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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如今正值汛期,这航埭中不只有左近江渠注入的水流,更因为前段时间暴雨连绵,蓄水几乎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往往这时候都要善加泄水引流以灌溉左近田亩,以免造成洪涝,但是如今局势已经乱成一团,乡民或是逃难或被征发,野地田亩荒废大半,更无人来注意这些小节。

    站在航埭大堤上,沈哲子回望远处龙都渡口方向。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火烧囤粮的打算。凭自己手中这些人力,要攻破精兵屯守的渡口实在艰难,但若要从周边下手,则简单得多。归根到底,他只是要制造混乱以缓解京畿方面的压力,等到石头城援军到达龙都渡口,便是开闸放水之时!

    一念及此,沈哲子又转身望向北方。他们所做的这些事,都不是收复京畿的重点,只是在吸引京畿周边守军注意力而已,为的就是给沈牧所统率的水军制造机会,攻上覆舟山!




0343 京畿大乱
    惨烈的厮杀声骤然自门外传来,合衣假寐的侍中钟雅蓦地被惊醒。这段时间来,他的心弦始终绷紧,唯恐发生更恶劣的事情。

    他自榻上翻身而起,疾行到门后附耳倾听片刻,脸色已是大变,视线迅速在房间中扫视一周,却没有发现任何金铁之物。然而那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钟雅来不及细思,抓起书案上条石镇纸便冲出房去。

    原本昼夜看守他的守卫们不见踪迹,钟雅此时却来不及细思,一手扣住那镇纸,飞奔穿过回廊,很快便到达了太极前殿的正门。这时候,右卫将军刘超并侍中褚翳已经守住了殿门,在他们身前不远则有数名历阳军守卫持刀对峙着。

    钟雅快速站到了刘超身边,顺手接过褚翳递上来的一柄佩剑,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那两人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在睡梦中被厮杀声惊醒。刘超一直待在皇帝近前守护,而褚翳则是翻墙而来,但却并不知晓外间到底发生何事。

    正在这时候,锐利的破空声响起,灯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陡然几支利箭射出来,将殿前那几名守卫射杀当场!

    不旋踵,黑暗中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戎装披甲半身染血的匡术便在亲卫们簇拥下疾行向此处。在那三人惊诧的目光中,匡术屈膝俯身下拜道:殿前监许方潜怀不轨,欲对皇帝陛下不利,业已伏诛!术职责有缺,使此悖逆之人近至君前,请诸公责罚!

    随着匡术的话语声,其身后一名亲卫已经将许方那血淋淋的头颅抛至殿前。待看到那头颅,再听到匡术的话,三人更是大惑不解,不敢放松警惕,钟雅上前一步,大声道:匡君能忠君除佞,此为大善。皇帝陛下正安睡于殿中,请匡君约束部属,切不要惊扰到陛下!

    匡术应声而起,对钟雅施礼道:侍中之言,不敢有违。只是我却恐此处仍有叛逆余党潜伏,为陛下并诸公安危计,应以严查!请三位暂归殿中随侍驾前,惊扰之处,事毕后术当面君请罪!

    说着,他将手一招,身后一众亲信们鱼贯而入,各持火把散向四方,将整个太极前殿照耀得纤毫毕现。

    匡术,你敢弑君!

    刘超上前一步,怒目圆睁,戟指匡术,一副将要拼命架势。

    匡术闻言后脸色却是一变,忙不迭再下拜道:右卫误会了,术岂敢为此禽兽之念!早先虽有逆行兵犯台中,只因困于难为自辩。如今幡然而悟,赤忠护君,不敢贰念!

    那三人还在惊疑不定,这时候褚翳突然抬头望向城南火光冲天,心念一转示意身边两人抬头去看。待见到那一幕,几人脸上都忍不住涌现喜色,钟雅疾行上前扶起匡术,疾声道:匡君,可是王师归都?是哪一部义师?

    匡术闻言后却是苦笑一声,眼下来不及多作声辩,只是将三人送回殿中守住皇帝,自己亲自守在殿前,然后才派人去请沈恪至此。

    围绕太极前殿的厮杀虽然短暂,但却很快传遍整个台苑之间,尤其大桁之南的火光冲天,更让人惊悸不定。如今尚被困在台城的诸多台臣们受此惊扰,不约而同的要出门行往太极前殿。然而他们刚刚走出住所行进不远,便看到路口处早有甲士把守,不许任何人同行。

    我是吴郡陆晔,要入值殿前以充宫卫!

