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所以在庾亮看来,苏峻之所以如此上奏,不过是示人以弱,其心实在可诛,台中为此讨论不休,实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至于如今都中人心惶惶的形势,庾亮也并不过于在意。区区苏峻,名望不及王逆,兵员不及王逆。王门之逆那般势大又如何?还不是被轻松剿杀篱门之外!
且不说都中这数万宿卫,早前他又下诏征召淮北郭默入都,郭默同样是北地宿将出身,武勇不逊于苏峻,再加上宿卫中历经阵仗的赵胤周谟等将,对付一个苏峻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公务忙完之后,庾亮略一转念,传召一名仆从来,随口问道:海盐男近来在忙什么?
那仆从听到问话,便将近来监视所得种种咨询汇报上去,倒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不过是城内城外的财货调配。
听过片刻后,庾亮便摆摆手,示意仆从退下。他倒不觉得沈哲子有什么能够影响时局的能力,只是这少年某些举动大概可以窥出一丝会稽的态度。时下各家逃离建康成风,沈哲子却独留在都中,这不免让庾亮有些诧异,因而多了几分关注。但也仅此而已,并不值得过分上心。
0292 宿卫围府
整个十一月,建康城内气氛始终压抑着,唯一有点热闹的事情,便是北中郎将郭默率众归都拱卫京畿。
郭默归都那一天,建康城东面和南面篱门大开,早先城中严密警戒也多有松缓,宿卫禁军甚至鼓动都中人家离开家门前往一览军容。
这一天,建康城内难得的又热闹起来,许多人涌上街头翘首以往。一直到了正午时分,郭默才从城东青溪入城,率领数百骑士徐徐行过大街。
沈哲子也坐在道旁阁楼上观望郭默军容,可以看出来那数百骑士包括战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出来的,体魄强健,气势雄壮,各披甲胄于身,腰悬环首刀,马畔挂着长长枪槊。一望过去,便有冲天煞气扑面而来,让人慑于军威而心旌摇曳,不能自持。
坐在沈哲子对面的是郭诵和任球,任球还倒罢了,对军旅之事所知不多,只是如大街上民众一般,望着郭默军如此精锐气盛,不免啧啧称奇道:有如此敢战之师拱卫京畿,历阳未必为患啊。
听到这话后,另一席上的郭诵冷笑一声,却不发言,只是望着骑着战马趾高气昂行过长街的郭默,神态颇有几分寒意。
沈哲子自知郭诵对于郭默此人怨念之深,当年若非郭默轻弃李矩而南逃,荥阳局势不至于败得那么仓促,即便不支也能约束部众徐徐南来。但是郭默的背叛加速了荥阳部众的离心,李矩最终南来时,最终只有郭诵等寥寥百数人追随,最终衔恨而亡。
但是如今,中书态度鲜明将郭默当做一张王牌看重,任其为后将军统率宿卫一部拱卫京畿西北防线。一旦历阳东来,那里或可能成为抵御历阳攻势的第一阵线,责任不可谓不显重。所以对于郭默,沈哲子眼下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对于中书信重郭默的举动,在沈哲子看来实在是一招臭棋。郭默此人武勇或有,但最大的劣势在于没有自身嫡系人马,一个流民帅最大的依仗不是自身武勇与否,而是有没有一众忠心敢战的嫡系部曲。中书引郭默归朝,想要重复早年平乱王敦的旧事,不免有些异想天开。
而且郭默此人,实在节操有缺,弃军而逃的事情做了不止一次。指望这样没有担当的人托以重任,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但无论如何,郭默归都夸军这一件事情,总算对于京畿人心的安定有很大好处。绝大多数人是吃这一套的,人们之所以对历阳颇多忌惮,那是因为其军悍勇能战。可是看到军容不逊于历阳部的郭默淮北军归都,心内的惶恐多少能平复一些。毕竟朝廷还占着大义,且兵足将广,优势明显。
这样的气氛并未保持太久,十一月下旬,大事接连发生,先是豫州祖约遣兵南下,与历阳兵合一处。旋即便是历阳部韩晃**攻破姑孰,大掠盐米而归。与此同时,苏峻正式于大江宣告南北,将兴义兵以诛权奸。
这消息旦夕之间便传递到都中,整个建康城为之哗然,合城动荡。当夜,早被中书逼迫无可忍受的彭城王与章武王便穿城投向历阳,这更加剧了纷乱的程度。
第二天午后,有一队宿卫直接冲入公主府门庭,将负责接待访客的沈氏门生驱赶进府内,旋即便有一名年轻将领在一众不乏惶恐的沈家仆役们面前宣告道:奉中书诏,都内近来乱迹频频,丹阳长公主乃肃祖嫡亲,宜善加拱卫,勿使贼扰。府内一应人等,不得擅自出入,违禁者斩!
