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美丽就多美丽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亦舒
 她离开手术室,除下口罩,向爱兰母亲交代。
 看护走过来,「杨医生,霍教授在办公室等你。」
 一品更衣乘电梯到办公室。
 一进门就听见师弟妹谈笑声。
 他们围住师傅高谈阔论-
 「到了那所医院,一看,哗,先进国家的厨房还要干净得多,地下墙上血渍斑斑,医生袍用完再用,根本无人消毒,针嘴还得用开水烚……」
 「你说甚么地方?」
 「莫斯科,相信吗?」
 「唉,药物短缺,只盼望别叫我在病人无麻醉情况下做手术。」
 这时霍授看到一品,向她说:「这班孩子刚参与无国界医生计画回来。」
 一品微笑,「其志可嘉。」
 「去过一次真正害怕,真猜想不到廿一世纪地球表面还有炼狱。」
 「以后我除了伤风感冒甚么都不看。」
 「不,我会再去。」
 大家看住一个身段瘦小的师妹。
 她说下去:「我从未看过病人那样感恩的眼神,有人伤口溃疡出蛆,只不过因为缺乏最基本的抗生素药膏,我觉得那里有人真正需要我。」
 霍授问一品:「你看怎么样?」
 一品坦然,「我从来没有去过第三世界行医。」
 「师姐,在哪里都一样是为病人服务。」
 「但是,去过那种地方,人会特别珍惜生命、物质、和平,一切一切。」
 另一位说:「我毋须吃苦也十分珍惜目前一切。」
 大家都笑了!
 一品喝着咖啡,听他们聊天,觉得十分有趣。
 霍授说:「一品,你没有空,可以先走。」
 一品觉得疲倦,轻轻退出。
 王申坡在家门口等她。
 「咦,为甚么不预约?」
 「路过,看到新鲜出炉的鸡尾包,给你带来。」
 「请坐。」
 「每天都做手术?」
 一品点点头。
 「年入千万?」
 「没结算过。」
 他说:「最近你看上去比较累。」一品点点头。
 「医生也需注意身体。」
 一品看他微笑,「你有甚么话说?」
 「一品,一切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一品不出声。
 他终于说:「一品,我们以后仍然是好朋友。」
 一品微笑:「行,我答应你。」
 王申坡松口气,双目忽然通红。
 「怎么了?」一品轻轻推他一下。
 「真不舍得,可惜,我只是一个普通男人,我希望结婚后立刻生孩子,下班回来,妻子在家等我。」
 一品安慰他:「很正常。」
 「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你更优秀的女生了。」
 「一定会有更适合的人在等你。」
 「谢谢你一品,我们曾经有过快乐时光。」
 「是,你令我欢笑。」
 「以后,每天晚上,我打电话来说笑话你听。」
 「留待说给别人听吧。」
 「一品──」他呜咽。
 一品默然。
 这个有点浮夸,但不失热情的男子忽然变得十分陌生,当初是怎样走在一起的呢?八竿子都扯不到共同点,他天天在钱眼打转,她拿手术刀。
 「喝杯热茶。」
 「其实,我已经买好戒指。」
 「我知道你想结婚。」
 他定定神,「把话说明了,如释重负。」
 「我还要到医院探视病人。」
 「我送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有车。」
 换了比她调皮的二晶,也许会诙谐的说:「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但是一品只觉得累。
 看到病人,仍觉安慰。
 胡可欣戴着特制面罩,精神甚佳,乐爱兰已苏醒,她母亲正喂食。
 诊所与医院来回奔走,十分消耗体力。
 一品用冷水敷面。
 看护见她出现,悄悄说:「姚以莉在等你。」
 一品推开办公室门,「姚小姐。」
 「叫我以莉得了。」
 「你气色好极了。」
 「杨医生夸奖,我刚接拍一个广告,客户也那样说。」
 一品看这位城内数一数二的美人儿,艳色天下重,繁华都会最重视美女装饰,经济环境大佳时不在话下,此刻面临衰退低潮,更需要漂亮清凉面孔解闷。
 「杨医生,你有功劳哩。」
 一品笑而不语。
 她根本不会承认姚以莉是她的客人。
 不过,这位著名女演员每年都来请她。
 美人遗憾地说:「鼻子还是太尖了。」姚以莉有点不知名外国血统,轮廓分明,非常上镜头,但老想精益求精。
 一品轻轻说:「鼻尖最难做。」
 「在杨医生没有难成的事」
 一品微笑,「你又不是狮子鼻。」
 「歌星谭早馨的鼻梁是你垫高的吧。」
 「谁?」
 「杨医生守口如瓶。」