    前方响起一个老迈之声,然而很快就被另一个浑厚声音压下去:许方叛逆伏诛,请诸公各归住所,不得诏令敢有冲击太极殿者,格杀勿论!

    这话既让人心惊,同时又大感不忿,当即便有人又往前冲去,大吼道:你敢杀我?我是啊!

    待见到那人臂膀被一刀砍中倒在了血泊之中,余者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再往前冲,旋即便被守卫们驱赶着逃回了住所。只是各自惶恐不已,心不能安,有人趁乱便与亲故凑在一起,讨论究竟发生了何事。

    太极东堂中,王导形容憔悴,已经颇有老态,丧子之痛予他很大打击。这会儿双眼却是晶亮,神情凝重听着戎甲在身的路永汇报道:匡中道不知为何,猝然发难,已经诛杀许方,占住了太极前殿,不许任何人靠近

    路永也是对苏峻入都后的做法倍感失望,明白到一个事实,无论执政者是何人,他们这些寒伧武人最终也难越过南北高门去执掌权柄。既然如此,他何苦再跟着苏峻去背负叛逆之名,成败还在两可之间。加上王导派人苦劝,痛陈利害,最终决定投靠了高门。

    原本他们还计划着当苏峻与西军在激烈交战无暇兼顾台中时,出手将皇帝陛下夺来逃出城去,却没想到匡术突然发难,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路永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此地,要请示他们该怎么做。

    由于丧子之痛,加上对外间咨询所知实在太少,王导转头望向另一侧的贾宁。

    贾宁原本也是历阳军的一个谋士,因为本身实力不备,加上对局势的感知敏锐,投靠王导还要早于匡术。他沉吟少顷后便开口道:匡中道素与沈子明交善,今次发难应是受沈子明蛊惑。城南已是乱起,匡中道趁势把持皇帝陛下,怕是

    又是沈家!

    王导听到这话后,顿感头疼欲裂,眉头深深蹙起。

    如今台苑之间,匡中道所部最盛。既然已经事不可为,不如末将趁此动荡之时护送太保出城?

    路永自知他们这些历阳旧部脾性如何,能在北地保全又辗转南来,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之辈!眼下匡术是没时间来搭理他们,等到腾出手来,也未必会对他讲什么同袍故谊。

    即便心中已是一团乱麻,王导的思维敏锐仍是路永难及,闻言后下意识摇头,旋即便有了想法:请路将军率你所部抢占台城南面几道门户,尤其是宣阳门,切不可再被匡中道掌握!

    路永虽不知此举深意,但见王导神色凝重,也不再做拖延,当即便领命而去。

    待到路永匆匆而去,王导又望向年轻人袁耽,说道:接下来还要请彦道犯险一行,不知彦道敢不敢去蒋陵覆舟山?

    太保有令,岂敢推辞!

    袁耽闻言后身躯一挺,正色回道。

    王导对年轻人报以赞赏笑容,继而便伏案疾书,墨迹未干便将手书递给袁耽:请彦道持我手书往覆舟山去痛陈利害,切不要再为逆举乱国,戕害江东人心!

    被匡术先发制人将皇帝抢至手中,王导心内虽然焦虑,但也知眼下不是懊恼之时,惟今之计应掌握住台苑门户,不让匡术有机会挟君外逃,这样才能争取一个谋求合作的机会。

    作为建康城西面门户,石头城在军事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尽管前日西面战事吃紧,三千舟师南下驰援,但是在如今的石头城内,仍有七千多守军。

    苏逸这两日都有些心神不属,大概是因为所担负的任务太重。覆舟山的豫州军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撤离大半,整个建康城的防卫工作便几乎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不免让苏逸夙夜难眠,唯恐有失。

    入夜后他又沿城头巡视一周,回到城中后却仍难以入眠。城中虽然有匡术等众将坐镇,但苏逸对他们仍有几分不放心,不免动念去请示大兄将皇帝并那些重臣转移到石头城来。一方面在此更能保证不出意外,一方面也减少一部分防守压力。没有了皇帝在那里,建康城也只是一座寻常城池而已,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

    刚刚有了几分睡意,苏逸正待要解甲入眠,突然听到门外有军士高呼道:将军,都中宿卫哗变!

