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但这里也有一点无可比拟的优势,那就是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在此处,大义所在,那就决定了这里乃是整个江东除陷落叛臣之手的建康城外,唯一的政治中心。尤其对于游离在中枢以外的京口侨门和吴中人家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距离中枢如此之近!
在砚山庄园中,有数个结构宏伟壮阔的议事厅,用于举办大型的集会和议事活动。在往年,京口市场各种物价的平抑提升,以及各种货品的配送量等等,绝大多数都是在这些厅堂中决议出来,继而影响到淮北京口吴中乃至于近半个江东的民众生活和生产。
位于庄园东南角的云鹤堂乃是乃是一个甲等厅堂,最多可以容纳上千人,一旦这里被启用,往往都是举行商盟规模最大的议事活动,而做出的决定也都往往影响甚广。这样的甲等厅堂每一次启用,往往也都会吸引绝大多数目光。
上一次云鹤堂的启用,做出的决定乃是由商盟整体出面来接应皇太后与琅琊王,并为未来的临时行台提供大量物资用度。
今天的云鹤堂议事乃是商盟总裁沈克临时提出来的,至于议题也还在保密中。因而早早的,便有众多商盟人家的族人们来到此处。这种甲等议事哪怕只有一个议题,过程往往也都很长。但整个商盟的运作效率却并不低,对于这些与会者而言,那真的只是把时人服散狎妓的时间用来开会而已。
到了约定的上午巳时,堂中近千个座席已经坐满了近半,而在云鹤堂外的竹栅也落下。迟到或是缺席者,便意味着放弃今次议事资格,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得再有异议,这也是为了鼓励商盟各家都加入到商盟议事中来。
落栅未久,商盟总裁沈克并一众耆老便从门口行入,在诸多座席中穿行而过,沿途诸多人起身拜见,沈克等人也都一一颔首回应。待沈克他们行过,众人才发现队伍后方的沈哲子,沈哲子今天轻甲出席,外罩氅衣,整个人显得更加英朗挺拔,在其身后还跟着一脸庄重姿态,手捧节杖的刘长。
沈郎今天也列席议事,还真是罕见!
众人对沈哲子也都不陌生,对他的态度甚至较之前面过去的那几个老家伙还要热情得多。
什么沈郎,应该是小沈使君!
听到旁人对称谓的纠正,沈哲子心内也不禁一乐,只是脸上还保持着矜持淡然笑容。他虽然只是假节,但再假也是方面主官,虽然能管到的只有自家那一众部曲,因而已经可以毫不谦虚的受人一声使君之称。
待到沈克等人尽皆在上首落座,沈哲子坐在了叔父身侧,余者也都纷纷落座。虽然过往各家不乏交谊,但像今天这样齐聚一堂的机会却不多,因而彼此之间也都兴致颇高的谈笑起来,顺便打听一下今天的议题是什么。而沈哲子也在席上频频与身边人,或是上前拜访者笑语盈盈的交谈着。
商盟成立已有数年,由最开始几十家其后又陆续股权变更,有人加入有人退出,到现在规模已经颇大,而且加入者也不独只有三吴之人,只是主要的商业活动还集中在吴中京口一线。
到目前为止,商盟议事也已经形成了一套尚算稳定的流程。总裁之下有诸位耆老,总裁统理事务,大部分的事务构架都由总裁掌管。而耆老则是由吴中各家共同推举出来,大多为吴中清望人家,像是吴郡的陆明乃是陆晔的族弟,还有吴郡的顾众,会稽虞谢等人家。
耆老们并不管理具体事务,他们的加入除了商盟要借助他们各自在吴中的名望之外,就是走后门收贿赂。因为原则上而言,但凡是加入商盟的人家,皆能对商盟的发展提出建议议案,但前提是,必须要通过耆老们的准许,才能拿出来进行正式的讨论。
因而但凡哪个人家想要提出什么对自己有利的议案,必须要先去游说耆老们,无论手段如何,威逼还是利诱,哪怕是砸锅卖铁,只要能够获得耆老们的认可,就能拿出来公开讨论。就算是要把米价定在一斗万钱,只要通过了,商盟就会不遗余力的去推动。
而总裁除了处理事务以外,还有一个特权就是可以不经耆老们同意,直接抛出一个议案出来。所以耆老们的存在,既是给各家提供一个提出意见的渠道,也是在给他们施加一层禁锢。只要越不过耆老,想法再美妙,都不能落实。
商盟这一套仪式流程,沈哲子并未参与制定,而且他也不觉得一整套的制度建设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制度没有先进落后的区别,只有合不合适。
大凡是过于武断制定的制度,必然会抹杀一部分的利益,而这一部分人必然会成为制度的主要攻击者和破坏者。有时候要维持一项这样的制度,所付出的成本甚至比所获取的收益还要大得多,会造成极大的社会资源浪费。