听到这话,那些仆役不免更加惶恐,忙不迭冲入府中去寻管事者通报。家令刁远匆匆行来,听到那宿卫将领再复述一遍缘由,已经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这哪里是什么守卫,分明是要将公主府上下人等软禁起来。
宿卫来人并不多,不过区区两三百人,如今府内聚集的沈氏精锐部曲便有将近五百之数,并不畏惧。然而来人却说奉中书之令,恰好郎主与公主都出门访友不在家,尽管府中有足够自保之力,刁远一时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趁着宿卫尚未将府邸合围起来,着人快速翻墙而出去寻沈哲子。
沈哲子今日所赴之邀乃是尚书左丞孔坦之子孔混的宴请,与会者也多为吴中在都内为官者的子弟。吴兴和会稽早先有各家组织乡勇到达京畿之外,要接应这些乡人子弟归乡,今次聚会,一为征询众人意见,二来也是彼此告别。
在这一众人当中,孔混年纪并不甚大,未及而立之年,但却作为了主持人。其家本为会稽高门,如今其父又为尚书高官,叔祖孔愉官任侍中,无疑他家对台中风向并时局的判断更能让人信服。
因而众人在席中都在询问孔混的看法,孔混却是不乏悲观,感叹道:家父曾言,贼势不弱,台城或将不宁。诸位若能离都,宜当早离,若一时不便,也要闭门家中,不要戎装而行于市。
听到这话,众人视线便忍不住转到孔混旁边的沈哲子那里。沈哲子今天恰穿了一身软甲戎装出门,这是因为凌晨时有小股乱民冲击南苑,沈哲子率领家兵击退,未及归家换装,便来赴邀。
孔混只是转述父亲之语,倒非针对沈哲子,一俟察觉不妥,连忙转身致歉。沈哲子摆摆手,表示不妨事。
老实说,不独对中书没有信心,沈哲子对台中那些大佬们信心都不甚大。倒不是说这些人尽皆庸碌,没有智者,只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心思太多,怎么可能拿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平叛策略。
比如说孔混的父亲孔坦,尚书左丞已经是仅次于尚书令和左右仆射的高官,在这样的局势下,无论心中作何想,维稳局势乃是不容推却的责任。此公嘴上却没个把门的,屡番进策不被采纳,大概是心内颇存怨念,甚至直接与人言贼势之大,必破台城。
如今苏峻虽然已经起事,但在大掠姑孰之后,却还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可见其心内也存迟疑,仍在观望各方反应,对于前途并没有太笃定的判断。结果孔坦这老兄对苏峻的信心竟比苏峻本人还要足,这也真是搞笑了。此一类话语在时下道出,与其说是什么对时局精准判断,不如说是对中书的抱怨。
心中虽作此想,沈哲子却并不急于发表看法。会稽孔氏与他家关系虽然不如其他几家紧密融洽,但如今彼此间氛围也不错,他也没必要言辞顶撞去得罪人。
是了,维周近来可有离都的打算?
孔混的态度可以说是代表台中的看法,众人再询问沈哲子,则是想听一听方镇的判断。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沉吟少许后笑语道:我等多为白身,即便任事也多郎佐清职,非台中显贵,非统兵宿将,国事未可妄论。退思谋身,各择安处即可。至于我,终究要向苑中请诏,才可决定去留。
言下之意,他也是赞同众人归乡。要走赶紧走,别再留在都中说三道四搅动人心不安。
正说话间,沈哲子看到任球立于厅外对他打着手势,便告罪一声行出门去,待听到任球禀告府内情形,脸色顿时一沉。略一沉吟后,他又返回厅中说道:家中突然有事要告辞先行一步,诸位若要离都,宜当及早作决。曲阿多备舟车,可供乡人取用。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相送。
出门后,沈哲子翻身上马,而后便率领郭诵刘猛等人疾行而去。如今都中戒严,严禁闲杂人等在城内纵马而驰。为了便于行事,沈哲子在护军府活动了一个城南门侯的职位,交给刘长挂衔,自己并一众部曲,反倒成了刘长的私募编外属员。当然这只是一层遮掩,不至于在时下这个氛围中被人攻讦明目张胆的犯禁。
如今的乌衣巷也无以往那般车水马龙的喧闹,街道上纵有各家人往来,也都是静悄悄的不作喧哗。各家门前代表品秩爵位之类的恒门也都不再鲜艳,或以丝帛覆之,有的干脆直接拆除,大概是生怕乱军入城后这些过往的荣誉反倒会成为招灾的祸源。
沈哲子一行人没有阻拦的直接冲过长街,很快就来到自家门前,旋即便看到府门前竟然已经围起了一圈拒马,后方则有军容散漫的宿卫在门前行来行去。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便觉火冒三丈,拿起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引弦便射,旋即便有一名宿卫士卒手臂中箭扑倒,在地上打滚嘶嚎。
海盐男,你敢违抗中书禁令攻击宿卫?莫非你也要谋反从逆不成!
