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祚高门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衣冠正伦
荫占人口,最大的用途就是庄园耕作,但是庄园耕作本身便已经在京口式微,那么早先荫占的丁口在不能投入生产的情况下,反而成了一种负担和累赘。所以如今在京口,渐渐兴起一股罢退荫户的风潮,大量的荫户被世家自发性的排挤出来。
隐爵如今覆盖整个京口地区,完全不需要用什么强硬手段,自然而然就能掌握到这些新增人口的数据。这一部分被世家排挤出来的荫户,一方面南迁至会稽这个地广人稀的吴中腹心,一方面居近京口安置,由商盟出面组织大规模的垦田生产,居近提供各种交易产品。
如此深刻的变革,都是在京口本身并没有一个强力官方干涉的前提下完成,并且仍在持续升温。除了庾条这种深刻介入其中,亲眼所见,亲力亲为者,局外人真的很难理解如今的京口是怎样一种形态。
正因有这样的认知,庾条才敢于违背大兄的意愿,因为他深知,承载如今京口之繁荣最重要的底盘之一,正是由沈家所主导的吴中商盟。时下京口这些侨门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存方式,谁要破坏眼前这一切,无疑就是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举目皆敌!
不同于温峤单纯的感慨,庾亮在听到庾条讲述诸多京口现状时,更多的是深深的警惕。虽然他始终不曾放弃对京口的关注,并且屡次下诏排遣官员前往京口巡视劝耕,但对于京口真实的情况,确实是所知不多。
尤其在听到京口诸多货品交易当中,关系到民生之本的米粮交易每月竟有几十万斛之多,庾亮便更加的心惊。过往几年,江东并无战事,各方赋税也都上缴及时,数年积累之下,如今都中府库储粮不过在三十多万斛之间,较之京口一月的交易量居然都差之甚远!
换言之,假使有一天四方粮道断绝,朝廷若想维稳京口局势,便必须要承担一个如此大的粮食缺口!而朝廷所掌握的粮食,甚至不足维持一个月的时间!
一想到或要面对那样恐怖的局面,庾亮都感到手足冰凉,这根本就是时下朝廷完全不能解决的问题啊!
其实庾亮所想是过于悲观,京口的货品交易量诚然庞大,但也是随着水运情况而有所涨消。庾条所言数据乃是一年最盛月份,若平均在一年来看,数据会有所回落。而且京口的庄园经济色彩虽然在逐步淡化,但毕竟有以往十数年的基础,加上近几年大规模田庄的开垦经营,本身能够满足一部分需耗。
而且像米粮之类货品,需求最大的还非京口本地,而是江北淮泗之间。那里处于南北对冲的最前线,战乱频频,生产破坏严重,许多流民帅为了维系局面,往往都要在江东大肆采购粮食。
这些流民帅乃是京口那些商家最欢迎的豪客,采购量大不说,枝节问题也不斤斤计较,惟求能够按时足量交货。京口左近几万民夫,最起码有一万人是在长期为这些人服务。而流民帅有了充足的物资供应,同时为了支付这些订单,也都在青徐之间大肆侵扰掠夺,又成为京口更加稳固的屏障。
这诸多因素,有的庾亮已经考虑到,有的则是下意识忽略。总体而言,如今的京口虽然繁华,但却有悖于他的执政理念,这样的情况不能长久维持下去。既然民众都已有所富足积蓄,在这样一个基础上罢商还耕肯定见效更快,同时还能解决诸多隐患。
沉吟少许后,庾亮将那些卷宗放在了案上,望向庾条的眼神也有所缓和,开口说道:这么看来,你在京口倒也并非尽在虚耗光阴,已经有了不浅的历练。这样吧,稍后你回京口,将我交代给你的事情处理完毕,而后归都在少府暂作司库郎中,也算是学成有用。在他看来,终究要才为国用才算是正途。
庾条听到前半段,脸色尚有欣喜,以为大兄终于为事实打动改变心意,可是听到后半段,心绪却是陡然下沉。他沉默良久,于席中沉声道:大兄之命,恕我难为。京口今日之繁荣,乃我与同侪心血浇筑,绝不能毁于我的手中!
你再说一遍!