    听到这话,苏逸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睡意顿时全消,紧急召集众将前来议事。

    宿卫不可信,这已经是历阳军**识,虽然都中事发猝然,但苏逸对此也早有预案,并未乱了手脚。待到众将尽数至此,当即便有条不紊的派遣数人率部沿城外篱门布防。

    眼下天色已晚,建康城中又是街巷曲折复杂,如果现在便冲进去平乱,极有可能被那些作乱的宿卫冲散,失了调度,毕竟石头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宿卫成员。宿卫的战斗力实在不堪,即便是哗变生事,大概也只是掳掠些许财货而已。等到了白天冲杀进去,骚乱顷刻可平!

    做完这些后,苏逸又召来侄子苏硕,吩咐他率领几百精锐部曲冲入城中去,一方面向台城示警,另一方面则是要顺势接过台苑的控制权,将皇帝接出城来。

    众将正在调集军马之际,苏逸登上城头正待要观望一下都中形势,可是东南方向一抹火光闪耀而起,却让他的心绪陡然绷紧,疾声下令道:速派游骑前往龙都渡口,查探一下发生了何事!

    待部下领命而去后,苏逸站在城头上更加不能淡然。相对于建康城的安稳,无疑龙都渡口囤粮更加重要得多。尤其如今他兄长苏峻正在姑孰与荆州军激战连连,如果这时候传出后方粮草补给被烧的消息,后果将不可想象!尤其是建康宿卫刚刚发动哗变,龙都方向便又有异象发生,苏逸已经不敢深思这当中是否有关联。

    眼看着东南龙都方向火光越来越旺盛,苏逸更加不能淡然,他已经等不及斥候前来汇报,疾行下了城头,一面吩咐亲信部将守好石头城监视大江动静,一面亲自率领原本打算守住建康城南面的三千军士,匆匆往龙都方向而去,沿途不断派出斥候,以查探包括龙都在内京郊所有方向的动静。



0344 一泄千里
    苏逸军行不久,第一批派出的斥候已经返回,很快被领到主将面前汇报消息。

    待听到着火的乃是龙都渡口附近的下都塘,苏逸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继而便又疾声问道:那么龙都渡口态势如何?可曾遭受袭击?

    斥候摇头道:卑下只是到达下都塘附近观望到营垒民船俱被焚烧,乱民四方奔逃,前进不易,只能先行撤回禀告。

    虽然斥候没有得到龙都方面的消息,但是苏逸心内已经渐渐有了猜测,放火者无论是哪一方的人,人数肯定不多。

    一方面石头城这里有自己守卫,建康东面还有**部并许多游骑望哨布置着,南面宣城更是被扫荡一空,无论哪个方向都不可能会有大股军队悄无声息的潜入此处。另一方面龙都左近最重要的自然是渡口的米粮,对方不冲龙都而选下都,也必然是因为军力不足。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苏逸渐渐放下心来,一面派人回报石头城不必过分紧张,按照原计划分兵守住建康城周遭出口,一面又有一桩愁绪涌上心头来。

    下都塘数千民夫乃是极为重要的人力,转运米粮补给都要仰仗他们,尤其在姑孰大战正酣之时,后方补给稍有延迟就会令得前线军心不稳。而且这些民夫都是丹阳左近乡民,一旦放任他们往各方流窜,不但再集中起来不容易,还有可能再滋生别的事端,或是动摇本就摇摆不定的宿卫军心。

    略作沉吟后,苏逸便命部众加快行军速度,务必要在民夫们完全溃散之前再将他们集中看管起来。还有关于敌情如何毕竟是他自己的猜测,终究要看到龙都渡口安全无虞他才会完全放心。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距离下都塘被烧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不独大量民夫往四野逃离,就连军营中那千数军士也早已经被冲散。停泊在水塘中的民船尚在熊熊燃烧,冒起滚滚浓烟。

    在距离下都塘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徐茂等人或站或立,几乎个个带伤。为了保持行动的敏捷,他们并没有穿戴虽然防御更严密但却太笨重的甲具,各个轻甲上阵。

    几十人去冲击千数人的营垒,虽然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优势,但力量也实在薄弱,要在最短时间内造成最大的骚乱,每个人都必须要竭尽所能,时间紧迫并不容许他们收敛藏匿,因而每个人几乎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围攻。能够活下来趁乱冲出,已经是侥幸至极。

    徐茂左肩胛被一支流矢射中,腹部也挨了一刀,眼下却来不及仔细诊治,只是折断了箭杆,稍作包扎。这会儿他正在一名龙溪卒搀扶下,神态焦虑望着左近仓皇逃过的民夫,以期能够发现同伴。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便是早先选定的集合地,此时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但是徐茂身边聚集起来的人数却才只有区区二十几人,而且像是谢奕和庾曼之这两个随队的世家子弟,统统都还不见踪迹。

    将军,时辰已经过了!

