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无花也怜侬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也稚
 于是步入第二课——跑腿。常客们很少上门,一般打电话说要做什么,或者差人把别处买的料子送到店里。衣服做好,蒲郁到客人住处。有时候需要改,或者别的旧衣服要改,蒲郁又负责拿回店里。来来往往,像个小邮差。
 也不是只跑腿,要与客人交谈,量尺寸,拿捏松紧。改哪里,为什么改,怎么改最好,脑子里先琢磨,回去看师父是怎么做的。
 不用杵在前堂待命,便余下许多空闲时间。要以为真就是空闲时间,可以不学了,结工钱走人。
 没事做要找事做。女工们的熨斗需要加炭,先就把炭烧好,向她们讨教怎么整理珍贵衣料,怎么缝纫走线。师傅们裁下来的边角料,捡来练习手缝、缝扣子、编盘扣。
 蒲郁这么成长起来,能进到版房学裁剪了。学之前,师父让她把半年一度的信函做好,寄出去。她多想拿剪刀啊,想把手头的事快些,再快些做好。可愈想拿剪刀愈不能急,要忍耐,如忍耐这两年日复一日枯燥的杂事,信函不得出错。是为最后一门考试,及格方正式入学。
 一写到黄昏,房里的制版师傅笑,“小郁,好晚了,还不回去嚜。”
 “晓得的……”蒲郁随口回,而后才反应过来到放学的时间了。她手拍额头,懊恼道,“啊,阿令要我去接她的!”
 “快去呀,错过了,阿令不要怪你的?”
 
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3节
 “小于师傅,师父待会回来,劳烦你替我给他讲一声。”蒲郁收好桌面,慌慌张张走了,“再会!”
 快跑下楼,穿过制衣间,与前堂的师哥撞个满怀。顾不上道歉,蒲郁飞一般跨到马路上,追电车去了。
 屋子里的人发出笑声,有人说:“懂事的小姑娘也还是个小姑娘的呀。”
 第3章
 圣玛利亚女中在白利南路,一所贵族式的教会女子学校。一年学费相当于蒲郁一年的工钱,还不算其他杂费。
 施如令的姆妈煞费苦心让施如令接受好的教育,是希望她将来有一门好的亲事。施如令不这样想,她要考大学,要见大世界,不要被男人困住。
 蒲郁没这么远大的志向,甚至没想要回到原来的生活。大宅的生活虽富裕,于她却是晦暗的。逃出既定的命运已然很幸运,她只愿往后能靠手艺立身,好好活下去。
 父兄亡故难道不恨么?怀英是恨的,但是该恨谁,恨父兄投的长官,还是大元帅,抑或是日本人?
 得不到答案,就将北洋军阀统统恨上了。
 十五年夏,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人们上街游-行支持北伐,声势浩大,还有学生受鼓舞弃学投戎。制衣间有人谈论,姨妈的麻将桌有人提及,连施如令也会讲几句报上读到的战事新闻。蒲郁始终沉默。
 如果北伐战争胜利了,她该去恨谁呢?她不要恨了。
 蒲郁赶到女中门口,夕阳余晖下,施如令与同样穿着制服的女孩并肩走出来。说笑着,周围其他成双成群的女学生也说笑着,纯真、明朗,青春洋溢。
 蒲郁浅笑说:“还好赶上了,我以为来晚了呢!”
 “我还想着怎么罚你,你倒来了。”施如令握了下蒲郁的双手,睇一眼旁人,“你瞧这是谁?”
 蒲郁还未答话,那女孩先出声了,“蒲小姐,我是住在你们楼上的……”
 施如令说:“什么蒲小姐,你这样客套小郁要不高兴的。”
 女孩笑起来,改口道:“小郁好。”
 蒲郁说:“楼上楼下过,我认得的。”
 施如令说:“是呀,你说巧不巧,搬到我们楼上一周了,没有机会结识,结果今日在学校礼堂打照面,竟还是同学!”
 路边的轿车陆续开走了,剩一辆停着,司机还站军姿似的杵在车旁,怪引人瞩目。吴蓓蒂不好意思,邀请面前两位一道搭车走。
 “好的呀!”施如令欢喜地上了车,同吴蓓蒂坐后排。本来还能挤下一人,但蒲郁说不要挤着了,去前排坐了。
 座椅是连通的一整张,像迷你皮沙发,坐着很舒适。蒲郁知道这个美国牌子的车,以前坐过老款。这两年哪有机会坐进口汽车,搭电车都要犹豫的。一下子想起往事,二哥带她开车兜风,还教她怎么打方向盘。
 蒲郁回过神来,就听见施如令毫无遮拦地问起吴蓓蒂的家庭情况,怎么一个人住,是来专门来上海念书的吗?
