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听到这些消息,沈哲子眉头便紧紧蹙起,不免有些担心苑中的公主。他忍不住行出小阁,只是在将近中书官署庭门时被阻拦下来,只得站在门外向外观望,诸多宿卫仍在往台城东面而去,那一个方向仍有火光在摇曳,偶尔爆发出惨烈的厮杀声,那是宿卫在与趁乱冲入的乱军在战斗搏杀。
一直到日暮将近时,厮杀声渐渐停止,而后便有大量的脚步声涌入台城。沈哲子站在门口,看到有一众宿卫护卫着一方步辇匆匆行过,那辇上躺着的乃是昨日出城的尚书令卞壸。此公甲衣半解,须发凌乱趴在辇上,大半后背都被血水,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主将都受如此重伤,可想而知今日战事有多惨烈。沈哲子有些焦灼的在庭门内来回走动着,许久之后都没有新的消息传来。
这一夜注定漫长,到处都充斥着宿卫将领催促士卒们搬运砖石竹木构架防线的声音。而在更远的城外,则依稀传来许多叛军们杀贼除奸的吼声。
接下来一连几天,沈哲子都被困在台城内不得外出,也没有再见到庾亮,对于外间的战事发展更是一无所知。叛军这几日似乎也在养精蓄锐,每天虽然都保持着进攻,但是烈度并不算强,唯一没有停止的就是覆舟山上的叫骂。
然而决战终于到来,这一天上午,城东青溪方向厮杀声大作,哪怕沈哲子身在台城,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他的耐心也已经将要到了崩溃边缘,无法再忍受这种漫长的煎熬和等待,手提佩剑冲向中书官署大门。
正在这时,一众衣衫凌乱的宿卫军卒们自门外涌进来,为首者乃是郭诵,他表情沉重,看到沈哲子后,稍一错愕旋即便重重点了点头。
庾翼肋间受伤,在两名军卒搀扶下行进来,看到沈哲子后神情则更显悲怆,涩声道:卞公阵亡,城破在即
沈哲子还来不及说什么,便有更多的宿卫将士冲进来,庾亮仍是一身轻甲,脸上却无以往的威严方正,隐隐有几分扭曲狰狞,双眼布满血丝,他冲进官署房中,片刻后才又疾行而出,示意庾翼跟上自己,而后又指了指沈哲子道:保护好海盐男,突围出城!
宿卫们一拥而上,沈哲子立在原地沉声道:苑中要如何
住口!
庾亮闻言后双肩一颤,头也不回怒喝一声,继而一顿足再次低吼道:速行!
沈哲子握住佩剑的指节隐有发白,那宿卫梁勇则冲上来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诵等人亦望过来,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终还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此时厮杀声已经渐近台城,诸多溃败的乱军往四方窜行,哪怕有主将严令约束乃至于挥刀劈砍震慑,然而却完全没有震慑力,败军仍是四散逃亡。
沈哲子等人被隔绝在中书亲卫后方,他看到被败军送回台城的钟雅等人,庾亮驻足与之言语片刻,而后便又疾行而出。钟雅身边一部分宿卫加入这一支队伍,看到被宿卫裹挟的沈哲子,他只是苦笑着在道旁摆了摆手。
冲出宣阳门后,驰道另一端已经隐隐可见叛军踪迹,一行人又连忙转向绕着台城城墙往西疾行而去。叛军则在后方一路追赶,口中则大声叫嚷着:杀庾氏者封侯!
一追一逃之际,西篱门已经依稀在望,而此时,叛军也已经将要追赶上来,沈哲子甚至已经可以听到身后追兵的粗重喘息声。
正在这时,西北方向一队宿卫疾冲而下,将后方那数百叛军一冲而散!
这一队宿卫主将乃是郭默,早先一直游离在主战场之外,只是前来接应时,身边士卒已经不足千人。
两军合一,也渐渐有了一些底气,不再狂奔而是向着石头城徐徐而进。石头城外江面上停着几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边亲近随员,郭诵等人亦随庾翼而上。沈哲子见状,越过一众宿卫疾冲上前挥剑斩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溃败,谁之罪过!
竖子安敢无礼!