    一名龙溪卒忍不住提醒道,今次冲营在他们过往执行的任务中并不算是最艰巨,早年作乱或是平乱时,甚至不乏一支小队全军覆灭的情况。虽然心内也悲痛于同伴没于乱兵之中,但这就是他们的使命所在。龙溪卒的养成远比普通家兵部曲要困难得多,寻常战阵厮杀用不到他们,但是像这种突袭或者攻坚,则是他们不容推却的责任。

    再等一刻钟!

    徐茂语调压抑说道,心内仍存一份侥幸。他已经看惯了生死,而且深知此行任务之艰巨,折损半数都算最好的结果。但今次行动中,无论是不以家世为美身先士卒的庾曼之,还是这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龙溪卒,都让他从内心里感到钦佩。他宁可多留险地几分,能够再救出一名同袍壮士都是值得的。

    来了,来了!

    一名蹲在岩石上观望的龙溪卒突然指着下方惊喜道,徐茂等人连忙望去,只见下方又有二十多人相互扶持着向这里行来,正是庾曼之他们一行。

    众人脸上皆涌现出喜色,推开左近奔逃的民夫乡人迎上去。还未靠近过去,便听到整条胳膊都耷拉下来的庾曼之指着谢奕破口大骂:谢无奕你这蠢货!我早说过是这一座山丘,你非要带着我们往西边奔!

    闹出一个大大乌龙,带着众人跑向错误集合地的谢奕闻言后也不敢反驳,只是尴尬笑笑:早先过分着迷饮了太多酒,勿怪勿怪!来日都中作饮,功勋赏钱我丝缕不留,全与诸位共乐!

    劫后余生又汇合同伴,这些人纵有争执,心内还是喜乐更多,留在这里将身上伤势稍作处理,然后便结伴行下山丘,往东北青溪方向而去。庾曼之这小子整条胳膊都被砸得脱臼,耳后更是有一道血淋淋刀伤险些将半个头颅都被劈开,他却恍然未觉,乐呵呵抱着几个血淋淋的斩首头颅,念叨着要带回家给父亲观赏。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三千石头城守军冲来,大量民夫被向东面驱赶。而龙都渡口营地中也早有警觉,竖起熊熊的火炬,几千守军严阵以待,同时又有几百骑兵冲出营帐去打探消息,同时驱赶逃奔至此的民夫们。

    两军汇合之后,龙都守将匆匆行来与苏逸互通消息,待听到龙都方向确是没有遭受袭击,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后苏逸便松了一口气。今次他确实大意了,不知被哪一方小股侵袭,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让整个下都塘都几乎被摧毁。但所幸对方人力不足,虽然有骚乱,但也只是一场虚惊。

    苏逸快速吩咐龙都守将收拾局面,然后准备返回建康城外去坐镇平乱,耳边忽然听到轰隆隆沉闷之声,旋即脚下整个大地都颤动起来,似乎万马奔腾,又似是地龙翻身。心内正迟疑之际,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凄厉吼叫声:山洪涌来啦

    这声音还未停止,天地之间那巨响越来越清晰,正是撼动山峦令人闻之色变的水浪巨响!

    苏逸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继而便有灵光一现:龙都航埭该死!

    他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整个人被亲卫扯得横立起来往最近的山岗上冲去,回眼一望只看到那翻涌的水浪裹挟着泥浆乱石横推而来,原本的龙都营垒早被洪水吞没大半!旋即一道水浪激涌而起,骤然打灭营门前的诸多火炬,视野中已是一片漆黑,苏逸两耳中轰鸣一片,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嘶嚎惨叫声!

    由于早先航埭这里准备的牛马畜力早被挪作他用,最终开闸放水拉动绞盘铁索全靠那群被俘虏的宿卫兵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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