 吴蓓蒂没有避讳,说是广东来的,家里做贸易,有两个哥哥。大哥执意参军,家业便落到二哥头上。她来上海念书,也是因为二哥的业务拓到这边来了。
 “那你二哥呢?”
 “在香港出差,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吴蓓蒂说,“到时候呀,让二哥请客吃馆子。”
 施如令打趣,“有我们的份吗?”
 “当然咯,要狠狠宰他一顿!”
 话谈了一路,回到里弄还没说尽。
 这里一片西班牙式的红砖洋楼是地产公司修筑的,专用来租赁。租金昂贵,还是挡不住租客对新式里弄的热情。
 不过女孩们住的这一栋,一年前因三楼发生一桩丈夫杀妻的命案而遭到冷落。东家一再减租,可最后留下的也只有住一楼的作家。他给杂志小报写一些鸳鸯蝴蝶派的言情,无甚名气,因而也没钱。他为了租金留下,又不想被凶宅坏了气运,找算命师傅求了符,刻成匾额挂在楼外墙上。
 如此一来更古怪了,要不是施如令的姆妈急着找新住处,也不会找到这里来。她们原来住近苏州河的旧式里弄,三间两厢的石库门房子装愈来愈多人,不方便,不体面。
 签租赁契约时,施如令的姆妈说:“命案是三楼出的,我们租二楼不影响的呀。”
 余下三楼空着,直到前些日子吴蓓蒂搬来。一整层楼连同顶上阁楼都租下了,搬家动静颇大。左邻右舍还奇怪一位年轻女子怎么租赁这样的房子。眼下施如令一问,才晓得吴蓓蒂并不知情。
 “但我想二哥是知道的,不告诉我该是担心我会害怕。二哥喜欢安静,没什么人住的房子正合他心意。”
 在楼道里说到房子的事,吴蓓蒂直接邀请她们来家里。房子还没完全布置好,显得空阔,但能看到的家具物什无一不精致美观,尤其沙发后的四扇嵌珐琅折叠屏风,教施如令挪不开眼。
 吴蓓蒂说那是二哥的藏品,“二哥就爱这些,别人说他讲究,我看是老古董!”
 “你二哥要是知道你这么讲,还不生气。”
 “二哥从来不对我生气。”吴蓓蒂坐在客厅沙发上,双手端着青瓷杯,呷了一口英国红茶。
 吴蓓蒂大方,施如令率真,都有几分活泼。她们在初识的新鲜劲儿里,谈得投契。
 旁听一阵,蒲郁看时间不早了,同施如令提议向吴蓓蒂告别。
 吴蓓蒂留姊妹俩吃完饭,蒲郁客气推辞了。
 吴蓓蒂不好再留她们,送她们到楼道口,想起来说施如令明早可以与她一道坐车去学校,以后都可以一齐上下学。施如令看蒲郁,见其点头,欣然应下了。
 回到租赁屋,施如令说:“我还以为你要不高兴的。”
 施如令过多考虑他人的性格又来了,蒲郁觉得可爱,说:“作甚么不高兴的,你可以搭蓓蒂的车,省得我去接了,不是好事嘛。”
 施如令放下心,玩笑说:“原来你嫌每日来接我麻烦,那还同我约定,假惺惺!”
 “还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
 “我是……”施如令辩解,“见到那样的场面,怎么都会吓着的。最近很少有那样的事了,不会了。”
 说的是去年施如令在街头目睹枪杀而昏过去的事情,幸好有好心的人送她去了医院,才救了过来。
 北伐期间,两党合作在联苏等问题上持续累积龃龉。以蒋为首的一派主张清党,去年十月在上海发起武装事件。他们联合工商界权贵与青帮,镇压工人武装,大规模搜捕相关人士。此后蒋建立南京政府,与亲共的武汉汪政府对立。
 普通市民对各中经过并不清楚,只知道政府在镇压那些。除了当时轰动的街头事件,至今还有相关人失踪,作家、学者,甚至学生。
 如果不去谈论,上海是平静的。如果不去关心,会以为生活不存在这些。
 施如令在教会学校的生活是单纯而充实的,没有闲暇关心小小世界之外的事情。而蒲郁埋头版房学裁剪,回家的时间愈来愈晚。
 学校放假的星期五,一辆车停在了张记门口。蒲郁正同师父说着话,忽地听见一声喊,“小郁!”