庾亮闻言后,脸色已经是陡然沉了下来,他确是没想到庾条居然敢如此直接拒绝他的意愿。
庾条下意识低头避开大兄威严的目光,然而过不多久,长久淤积于怀的不满渐渐蔓延出来,他蓦地由席中站起来,大声道:再说十遍都是如此!大兄,我早非昔日凡事都需耳提面命的小子,于人于事都有自己方略。或是所行有悖于大兄期待,但也侥幸有所建树,可见并非一无是处。大兄你向来峻整察察,不容小垢,此为圣人德行,非常人能踵迹而效,何苦定要兄弟们一个个都成失众独夫!
放肆!
听到庾条直呼自己为独夫,庾亮更是羞恼,同样由席上站起来,握住铜如意的手指更是隐隐发白。
庾条直视大兄那愤怒到极点的视线,徐徐跪在地上,沉声道:言鲠在喉,不吐不快。大兄教我成人,本不该恶言面忤。然而今日之大兄,欲求恶言都恐难得。圣人都失之子羽宰予,非至亲与告,更闻于何人?大兄,人力有穷,若一味独行于世,其势难久啊!
滚出去!
庾亮扬起手中铜如意作势要击出,然而席中温峤忙不迭站起身来张臂阻拦,他狠狠将如意砸在了桌案上,指着庾条声色俱厉疾声吼道。
0285 太真疾行
一直等到庾条离开良久,庾亮仍僵坐在席中,神情冷俊阴郁,长久不语,心中愤怒之余,亦不乏悲痛。时下都中关于他的非议诸多,庾亮怎么可能没有耳闻,但对于这些小人恶意中伤之辞,他都可以不予理会。
然而今天,却是自己兄弟当着面直斥他为失众独夫,简直字字如刀,直插入心,更让庾亮有种情难自辩的悲愤。扪心自问,他执权以来,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国事为先,心中绝无太多门户之计。殚精竭虑,逐步将权收归中枢,为的也绝非是让自己更加显重,一意只为北伐!
时人称他剪除异己,恋权擅专,庾亮对此尚可嗤之以鼻。大凡要做事,哪能一味委曲求全,强求一团和气。他受先帝简拔,委以国任,心内一直看不惯王太保那种身居显位却以权柄结恩于众来沽养自身名望的做法,居其任而不为其事,这不是执政者该有的态度!
江东偏于一隅,王祚哪能长居此乡。当年元帝便长以客居别国而自伤,先帝春秋不假,两代先君俱是草草,如今权归于己,若不能有所建树,生而愧行于世,死则难报先君!
庾条那一番话,虽然给庾亮带来极大触动,但他本就是心志坚毅,同时又胸怀大志之人,问心无愧。当这一股愤怒渐渐过去之后,神态也慢慢恢复了平和,示意仆人撤下杯盏狼藉的桌案,而后才对温峤说道:让太真见笑了。
见庾亮恢复了平静,温峤也松一口气。先前他目睹兄弟失和,心中已是极为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其实从心底而言,温峤对于庾条的话也不乏认同。他与庾亮虽是至交深厚,但对于庾亮的一些做法,并不是发自肺腑的认同。
他的履历可谓丰富,周转南北,所见诸多。如今天下的纷乱形势,乃是古今未有之大乱。中朝群臣不可谓无俊才,面对这样的局势仍是束手无策。如今之江东较之中朝更多局促窘迫,凡事实在不宜操之过切。
早年他渡江而来,先与王导面谈,发现此君既不过分悲悯消沉,也不过分激昂羞愤,对时局有一个清晰认知,因而心内对于王导便分外推崇。后来随着王门势大,不独王敦为乱在先,王导在纷乱时局中似乎也渐渐丧失了最初的清晰判断,温峤才与之渐行渐远。
中书的一些做法,在温峤看来失于勇猛。但对于时下究竟该采取怎样一种立世态度,温峤自己也无一个清晰的策略,索性便着眼当下,少作远瞩。
庾亮倒不知温峤心中作何想,恢复了平静后,他沉吟一番才又说道:今日本为太真践行,实在不宜再谈太多公务。不过对于荆州,我心内实在不能放心。无论如何,我希望太真能谨守上游,勿使西土动荡。
我尽力而为。
温峤微微颔首,中书之所以有此言,乃是因为庾条归家之前已经告诉他,台中已经决定征召历阳归朝。先前温峤已经多有劝说,并表态希望能率兵拱卫京畿以防有变,却被中书拒绝。早先目睹他家兄弟失和,眼下这个情况,温峤更不好再发别的议论。