郭默上前一步,手按佩剑戟指沈哲子怒吼一声。
维周不要多说了。
庾翼见状连忙上前按住沈哲子手臂,将他拉到船上来,而那些负责看守他的宿卫们也顺势登船,将他包围在甲板一角。至于其他军卒,则各自登上空闲船只,旋即大船便驶离江边,绕过石头城往南而去。
沈哲子站在船上,望着视野中已被乱军淹没徐徐远离的建康城,握紧的拳头指甲几乎都要刺进掌心里。惟今之计担心已无用处,只能寄望于城内诸多布置在此时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果。至于他,也要见机行事。
当大船驶过秦淮河交汇处时,又有千数乱军自岸上冲杀而来,有的甩着长索挠钩往大船上抛扔,有的则放板下水呼喝着往上追赶。有两艘载人过多而船速稍慢的船被拦在了江心,扑通扑通落水声不绝于耳。
船上这几百宿卫纷纷引弓射杀两岸追来的叛军,庾亮亦在此列,只是双臂微颤以致准头大失,偶尔伤到了船上人,自己自嘲一声退后去,神态之间不乏颓丧。
当船终于驶出建康范围,周遭再无乱军踪迹,原本追随在后方的几艘船也已经尽数落在了后方。这时候,宿卫们才各自有些虚弱的瘫坐在甲板上略作歇息。
此时在大船中央,庾亮正与郭默等人低声谈论,似在商讨接下来该要再如何。如今他们只剩下船上这百余船工并不足三百人的宿卫,自是再难有所作为,商议良久之后,才吩咐船工转向寻阳方向。
沈哲子被宿卫们围在角落里,只是默默望着江流,间或看一眼庾亮并郭默等人,视线又扫过同样在角落里用兜鍪遮住面目的郭诵等人,眸子幽深难测。
庾翼看到被宿卫禁足在那里,神态抑郁的沈哲子,心内有些不忍,想要开口劝一劝大兄,可是看到大兄也是双眉紧蹙,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将近日暮时,船工端上一些吃食分给船上众人。沈哲子接过陶碗后,抬头仰望片刻,蓦地将碗摔在了甲板上,而后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冲向庾亮。
这陶碗破裂声霎时间吸引了众人目光,纷纷站起身望过来。
庾亮看看神态略显狰狞,被宿卫死死按住双肩的沈哲子,沉吟少许后才摆手道:让他过来吧。
宿卫们虽然放开了对沈哲子的控制,但还是寸步不离跟上来。一直走到庾亮面前,沈哲子凝望着他,许久不语,最终只是叹息一声,有些颓然的转身返回原地。
见沈哲子转身离开,庾翼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他自然明白沈哲子眼下的心情是何等的抑郁,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但事已至此,争执又有何益。
然而就在他刚松一口气的同时,眼前一幕却让他悚然一惊,几近魂飞天外:梁勇你要做什么!
那一直奉命监守沈哲子的宿卫将领突然抽出佩剑,猱身扑向庾亮!
保护中书!
旁边郭默等人见此状亦是目眦尽裂,纷纷往上涌来,然而梁勇手中剑早已经深深掼透庾亮胸膛!猝不及防中,庾亮脸上尚残留着惊诧,然而嘴角已经沁出脏腑破裂涌出的血水!
我为苍生诛杀此獠
梁勇身被十数剑,于甲板上踉跄行出数步,继而横倒在甲板上,两目圆睁,已是气绝!
0298 以死报之
陡然发生的一幕,让船上所有人都惊得呆若木鸡,沈哲子亦两手掩面,无声长叹。
然后,在所有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他疾身反行过来,将庾翼扑在了甲板上,顺手捡起一柄丢在甲板上的环首刀持于手中,大吼道:统统退后!
听到这吼声,众人下意识退后一步,而后郭默与赵胤亦反应过来,纷纷发声道:闲人退后!勿使人再害庾小郎君!
此时,端坐在船上的庾亮尸体才徐徐倒下,血水汇成细流,很快便流到被沈哲子压在身下的庾翼身畔。庾翼呆呆看着大兄那已经没了神采却仍未闭合的双眼,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大兄他
赵胤等人欲上前扶起庾翼,然而沈哲子刀锋却转向他们,低吼道:退开!