府门内一个年轻将领冲出来,站在拒马后指着沈哲子大声吼道。
待看清楚这人模样,沈哲子怒极反笑,此人他倒不陌生,乃是早年与他竞选帝婿的丹阳张氏张沐。原本丹阳张氏近几年消沉许多,但是随着中书大肆整备宿卫,张家予以鼎力支持,渐渐有所起色。
沈哲子不问可知这张沐乃是扯虎皮虚张声势,借机公报私仇。他都懒得与此人答话,下巴微微一扬,后方刘长便行上前来,以手叉腰指着张沐大声道:尔等乃是宿卫哪一部?奉何人军令来骚扰长公主府?我乃护军府门侯,若是你们交不出手诏,即刻便要将你们收押交付护军府审讯!
那张沐确实存心要给沈哲子一个难堪,早间听他父亲言道中书因宗室私逃投敌大为光火,因而有意圈禁都中诸多宗室贵戚,所以才自作主张要来公主府逞威一番,以报旧仇。此时看到沈哲子甚至不与他说话,只让一个奴仆发言呵斥他,心中更是怒极,大吼道:海盐男,安敢如此辱我?
看来是没有手诏了,统统给我擒下来!
刘长官威不小,手指张沐等人大吼道,状似颇为享受,旋即又转回头来对沈哲子讪讪一笑,没有彻底忘形。
0293 夺爵禁锢
台城中书官署内,庾亮脸色铁青死死盯住坐在下方的沈哲子,若是怒火真能喷涌出来,大概沈哲子都要被喷成人干了。
即便是宿卫调度有差,温言劝退即可,何至于下此毒手!
过了好一会儿,庾亮才蓦地一拍书案,指着沈哲子声色俱厉呵斥道。他是真的愤怒到了极点,如今内外诸多事务繁杂无比,已经让他穷于应付,居然还要分神出来解决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能不怒不可遏。
早先沈家一众部曲在那个家奴门侯带领下冲进护军府鼓噪生事,他虽然有所耳闻,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一件小事而已。一直等到午后张闿前来诉苦,才知沈哲子得势不饶人,已经将人打得鼻青脸肿连他爹都认不出,居然还在护军府鼓噪要判人一个斩立决,简直是岂有此理!
沈哲子坐在席中,脸上却无多少理屈羞愧,振振有词道:如今逆军鼓噪于外,我家既然居于都中,自然也要为京畿维稳出一份力。门侯之位虽卑,但也有担当方寸安危的指责。难道中书以为宿卫擅自冲撞都中人家门庭乃是合于法礼?
庾亮听到这话,不免语竭,他如今每时每刻在想的都是如何剿杀历阳叛军,哪有闲心理会这些纨绔私底下的小动作。若非张闿亲自登门来诉苦,他才懒于理会这些破事。待伏案看一眼护军府送来的卷宗,他才又怒声道:你家仆乃是城南门侯,乌衣巷位于何处?究竟是门侯还是丹阳尹?
沈哲子闻言后倒是错愕,他向来自信惯了,倒没想到仗势欺人之余留下一个漏洞,暗悔有点保守,不应该只给刘长弄个城南门侯的职位,如果是巡城兵尉,那就是职事应当了。
大兄,此事也不能独独归咎维周。那张家子实在过分,假公器而私用,居然敢私自冲撞丹阳府邸,若不施以惩戒,军法不免过于荒驰。
庾翼在一边开口说道,如今他家几兄弟尽数在外,只有他还留在都中帮助大兄,虽然眼下只是白身,但也长居台城之中。终究在公主府又吃又拿良久,关键时候总要出言相助一番。
庾亮听到这话后冷哼一声,他实在不愿为此事过分劳心,但张闿那里不能有一个交待,略一沉吟后大笔一挥,说道:既然你家也愿为维稳京畿出一份力,城南门侯太偏远,转任宣阳门侯。海盐男纵奴袭击宿卫,法理难容,夺爵禁锢!