眼下也只能相信中书的判断,历阳久居西藩为肘腋之患,早晚都会生乱,与其坐观对方继续势大,不如趁其祸浅而剪除。
因为先前之事,庾亮也乏甚谈兴,匆匆结束宴席,即刻便要返回台中。如今台中诸多事务忙得他足不沾地,若非是为温峤这个挚友践行,等闲人他根本都无暇顾及。至于庾条这一件事,眼下庾亮也无暇处理,只能等待历阳之事解决后再回头处理。
京口他是必然要重整一番,无论是谁都阻拦不住他的步伐。若庾条尚是执迷不悟,庾亮心中也有了想法,直接将其圈禁在家勿使外出。
温峤与庾亮同行将其送入台城,自己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而又回到城中自己寓所。明日他便要受诏离都归镇,趁着这一点拜访一下都中故交。
刚刚回到寓所,门生便送上几十份请柬。时下都中气氛如此,温峤执掌江州方镇,与中书又是相交至深,举止自然备受瞩目。
闲坐在席中翻看这些请柬,温峤眉头却忍不住微微蹙起。如今都中但凡与他有所交谊或者有论交资格的人家,几乎都有请柬送来,由此可以看出人心的不安定。
邀请虽然多,时间却有限,温峤只能挑一些在他看来比较重要的邀请予以回应。其中有尚书令卞壸太保王导等等,温峤也知这些人多半还是想让他出面劝一劝中书,但他也是无奈。这些人长居都中都影响不到中书的决定,他匆匆而来,匆匆即去,又怎么能够劝服。
略一沉吟之后,温峤提笔一一回信。对于王太保,温峤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满的。王氏名望资历俱有,太保亦不乏超凡眼量,受命辅政,本就应与中书互相牵制,互相调和。然而彼此之间却是囿于门户,绝少往来不说,太保其人更是喑声而退,罔顾其辅政之责,较之早先的从容兴废不可同日而语,渐趋流于庸碌。
当一应礼请尽皆处理完毕后,门生却又送来一份精美异常的请柬。温峤虽然久不在都中,但对于都中新兴事物倒也不陌生,只一眼望便知这请柬来自何方。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沈氏不乏自己的消息渠道,自己与他家也交谊甚浅,这时节来邀请自己做什么?
打开那一份请柬略一观看,温峤脸色却是蓦地一变,推开案上诸多请柬,一边换衫一边疾声吩咐仆从道:快备车,去丹阳公主府!
牛车一路疾驰,在行进乌衣巷王家门前时,温峤看到王太保长子王长豫正立在庭门之下,心中一动,吩咐车夫暂停。
王悦早已辨认出温峤车驾,匆匆上前礼拜道:我奉家父之命,于此恭候温公久矣。
温峤与车上歉然一笑,说道:今日实在分身乏术,要辜负太保厚邀。来日再归都中,必当直谒庭下告罪。
说罢,他让仆从将自己所书回信递给王悦,然后牛车便又匆匆离开。
王悦站在庭门前手持书信,神态略有错愕,眼睁睁看着温峤车驾行向不远处的丹阳公主府,继而脸上便有几分羞恼与无奈。再庭门前又驻足片刻,他才蓦地叹息一声,有些灰懒的返回家中。
沈哲子也早在庭门后恭候温峤,早先甚至还踱步至王家门前与王长豫寒暄几句,看到温峤车驾在王家门前暂停少顷,心中便不禁有些感慨。各家扎堆住在一处,就是有这一点不便利,许多事情根本没有一个遮掩的余地。
他自知温峤为何推开王家邀请而前来自己家,本与门第势位无关,但内情却不会跟王长豫详述,就是要让这老小子在自己面前渐渐生出一股挫败感。他与王长豫之间倒没有什么旧怨,此人性情简直与王太保如出一辙,几乎没有什么脾气。
但王家老二王恬王敬豫却多在公开场合嘲讽沈哲子,虽然没有被沈哲子当面撞见,但背地里说人坏话这种行为还是让沈哲子颇为羞恼,打算抽个时间教训那小子一下。
车驾刚刚停稳,沈哲子上前还不及开口,温峤已经蓦地跃下车来抓住沈哲子手腕疾声道:海盐男所言属实?崔孔瑞果然在你家府上?