那几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堪,其中郭默眸中闪烁凶光漠然道:该退下的是你罢,那宿卫先前可是一直与你同行!
此言一出,另一方那些奉命监守沈哲子的宿卫军卒们忙不迭跪在甲板上疾声道:我等受梁尉统御,奉中书命守卫沈郎,绝不敢有凶念为害,请使君明察!
郭默等人闻言后却只是皱眉,并不开口予以回应。一时间,船上气氛凝重无比,就连船工都忘了驭船,整个船身被江水冲得横在江中。
此事与维周无关。
良久之后,众人才听到庾翼沙哑声音:行凶此贼乃我家中旧人,已经在府内听用数年之久,谁知此贼应是受逆臣鼓动,诸位切勿相疑。
震惊过后,庾翼也恢复些许理智,心知此时绝对不能再让船上人有所离心,强忍心中悲痛,为众人洗刷嫌疑。
听到庾翼这么说,众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中书亡于船上,若彼此不能自辩,人人都有嫌疑。尤其如今叛军口号便是诛杀中书,若他们有此嫌疑,那真是百口莫辩。
庾翼爬起身来,擦掉眼角泪痕,由沈哲子手中接过环首刀狠狠斩在那梁勇已是血肉模糊的尸身上。沈哲子抬手按住他手臂,有些忿意道:眼下应思何往,小舅迁怒死尸又有何益!
听到这话,众人也都纷纷望向庾翼,庾翼虽然只是白身,但却是中书嫡亲的兄弟。中书意外亡故,他自然就成了一众人的首领。
然而事发如此猝然,庾翼也实在没有主意,嗫喏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旁边赵胤与郭默对望一眼,上前说道:先前中书议定,我等应往寻阳去投温公,而后再议讨逆事宜。
沈哲子听到这话,发言道:我本不愿出城,亲眷俱在城中,中书迫我至此。稍后寻阳诸公自去,我要归城去营救亲眷。
听到这话,庾翼脸上便露出几分为难。那郭默则冷笑一声道:沈郎莫非要返城投逆?
听到郭默这讥讽,沈哲子也冷笑道:假使郭侯能恪尽职守,都中有何逆可投?
竖子安敢辱我!
郭默闻言后脸庞顿时一热,旋即便跨前一步似要对沈哲子动武。
谁敢害我家郎君!
郭诵甩开兜鍪,率众一拥而上,他们这一众人途中虽有离散,但却作为庾翼亲随登船,合共七八十人,一时间气势亦足雄壮。
郭郭
待看清郭诵面目,郭默整个人都僵在当场,脸上流露出浓浓惊诧之色。
江东乃我桑梓故土,誓不与逆贼共戴一天!如今君主陷于贼寇之手,归于驾前以为鹰卫乃是臣子本分,郭侯肝肠妄动以心度我,似是非礼!
沈哲子一边说着,一边示意郭诵等人上前,将郭默赵胤等人统统缴械。这数人还要有所反抗,但如今船上最多的便是庾家嫡系亲信,次之便是早先从石头城一路追随庾翼登船的沈家部曲。此时庾翼头脑尚未完全的恢复清醒,而其心内自然也对沈哲子更加信重,因而示意自家部曲不要妄动。
不过眼下应是和衷共济,庾翼也不能坐视沈哲子过分凌辱郭默等战将,开口劝道:眼下人心皆是惶惶,言语难免冲撞,郭侯失言,维周你别放在心上。
沈哲子示意众人将郭默他们监禁在船上一角,然后才拉着庾翼行到无人处,目示庾亮尸体腰畔,低语道:非我不愿遵守中书遗命,如今事发猝然,江州已经未必是善处
庾翼顺着沈哲子视线望去,眼神先是一黯,涌出浓浓悲伤,继而才醒悟到沈哲子言中所指。中书掌管诏令,早先大兄那般危急情况下都要返回官署取走印玺,怕的就是印玺落入叛军手中,凭之祸乱政纲朝令。
如今大兄猝亡,他若携此印玺投向强藩,本身又无大兄的资历威望,极有可能被强藩把持在手,届时危害未必就逊于乱军!
江州非善处可可是我要去何方?