 还能是谁,施如令来张记找她,总先大呼小叫。
 张裁缝愣了一下,失笑摇头“张宝珍的小囡嚜,真是娇惯很了。”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接着版房的门就被推开了,施如令看到张裁缝,也觉自己冒失了,问候一声,气也不歇地说:“蓓蒂她们临时商量去看电影,我想去,你去不去?”
 事出突然,蒲郁不好决定。旁边张裁缝说:“难逢得上一回戏院,小郁也去嚜。”
 “可是……”
 “这几天你留到多晚,我都听小于师傅讲了。”
 施如令说:“小郁,连张师傅都担心你学傻了。”
 张裁缝拍拍蒲郁的肩,“该紧的时候不出错,该松的时候要放量,是不是都忘了?”
 入夜,卡德路口的夏令配克大戏院前,聚集了成双结对的男女,黑漆壳锃亮的进口轿车塞在人潮中。一时人挡车,车挤人,好不热闹。
 一群穿制服的女学生涌过去,蒲郁格格不入在其中。
 她着蕨类植物纹翠色治倒大袖长旗袍,秀发短至齐耳,将将在细眉之上的齐刘海,正是女孩们当下竞相效仿西方的“fpper女郎”模样。
 离开天津时削发明志将头发割成短茬,经两年长这么长,已是争气了的。生来自然鬈,像烫过,蒲郁本来不喜欢,没料想赶上了时髦。
 即使如此,往常看来也不时髦,今日难得穿了出挑的翠色——师父给她练手的余料,有那么点儿影子了。
 在戏院大厅买了票,女孩们说笑着,紧赶慢赶进了影厅。厅内灯已熄灭,望过去乌泱泱的都是后脑勺,她们只得在较后排的位置坐下。
 一出讲述反伦常爱情的怪诞电影,主演是时下最有名的几位影星,可谓卡司豪华。其中一位女演员,因小姨的关系,蒲郁还同她说过几句话。施如令自然也是见过的,耐不住要讲话。
 忽地,后面传来细微而急促的脚步声。蒲郁转头去看,什么还没看清,却见邻座的人站了起来。
 银幕闪出一道亮光,蒲郁余光却瞥见邻座的人手上多了一把枪。
 蒲郁下意识握住施如令的手,僵硬地挤出一声,“阿令。”
 “什么?”
 几乎同时,枪声响起。
 人们尖叫,抱头四窜。整个影厅沸腾了。蒲郁不看也清楚邻座的男人死了,血溅在了她脸上。短暂一愣,她拉着惶恐而僵硬的施如令往外逃。
 人流快要把她们冲散。跨台阶时一个趔趄,蒲郁怕带着施如令摔下去,连忙松开了手。却不知谁捞了她一把,令她重新找到平衡。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她又被摩肩接踵的人挤到了马路上。
 “小郁!”
 听见施如令的呼唤,蒲郁如重新走动的钟表,循声看过去。她下意识地抹了抹脸颊,却没有血。
 是方才,捞她的人在一瞬贴近时,左手掌心蒙过她整张脸,蹭掉了血。那手大而有力,戴着薄而细腻的皮质手套。还余下很浅淡的气味。
 犹如迷魂的香料。
 第4章
 戏院出了骚乱,等洋人巡捕来,在场的人免不了被严厉盘问。不想遭到为难,司机将女孩们找齐带上车,飞速驶离。
 女孩们吓坏了,连平日总是持有几分骄矜的吴蓓蒂也哭哭啼啼的。蒲郁安慰她们,反倒被她们认为奇怪,“蒲小姐不觉害怕吗?”
 施如令抽泣说:“小郁肯定没看到,要是看到了不被吓破胆才怪……”
 吴蓓蒂明明伏在蒲郁肩头,偏还有些不服气,“小郁离得最近,怎么会没看见?”
 蒲郁顺着吴蓓蒂的背,柔声说:“想来很可怖,还好我没看到,不然这车上谁安慰你们?”
 吴蓓蒂安定些了,把蒲郁让给施如令,对司机发号施令,“你不许把这件事告诉二哥。”
 司机瞄后视镜,无奈道:“蓓蒂小姐,这么大的动静指不定明早就见报,我瞒不住的。”
 “二哥不许我上戏院,更莫说夜里出门了,你既然带我来了,便要负起责任。”
 “……”
 “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蒲郁出言解围,“要是有人问起,我们都说不清楚,不在戏院,只是结伴上街了。”
 “说没说谎,二哥一眼就瞧出来了,我以后不要想出门了。”
 “如若你二哥怪罪下来,全推到我身上,说我是阮明玉小姐的戏迷,非要看这出首映,阿令也要来,你不好推辞。”
 吴蓓蒂犹疑道:“这样好吗?”