约定俗成慢慢磨合出来的制度,可能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既然这一项制度能够磨合出来,必然就比较契合时下参与者利益分配的一个均衡点,人们也更乐于去遵守。
沈哲子眼下并无鹰视四方龙盘虎踞的气势和实力,自然要尽可能的去避免内耗。
至于真正的议事流程,则与时下盛行的清谈形式差不多。提出意见者当中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然后予以详尽的解释为何会作此想,然后众人有反对者针对这个观点纷纷质疑和驳斥。如果没人能驳倒,那么意见就予以通过。
今天的前两个议题都是与商盟来日的集货备货有关,按照人惯常理解,一旦有战事发生,必然会冲击到民生问题和商业活动。但其实不然,尤其对商盟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本身抗击打能力已经很强,可以无视大多数对寻常商户而言足以造成灭顶之灾的风险。
历阳起兵攻陷京畿,可以说整个江东都是大受动荡。眼下唯一能够提供货品稳定投放的可以说唯有吴中商盟,这一点可以从隐爵提交来的订单数量看出来,虽然奢侈品的需求确实大幅度降低,但是竹木盐米订单却是陡翻数倍,甚至超过了丰年淡季的全年总和!
前两个议题,一是会稽一众盐家们提议暂时罢运其他物资,商盟运力优先满足盐船和粮船。一个是长城县并余杭人家提议,将竹材木材的价格提升三成。这几乎已经是共识,因而没有太多人提出质疑,很快就通过了。
当长城陈家的人走下讲席,众人便看到沈哲子站起身来登到讲席上去坐定,不免都精神一振。且不说沈哲子的帝婿身份加之少年假节的煊赫,单单如今皇太后与琅琊王驾临京口,众人都已知道背后主要便是沈哲子促成。能做成这样的大事,哪怕不论势位家世,沈哲子也值得众人高看一眼。
商盟这套议事章程形成以来,沈哲子但凡有什么决定,或是请二叔出面,或是派麾下幕僚,今天还是第一次登上讲席去说服别人,难免感觉有些新奇。为了避免提议者众目睽睽下怯场,原本讲席四周都是有屏风阻拦的,不过沈哲子坐下后不久,便示意人将屏风撤走。
望着书案上陈设的名贵香料纸墨如意麈尾等等器物,沈哲子也不禁感慨,真是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色,明明只是在商言商牟利为重的探讨会,却偏偏给人一种清谈雅趣,竟如开坛授业一般的隆重。
沈哲子登上台去不久,便有沈家仆从们搬着几个硕大的木箱放在他身边,这都是他准备用来说服眼前这些人的资料。
而看到沈哲子摆出如此大的阵仗,众人也都纷纷敛息宁神,对这位小沈使君要讲到的议案更加好奇。
沈哲子拿起书案上玉如意握在手中,然后从木箱中取出一卷书轴摊在案上,环视众人一眼,而后说道:今日晚辈所议,便是商盟请奏会稽分州。
0313 吴人悲切
当沈哲子刚刚讲出这样一个议题,整个云鹤堂内便轰的一声爆发出猛烈的惊诧声。
沈哲子撤走屏风,就是为了更直观的感受到场中气氛的变化。如今他视野所及,尽是充满惶恐和惊诧的脸,不独那些根本不知情者对这个议题感到惊恐,就连那些早先就此已有沟通的人家,这会儿也是满脸的不淡定,没想到沈哲子竟然敢将这样一个敏感话题摆出来公开讨论。
众人的反应,沈哲子也早有预料。这些人眼下的惊诧和恐慌,未必是针对于议题本身,而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抛出这样一个议题。
会稽分州是一个影响极大的政治事件,这一点毋庸置疑。虽然时下讽议国事,臧否台臣乃是一种风尚,但是这种具体的政治图谋,应该是属于暗室之谋,人们终究还是不惯于公开来讨论。
而且对许多人家而言,他们加入商盟,只是因为商盟能带来可观的利润而已,绝不想卷入到什么残酷的政治斗争和倾轧中。因而当听到沈哲子这个议题,几乎已经忍不住要掩耳狂奔,逃离此处。
其实沈哲子原本也不想过早的去启迪商盟的政治性,因为大凡一个团体,从建成到壮大,继而产生自己明确的政治意图并且付诸于斗争中,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