庾翼虽然不乏智谋,但平生未遇此等变故,心中又是惊愕又是悲痛,尚能克制情绪没有嚎啕大哭已经很难得,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晋陵二舅背靠京口,北有徐州为援,南有三吴呼应,历阳绝不敢犯!小舅执此归于晋陵,届时草创行台讨逆,荆州国之干城,江州中书良友,必将群起讨逆,区区历阳逆臣,岂足为患!
沈哲子一直有一个理念,那就是险中求稳。他被中书挟持至此,看似性命操于人手,实则一直都有足够保障。早先在台城,他若要离开,没人能禁住。待到登船后,又有郭诵等人居近守卫,性命可保无虞。
如今中书已亡,他们若再投向强藩,可以说已经没有任何凭仗。虽然他已经与温峤取得足够的共识,但如此危机的关头,他又不是没有更好的选择,实在没有必要再往江州去。夺回中书印玺,届时公主于苑中趁乱将皇太后接应而出,那时候就有足够的资本在京口创建行台!
听到沈哲子的分析,庾翼也是有所恍惚,眼下对他来说,忠心耿耿在家中听用数年的忠仆居然都能奋起弑主。温峤即便是大兄良友,又怎么比得上二兄可靠!况且如今这弥天大祸,他家脱不了干系,唯有将话柄握在自家手中,来日才能有自保余地!
非维周言,我将奔死地!
庾翼握着沈哲子手腕稍作感慨,然后便疾令船工靠岸,而后排遣一部分亲信下船去往四方巡察有无敌踪。他自己则行至庾亮尸身面前徐徐拜下,而后泪水汩汩涌出,一边哭泣着一边解下庾亮腰畔放置印玺的锦盒。
沈哲子看到这一幕,难免有愧,视线转望向浓浓夜色中。如今他们已经身在建康城几十里外,但由这里仍能看到地平线上涌动的火光,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都中之事千万不要出意外。虽然围绕內苑他足足布置了将近两千人,即便是遇到叛军成建制的部队,也能保证公主安全。但他自己不能亲临指挥,终究有些不能安心。
郭默等人被拘禁在角落里,神态间难免有羞愤,他们本身也都是执掌一军久经阵仗的大将,然而却没想到眼下竟落于一少年之手受此羞辱!视线在郭诵脸上游弋片刻,郭默冷笑道:子述,别来无恙啊。不意昔日之虎将,竟成高门豚犬,不知你心可安否?
郭诵听到这话,当即便冷笑一声:忠骨义胆,有何不安?
郭默还待要相讥,肋下却被身边赵胤碰了一碰,旋即便看到庾翼将中书印玺拿过,呼吸禁不住变得沉重起来。然而横在其肩膀上的环首刀骤然一压,他整个人都趴在了甲板上。
等到亲信部曲们回报左近没有危险,庾翼才与沈哲子等人一同下船,他刚待吩咐让人将大兄尸身携带上,沈哲子却阻止道:此一路未必通畅,我等自保犹不足,若连累中书遗骨受辱遭戮,心中何安!
可是,大兄他
庾翼却难接受抛弃大兄尸骨,闻言后神色便有些难看。
沈哲子则上前一步,指着仍被拘押在船上的郭诵等人喝道:中书慷慨而赴国难,忠骨壮烈。望诸君能心念中书昔日之恩,将尸骨送归寻阳择善处安葬。异日乱事平定,必将有重谢。若此托付有失,天涯海角,必取尔等首级!
郭默赵胤等人听到这话,神色更加羞愤。而郭诵则冷笑一声,一口啐在郭默面上:昔日弃众南逃,今日若再背主北亡,天下可有你立足之处!
待到一众部曲统统下船,沈哲子才高声命令船夫开船。
之所以留下庾亮尸体,是为了给这几人施加一层牵绊让他们一定要去寻阳,除非他们认定朝廷无法平叛,否则绝不敢将尸首送归苏峻处从逆。而确保这几人去寻阳,就是要让江州和荆州明白,如今不但中书已经死了,印玺也不知归处,抽掉他们坐望时局的余地。除非他们甘心安坐镇所,等待苏峻在台中对他们进行赏罚臧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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