 蒲郁露出一个让她们放心的表情,“你二哥总归不好找我麻烦,顶多不允许你同我往来。这没关系的呀,你与阿令还是同学,在学校见得到。”
 
海上无花也怜侬 第4节
 车内安静了一会儿,施如令喃喃道:“可这到底怎么一会事,又是与左……”
 吴蓓蒂赶忙捂住施如令的嘴巴,“不要说,我们不去想了。”
 各自收拾情绪,气氛无尽沉寂下去。
 回到家中,施如令看到玄关的鞋,朗声问:“姆妈?”
 四下没开灯,蒲郁比了噤声的手势,“姨妈该是睡了。”
 施如令悄悄说:“也好,省得姆妈问我们去哪儿了,教她担心。”
 许是没空过问的,张宝珍这两日忙着约会,看玄关变来变去的新鞋与卧房梳妆台上添的胭脂口红就晓得了。其中还有丹祺变色口红,一支好几块钱。广告海报在先施百货贴了那么久,她没舍得买过,还说这些东西买它作甚,要等男人送的。
 施如令早晚都在学校,也不管家务,自然没注意到。蒲郁与张记贵客们打交道,对这些很熟悉,但不愿让母女俩生嫌隙,无法在姨妈开口之前捅破这档子事。
 翌日,如无事发生过,该上学的上学,该出工的出工。
 蒲郁一到张记就被张裁缝叫到账房单独说话,正疑惑师父来这么早,是不是她哪儿做错了特地来训话,却听师父关切地说:“昨晚我听说戏院出事了,赶忙让你师哥去看,没找着你。我又打电话给于先生,他说看见你们回家的,我这颗心呀,才放下了。”
 蒲郁家装不起昂贵的电话,平常姨妈需要打电话都上电话亭。知道麻烦了楼下的作家先生,又教师父如此担心,她很是难为情,“师父,对不起……”
 张裁缝架一副老花镜,满头银丝,说话时面露愁容,“还是怪师父,想着让你与同年纪的小姑娘出去玩会儿,险些酿成大错。”
 蒲郁心下不好受,想说些入耳的话,却开不了口。
 “我听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政府秘密警察的……罢了罢了,你没事就好。”张裁缝说,“今日你不要出门了,冯太太的衣服我让你师哥送过去。”
 “师哥手头有活儿,还是我送过去吧,我没什么的。”
 “真的?”
 “这小囡倒是心宽……愿意去就去吧,省得冯太太惦记你。”张裁缝笑了一声,“你不上门了,太太们还打电话来问。我说‘她开始上手了’,你知道太太们怎么说?让我赶紧把你教出来,另起灶炉,往后找你,不找我张裁缝了。”
 蒲郁抿唇笑,“师父随和,太太们喜欢同师父开玩笑,我要学成还早的。”
 “我看你赖定张记了。”
 “是呀,等师父高寿,我要给师父做三件套的。”
 “哦唷,出息了。”
 “是的,是的。……我们很遗憾。……老冯一早就出门了,我等会儿打电话到他办公室,一定让他找人问清楚。”
 来到位于法租界的冯公馆,蒲郁被女佣领到客厅。冯太太在讲电话,江浙商会的冯会长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
 瞧见蒲郁,冯太太慢慢将电话收尾。一挂电话,立即换了神态,高兴地说:“小郁来这么早呀。”
 “人家站好半天了。”冯会长抬眼说。
 冯太太啧声,“还不是帮你接电话,松文是你的老同学啊,高太太嗓子都哭哑了,你也不吱声儿。”
 冯会长叹气,“我能怎么办呀,这一晚上,能找的人都找了,哪个不是讳莫如深的。”
 “我看还要怪你们商会,到头来砸到自己脑门上了!”