譬如历史上的北府军军头,其前身京口流民帅团体乃是伴随着东晋的立国,一直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和活力,但也经过长达百数年的酝酿,终于在刘裕手中完成了从军头到国主的蜕变。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流民帅苏峻,还是后来的北府军统率刘牢之,始终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要将朝廷取而代之的强烈政治意图。
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无疑是刘牢之,他所掌握的军事力量,以及他所面对的历史机遇,相对而言是要比刘裕还要优越几分。但就是因为政治意图的模糊,始终游走在各方政治势力之间,当最后终于决定起兵造反时,却是众叛亲离,像其中比较著名的乐安高氏,都投向了敌国。
隐爵商盟有大利,远胜于时下田亩所出,这是商盟能吸引人加入的最大原因。所以迄今为止,商盟虽然日趋庞大,但是其意义主要体现在盈利性上,政治倾向则并不明显。参与者有什么政治意图,都有自己的派系和立场,也不会求助于商盟。
比如沈哲子前数日到达京口,旋即便有众多访客涌来,这些人或是弃官而逃的台臣想要复职,或是吴中人家希望能看在同为乡人且商盟一系,为其在行台谋一职位。他们不是没有政治需求,只是不惯于将这需求摆在商盟内讨论。
但是一个团体没有政治性,结构就会松散,没有凝聚力。
比如青徐侨门,他们是乡党自然结成,又有越府僚属这一基础,当琅琊王氏势大且愿意承担其责任时,在王与马共天下那段岁月中,青徐侨门是时局中最重要一股力量。但是随着王敦事败,王导喑声自处,怯于承担,青徐侨门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崩溃,因为已经没有了一个统一的政治奋斗目标。
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在手中,此前不可能,此后也很难做到。所以考虑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对商盟内部进行一个整合,通过商盟的力量去运作中分扬州之事,也是让人见识一下商盟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待到众人惊诧声有所削弱,沈哲子才示意仆从敲一敲立在讲席旁的铜磬,而后继续发言道:此议稍有逾礼,诸位愿闻详情亦或不愿与闻,都不强求。开栅一刻钟,不愿闻者宜速离。
随着他话音落下,堂下已有数人颇怀惊惧之色站起身来,可是再看周遭其他人,虽然也有惊慌忧虑,但亦不乏好奇。而上方沈克并一众耆老,更是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显然此议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一时间,这些人倒不知道该不该离开。他们确是不想加入到这一类政治斗争中来,但是又恐离开后此议能够通过,除非他们离开商盟,否则便难保持清白。而且他们也不乏好奇,沈哲子究竟要用怎样说辞来说服众人。毕竟这样的事情,肯定会有许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考量。
沈哲子坐在讲席上,看着不乏人起来又坐下,有的人甚至已经行出殿外,但不旋踵又神态纠结的行回来。一直等到一刻钟过后,竹栅再次落下来,没有一人离开。
到了这里,沈哲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无论他此议通过不通过,最起码今次的目的是完成了一半,那就是众人已经默许了他在商盟中谈论政治意味如此浓厚的一个话题。如今的商盟,沈家虽然占据主导,但却并不能打造一个一言堂。当实力不具备时,强求独裁,那就是逼着人搞对立,树立许多原本不需要面对的对手。
所以,哪怕中分扬州此事已经是笃定,沈哲子还是要拿出来讨论一下,给这些人以尊重,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
待到众人尽数坐定,沈哲子便示意人架起木板,然后将他所准备的各种数据简报张贴起来,整整两个大木箱都空了后。还剩下的两个箱子则被推到了座席正前方,里面装着的是简略版的数据资料,由沈家仆从一一分发下去供众人传阅。
这时候,沈哲子才走到第一块木板前,说道:此为太安三年,乱贼石冰攻破扬州,祸乱三吴之旧事。当年吴中各家为扫灭叛军,各举义兵,与事者七十三家,我家幸居其中。吴人守土护乡,死战壮烈,魂魄永馨!
