昨日台中决出,虞胤将要出任琅琊郡太守。虞氏国戚,近都治郡,维周今次归台,若有时间,可率小儿同往送行。
听到虞胤的名字,沈哲子愣了一愣,而后才想起来,此人本为国舅,早年多得肃祖信任,与南顿王往来甚密。后来随着庾亮的打压,虞胤日子过得也不算好,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熬过去后又得任用。
在宗室力量空虚的时下,启用虞胤担任琅琊太守,对于王导的拿捏之稳,沈哲子也颇感佩服。侨立的琅琊郡,一直就是青徐侨门的禁脔,当作休养生息的自留地。
大概是自己归都后动作频频,令其有意将更多的乡土宗亲势力往建康来引。没有选择青徐内部核心的人选来担当这件事,而是选了一个身份微妙的虞胤,应该是为了回避直接的冲突和抵制。
毕竟,沈哲子可以直接对羊聃这样的人动手,但是虞胤却是元帝的小舅子,肃祖母舅。沈哲子对其也不好过分威逼势迫。
这件事,我记得了。
沈哲子虽然点头应下来,但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如果营建新都之事顺利的话,各地豪宗都会云集京畿,琅琊郡那点底蕴也实在翻不起什么风浪。
沈哲子比较关心还是虞潭归都后的任用问题,相对于温峤这个独立性极高的盟友,虞潭才算是自己人。他能在台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未来沈哲子对时局的影响力度。
这件事已经商议了很久,此时再提起来,温峤便说道:太保有意让虞思奥继任司徒,我却想让思奥入职尚书担任仆射。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看他自己的意见。
司徒三公之位,诚然尊崇,而尚书仆射也是相当厚重的待遇。由此也能看出时人对吴人崛起的正视,同时还有提防,因为这两个官位再高,其实都是太保和尚书令的副手。
这样高级的人事任命,沈哲子也不好置喙。但其实在他归都之前,便已经知道虞潭和老爹商议的最终结果,他们都希望虞潭能够跳出政事范畴,担任中护军,负责都中整体的军事和防务。
无论司徒和仆射,只是选择一方从属而已。但如果虞潭能够成为中护军,那么就会独立于台中几方之外,获得一个相对独立自主的位置。
0423 天子德教
除了人事政局上的安排之外,温峤对赈灾事务的进度同样深感兴趣。在吴中钱粮大量涌入建康之前,都中用度维持主要消耗的就是他从江州带来的物资。
谈到这一件事,沈哲子便顺势递上从去年就开始酝酿的营建新都的计划书。
厚厚的书卷第一页便是一张平面的构造图,横平竖直,四角方正,干净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结构宏大的建筑草图。
刚一拿到手中,温峤还不适应这种视图风格,待到沈哲子详述一遍之后,他才又捧着那草图认真观看起来,眸中渐有异彩,可是渐渐地双眉却微微蹙起,两手一摊长叹一声道:维周胸藏沟壑,远胜愚长,可惜,可惜
沈哲子知道温峤在可惜什么,他的构想实在太大。在这张草图之中,未来的建康新城划分为三十六座坊,规模较之如今的建康城要扩出将近三分之一!
原本的石头城在这张图上直接被囊括在城中,作为西城一个特殊的军事坊区,与整个城防连为一体。
而原本防卫的漏洞蒋陵覆舟山,则连接城墙,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如草图一般完成,此处不再是敌人进攻的突破口,而会成为防守的一个桥头堡,并且背靠整个建康城,完全衔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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