这这是否太严重了?
庾翼听到这话,不免一惊道,归根到底这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值得将爵位都给革除甚至还施加禁锢?哪怕是真正的从逆罪名,惩罚也不过如此吧?
沈哲子听到对自己的处罚,也不免微微一愣,他本身对自己这爵位就不甚满意,但嫌弃是嫌弃,终究也算是个二等爵,况且还是肃祖所封,含金量还是很足的。中书如此重罚,倒让他有些始料未及,这是攒了多久的邪火全都倾泻到了自己身上?
稍后将章服配印送归少府,退下吧。
庾亮摆摆手,懒得多做解释。之所以有此重罚,也是因为他早就想借一件事来警告都中这些人家,巧不巧沈哲子正赶上来。如今宿卫是他手中唯一能够依靠的力量,也是在借此事来振奋宿卫军心,他们的威严不容侵犯。
沈哲子神态有些抑郁的离开中书官署,如今他可真是彻彻底底的白身,爵禄被夺,且遭禁锢,虽然他本身就没有官职,但现在却是真的沦为了社会底层人士。
维周维周留步
庾翼在后方匆匆追上来,拉住沈哲子衣袖,神态不乏尴尬道:此事你可别太放心上,如今我也是无爵无官一介白身,哪又如何?如今国事有用,待到局势平复下来,论功而赏,顷刻可复。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不禁又是一沉,老子跟你怎么一样,没有爵位在身,归家后还要跟老婆磕头见礼。
他当然也知道庾翼所言不错,今日虽然爵禄被夺,但要不了多久肯定就会恢复回来,或许还要稍加一等来安抚他。但他今次却是做了一次杀鸡儆猴的那只鸡,谁他妈的愿意**!
沈哲子夺爵禁锢的诏旨是连同老爹的封赏诏旨一同下达的,会稽内史沈充加镇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使持节,督浙东诸郡军事。
用一个可有可无的爵位,给老爹换一柄节杖,尤其统理浙东军事,极大的扩充了会稽方面的权柄,不算是什么蚀本买卖,也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但沈哲子终究还是有些不爽,老爹这些封赏,一旦京畿乱起,必然要有所加封,都是应有之意。而自己挨这一巴掌,那就真是无妄之灾了。
关于沈哲子的处罚,很快就传遍台城。如今沈哲子在都中也非籍籍无名之辈,被直接夺爵禁锢,也算是一件比较轰动的事情。虽然一赏一罚的诏书同时下发,让人明白警告意味大于实际意味,但由此也透露出中书的决心,在如此局势之下,绝不有所姑息!其他人若敢有样学样,先想一想自己有没有一个方镇老子。
直接被撸成白身,沈哲子连台城都出不了,行走在诸多官署外的街道上,很快便遭到了围观。他索性也不急着离开,就站在道路上跟相熟之人闲谈起来,谈笑自若,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雅量气度。
就算如今没有爵禄在身,也无人敢轻视于他,毕竟他的价值所在,与本身爵禄没有半点关系。因而讨论者除了感慨沈哲子略有冲动之外,更多还是非议张氏公器私用。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多少人敢于在这时节去中书面前据理力争。
在与人闲谈的时候,沈哲子也在观察宣阳门,思考庾亮让自家人转任宣阳门侯的深意所在。
宣阳门便是台城南面的一个正门,本来是不设门侯的,由宿卫直接把守。刘长那个所谓的城南门侯不过只是一句玩笑话,中书却当了真,甚至专门设了一个宣阳门侯安置下来,这就让沈哲子有些不明所以。宣阳门如此重要一个位置,安排一个护军府将军守卫都不过分,居然让自己家一个奴仆掌管,简直是让人不明所以。
不过能顺势在宣阳门安插一些人手,倒也并非全是什么坏事。有了这样一个地利,最起码对于台城之内的布置是有好处的。早先沈恪担任了少府宫室监,官署位于台城深处极近內苑,但是由于宿卫把守过于严密,极难往其中安插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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