说着,沈哲子面北深施一礼,以示礼敬那些守土而亡的吴中烈士。此事虽然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在座者不乏亲历其事,很快便被沈哲子勾起回忆,复又想起那段浴血奋战,壮烈守土的岁月。
接着,沈哲子转过身来,脸色已经恢复平静,指着那板牍说道:此为当年我家当年所用部曲门生,被甲七百余,执戈两千,战损千余,米粮所耗五千余斛。当年田亩歉收一万六千斛,次年欠八千斛。人命折粮,物损折粮,合共十二万五千三百斛。
众人听到这话,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吴中虽然富足,但也绝无可能家家都有沈家这样庞大产业。单单一次动荡的损耗,便超过场中近半数人之家产!
永兴二年,陈敏为祸
沈哲子并不理众人的惊诧,从石冰之乱开始历数江东的大小动荡,并且以自家与其他吴中人家在动乱中的损失为样板,为众人描述吴人在这历次动荡中所遭受的损失。当然在言到最近一次的王敦之乱,因为他家自己作死,数据并不具备参考性,但因为资料详实,倒也不乏参照。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厅堂中气氛已经渐渐压抑起来。以往他们也知战乱难免会有损失,但当这些数据真真正正摆在眼前时,才知损失有多惊人。哪怕是家有田亩百顷,荫户十数的小产之家,只要历经动荡至今还没有在战乱中死绝,付出的代价都是五万斛粮往上!
当所有数据讲完,沈哲子深吸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世居此乡,父老安居之所,家庙矗立之地,守土有责,义不容辞!但是诸位,触目惊心啊!我等吴士,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沈哲子这呼喝声回荡在宏大会场中,此举亦直接叩问个人本心。是啊,前日举义,今日举义,明日又举义!这天下何时能安宁,江东何时能无事?早先有人尚因这几年在商盟中得利甚丰而沾沾自喜,但是看到过往其家在这些乱事中付出的代价,俱有触目惊心之感,心情再无一丝畅快。
尤其一想到来日或还要兴起义军去平灭建康兵灾,少不了又是连场战事,人力物力的损耗,不忍深思。正如沈哲子所言,吴人还有多少义血可流?
吴地多动荡,每乱义军起!为何我们吴人,不能有自己的军州?不能有自己的子弟兵?
当所有数据讲解完毕,沈哲子的结论也呼之欲出。之所以每逢动荡,吴人都要大举义兵,那是因为中朝以来,朝廷便对吴人多加打压。
三吴之地唯一勉强可称方镇的会稽,军户不足两千,沈充督浙东军事,能够执掌的郡兵不足万人,而且还是时下最劣的军备,甚至不如流民!因为郡兵在兵役之外,尚承担着沉重的劳役赋税。所以一旦有战事,各家必然要兴起义兵才能保证吴中无事。
今次历阳之患,与我吴人无尤!今日有言在此,吴地多慷慨,肺腑存大义,钱粮可舍,义兵片甲不起!
言及于此,沈哲子已经划出了底线,既然朝廷不许吴中有军州,那么该输送的钱粮还是要输送,但是绝对不起义兵,除非朝廷准许吴中建立军州,以正规军的名义征发。
诸位可有否我?
讲到这里,沈哲子行下讲席,平复一下心情,继而对众人环施一礼。
他话音落下后,堂中良久无人开口,只听得到糅杂在一起似有韵律的沉重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慢慢站起,对众人说道:家中本有七子,石逆死二,陈逆亡三,至于如今,剩我一人。血仍激昂,今次之患,愿毁家而捐国难,若有托义沽名举兵害我乡人者,与你偕亡!
0314 弄权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修禊之礼,古已有之,至于魏晋,三月上巳祓禊之期,更成一桩盛事。这一天,男女老幼,高门寒素,俱逐水而贺,尤其对小民而言,更是一年到头难得无忧时光。
虽然西面战事告急,但到了上巳日这一天,整个京口仍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节庆气氛。从早间开始,便有大量的民众盛装出门,或驱车而行,或安步当车,亦有鲜衣怒马膏粱子弟招摇过市,纷纷涌向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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