见温峤神态如此激动,沈哲子也不再多言其他,便做出礼请姿态:崔先生于我家中荣养多时,近来入都访故,恰逢温公归都
温峤已经等不及沈哲子再说下去,已经迈起步子大步流星行入府中。沈哲子见状,只得小跑追上去,这温峤来自己家也不是什么荣幸之事,人家压根没将自己这个主人放在心上。
崔珲入都多日,一直安养在公主府中,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去寻访故旧的念头。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劫余残躯,羞见故人。不过对于沈哲子热切的帮忙张罗,他也并不出言反对,一方面是受沈家之大恩无以为报,另一方面也乐见这个颇具想法的年轻人有所功成。
此时崔珲正坐在暖阁软榻上,身边侍立的娘子并非别人,乃是早数年前被沈哲子发配进豆腐坊的苏娘子。早先公主将前溪伎尽数遣散婚配,这苏娘子硕果仅存,豆腐坊运作成熟后也用不到她,沈哲子征求其意见得以应允后,将之许给崔珲贴身照料起居。
这苏娘子本就多学雅技,早先颇受委屈,有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加倍珍惜,将崔珲照顾得无微不至,脸色都日渐丰润,病态渐褪。
温峤大踏步冲进阁中来,视线落在了崔珲身上,神态却有几分迟疑,而崔珲看到温峤后,身躯也是微微一颤,继而脸上便涌现出颇为复杂的笑容:太真疾行,如夸父逐日,健步如飞,仍未有改啊!
温峤听到这话,才终于确定眼前这形象大变迥别于自己记忆的中年人果然便是崔珲,他颤颤巍巍上前,嘴角微微翕动,脑海中的记忆陡然鲜活起来,仿佛又回到十几年前在北地的峥嵘岁月,一众孤直忠勇在废墟之中开创局面,姨父刘琨执他手殷殷叮嘱:吾欲立功河朔,使卿延誉江南。
如今他早已名满江东,立功者却已不复在世。
0286 温公有疾
好你个崔孔瑞,旧友相逢,竟是如此倨傲见我!
待到心情平复,温峤才行入阁中,他与崔珲不独是同僚,两家更是姻亲关系,彼此年龄相仿,交情素来深厚。如今阔别重逢,可谓欣喜若狂,此公性噱,看到崔珲高坐榻上,身边美姬侍立,便忍不住戏言道。
崔珲听到这话,眼神中掠过一丝神伤,口中却笑语道:温太真德不彰于我,才不长于我,与你为友,已是折节而交,何须扫榻相迎。
毒言若斯,可为友乎?
温峤闻言后大笑着坐在了崔珲下方,视线略过那位丰腴美艳的苏娘子,眼神中便带上了一丝噱意,损友姿态十足,身体往前一倾,举掌欲拍拍崔珲小腿,手掌却压着薄衾直接按在了软榻上。他脸色骤然一变,惊声道:孔瑞兄,你这是
横灾加身,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幸。
崔珲淡淡一笑,掀开薄衾露出残腿。
这这
眼见此幕,温峤再也不能淡定,神态转为凝重,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言。
这时候,沈哲子才行进阁中,坐下来将崔珲所遭受的灾厄讲述一遍。温峤听完后,神态更加复杂,沉默良久,掩着脸长声叹息道:孔瑞你这番劫难,是代我受过啊
他之所以发此言,乃是因为当年并州则人南下劝进时,他并非唯一选择,另有一个选择乃是崔珲并其堂弟崔悦。若当年崔珲便南下建康,自然不必遭此劫难。此时看到崔珲如此,温峤心中便倍感羞愧。
劫数或早定,太真何必强揽己身。
崔珲叹息一声,旋即便开口安稳温峤道。且不说当年事与他所遭受劫难本就没有直接关系,即便是有,他这一番劫难也是躲不过。当年并州方面虽然有此议,但他家与当时越府气息浓厚的东南朝廷本就没有太深厚的亲近感,况且他家也乏甚玄风传承,即便过江,未必能如温峤一般立足下来。以此罪咎,实在没有道理。
话虽如此,但是温峤终究不能释然,在席中对沈哲子深深施礼道:今日始知海盐男救我手足于存亡,来日若有用,必偿此恩!
温公言重了,崔先生于我吴中遭受此厄,我家救之,清理应当。况且崔先生入我家来,时时予我教诲,受益匪浅,岂敢以恩相胁邀幸。
沈哲子连忙避席答道,过后更是行出门来,给这两人留下一个独处空间。
等到沈哲子离开后,温峤才指着崔珲语带抱怨道:既然已经脱厄,孔瑞你为何不着人传信于我?挚友遭厄至此,我竟懵然不知,这让我以后如何敢立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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