 “讲话怎么那么难听,那是好早的事情了,现在的发展也不在我们预估里的呀。何况,谁晓得松文儿子暗地里是?我还没道他的不是……”
 “唉!你说,都是东京回来的,好好的仕途不要,偏去教书。现在儿子出事,四处托关系求公道,真是怪让人难过。”
 一旁的蒲郁心惊胆战,生怕晓得了不该晓得的秘密。幸好冯会长打住,招呼小郁去坐。她哪儿敢贸然落座,站近了些,乖乖问好,“冯会长、冯太太,早上好。我来给太太送新衣裳的。”
 “我晓得,日夜盼着等你来呢。”冯太太一看小郁便心生欢喜,专绕过冯会长,拉小郁在另一端的长沙发坐下。
 冯太太唤女佣上茶点,蒲郁盲道勿要麻烦,递上怀中的包裹。
 “你老远的来,肯定还没吃早点,在我这里将就吃些。”冯太太把包裹拆开,手放在旗袍料子上,重重一声叹气,“勿怪我没心思,你也听见了,老冯同学的儿子昨晚出了事。”
 “哎你——”
 冯会长正要说太太的不是,反倒被太太呛了回去,“我怎么啦?好不容易来个人听我说话,还不能倒苦水了。”
 冯会长撇下报纸,起身朗声道:“阿丁,备车。走了。”
 看着冯会长走远,冯太太皱皱鼻子,嘀咕,“不晓得摆架子给谁看。”
 蒲郁说:“太太不想穿不打紧的,回头穿了有什么地方要改,我再来取就是。”
 “你师父手艺好,哪儿让我改过几回。”冯太太有心事,说一句叹一口气。
 大约蒲郁有种令人安心的气质,同蒲郁相熟的女客几乎没有不向蒲郁“倒苦水”讲心事的。譬如冯太太想将小囡嫁给南京政府上海金融部副部的儿子;冯四小姐依母亲的意思与其约会,心里却另有意中人。
 冯太太的想法不能讲与别的太太,冯四小姐的隐秘更是连母亲也不能说。这些没法讲的家长里短、男婚女嫁,全浇在蒲郁耳朵上。
 蒲郁且听且过,不留心。
 在冯太太她们眼里成了口风紧,藏得住事,于是愈发愿意将心事诉于蒲郁听。可今次的事与党-政有关,不能乱讲,即使冯会长不出言制止,冯太太也会收住的。
 冯太太欲言又止地坐着,蒲郁在旁边细嚼慢咽地吃点心。
 并非饿了或贪吃,是为多陪太太一会儿。有很多话可供太太解闷,但她起话题不妥当,还要等太太想到什么先出声。大宅的规矩刻在骨子里,她是有教养的。
 要是喜欢一个人,看那个人做什么都是对的。恐怕小郁狼吞虎咽,太太也觉可爱。冯太太心下舒缓了些,“喜欢吃这个点心?”
 蒲郁说:“很合口味,不留神多吃了些。”
 “没事,只管吃,吃完了我让厨房再做。”
 “冯太太家的厨师定是高人,比师父从馆子里买来的还要正。”
 夸你家厨师,等于夸你的品味,还给了你炫耀的机会。冯太太浅笑,“我家老冯口味刁钻,我几乎找遍上海的厨师,才找到这么一位。能合他口味啊,我看就是高人了。”
 “太太对冯会长很上心。”
 “唉,什么上心呀,过日子罢了。你看他,从早忙到晚!”
 “太太把家打理得这样好,冯会长才能一门心思做事。要我说,太太花一天功夫不顾家,看看冯会长的反应……”
 冯太太笑出声,“你这机灵鬼,别人都要我拴着他,你倒让我自个儿野去。当我是你们啊,还年轻。”
 “太太可不就是年轻嘛,若在社交场上露脸,兴许比四小姐还受瞩目。”
 “不是夸耀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提亲的门户从这儿排到外滩。也就是看上老冯,不然哪来你四小姐。”冯太太拢了拢发髻,有些不好意思,“看我老把以前的事拿出来说,还是试一试衣裳,你也好回去交差。”
 往蒲郁身上说,其实是给自己找台阶。冯太太忆起往日的开心事,心里舒坦了,有穿新衣的心思了。
 冯太太换上旗袍出来。咖紫色格纹织锦缎旗袍,蔷薇花小刺绣滚边,窄袖,下摆亦收进成窄筒。有别市面常见的廓型,新式,但不出格。
 蒲郁提议太太披一件毛皮围领,又帮着搭配首饰。
 端庄不失,还别有风韵,正适合穿去过两日商会的酒会,太太满意了。
 在冯公馆消磨多时,蒲郁再回张记已是中午。长工们吃饭去了,剩小于师傅一人看店。蒲郁让师傅去吃饭,换自己看店。
 店门只隙了道缝,马路上的冷风灌不进,屋里暖和了。门帘垂下,看不见外面的光景,正适合睡觉。
 蒲郁在门边的太师椅上打起瞌睡,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听见有人走进来,慢慢睁开眼睛。
 模糊的影,穿布鞋,着长衫,似乎是位先生。
 蒲郁托着额角的手一拐,险些摔到地上来。从来没在客人面前出洋相,她心急,还没看清来人即出声说:“师父还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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