 「也许人家来求诊时用别名。」
 姚小姐笑点头:「是,你又不看娱乐版,根本不知谁是谁。」
 「全中。」
 「我也要那样的鼻子。」
 「你已公认『第一美女』。」
 「第一?」姚以莉惆怅,「不知十年后又是第几。」
 「过几年你上岸嫁人,不必再理会排名。」
 「嫁人?」她忽然笑了,「医生,先替我除去左颊上大雀斑。」
 「马上可以做。」
 一品发觉美女后颈有一个箭嘴形纹身图案。
 「是真的纹身?」
 「是。」
 「哎呀,要除却十分困难,为甚么不用黏贴图案?」
 「不够刺激。」
 此刻,如云秀发,雪白肌肤,加一个青紫色纹身,确有震荡感。
 「医生,胸前这颗痣也请一并除去。」
 解开衣裳一看,一品唔地一声。
 是一颗凸出边缘不规则黑痣。
 一品说:「这颗痣需看皮肤医生,我写专科医生名字给你,马上替你预约,你立刻去。」
 「是甚么?」
 「我不知道,为安全计,还是先化验为上。」
 姚以莉不出声,十多岁的她一向成熟,思绪心理一如中年人。
 「脸上雀斑已经消除。」
 「谢谢医生。」她取出香烟。
 「以莉,香烟该戒掉了。」
 姚以莉笑笑,「要戒的何止是烟酒。」
 「毒品尤其不能沾染,一时刺激,终身受害。」
 「杨医生苦口婆心。」
 「真似老人家,可是?」
 「不,我爱听,今日已没人同我说真心话,身边亲友只会讨好我,连亲母亲妹在内,因想自我身上讨便宜,哪敢逆我意。」
 「最不好听是真话。」
 「杨医生也怕真话?」
 一品学母亲的口气:「女婿呢,外孙呢。」
 两个妙龄女子都笑了。
 姚以莉说:「如果环境允许,我也希望多读几年书。」
 「相信我,你现在已经够好。」看护进来说:「皮肤专科邹医生已在恭候。」
 姚以莉点头。
 一品说:「我会与邹医生联络,如属良性,我动手替你割除。」
 「如果非良性呢?」
 「届时再说吧。」
 「糟糕,这下子可要失眠了。」
 语气十分镇定,真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看护待她走后,才忽然想起,「姚小姐送来蛋糕。」
 「你拿去请人吧。」
 「上天会妒忌红颜吗?」
 这种问题如何回答。
 雷授打电话来,开门见山:「一品你已见过师弟妹,捐多少给无国界医生会?」
 一品笑答:「十万。」
 「好,够爽快。」
 「师傅现在眼中都没有我,净叫我出钱出力。」
 雷授呵呵笑,「贝洛已回领养家庭,你可要去探访?」
 「我马上去。」
 领养她的是一对姓金的美籍夫妇,居住环境良好,对她十分关怀。
 金先生说:「小孩自难民营救出,无名无姓,也无身分证明文件,当时身受重伤,奄奄一息。」
 一品说:「那么,一切从头开始好了。」
 「她不愿开口说话。」
 「反正会去英语国家,重新学习。」
 「不幸中大幸,她与我俩算是十分投缘,午夜哭泣,我一去抱她,立刻住声。」
 「一定是做噩梦了。」
 「贝洛,来,过来。」
 小孩似认得医生,离远站定。
 一品取出一块硬币,玩一手简单魔术,把硬币变走,又变回来,小孩看得高兴。
 「杨医生真难得。」
 一品微笑。
 「一早已有男朋友了吧。」
 一品忽然感慨,「无人认领。」
 金太太意外,「甚么,天无眼,我来帮你介绍。」
 「不不,」一品说:「我怕误人青春,我都没空约会。」
 「胡说,今日谁还要求女友如贴身膏药,我手上自有好男子。」
 一品骇笑。
 「杨医生勿误会我是三姑六婆,我并非时时如此热心。」
 「我明白我明白。」
 「明日下午请来喝茶。」
 「我─」
 金太太诚恳地说:「别推辞。」
 「好,好。」一品同贝洛说了一会子话。
 她指着金先生:「爸爸。」又看着金太太说:「妈妈。」
 小孩忽然明白了,这两个对她无微不至爱护怜惜的是甚么人,她转过身子,清晰地说:「爸爸,妈妈。」
 金太太先是愕然,继而轻轻把孩子拥在怀中,泪盈于睫,「妈妈爱你。」
 金先生只是说:「杨医生,记得明天下午三时正。」
 这种约会,比鸡肋还乏味。
 一品关心美女的是化验报告。
 她问邹医生:「怎么样?」
 「真人比照片更漂亮。」
 「喂,师兄,报告如何?」
 「良性,你随时帮她切除吧。」
 一品松口气,「通知她没有?」
 「一姐,这事当然系你来做。」
 一品立刻亲自拨电话到姚家:「杨医生要与姚小姐谈化验报告。」
 姚以莉的保母急地说:「谢天谢地是杨医生,我如热锅上蚂蚁,你请快来。」
 「甚么事?」
 「以莉喝醉酒,痛苦呕吐。」
 「我立刻来。」
 「对,医生,报告如何?」
 「无恙,不过如不戒酒,后果照样堪虞。」
 一品赶到姚家,才发觉保母定力过人。
 姚以莉已经半昏迷,吐了一床,地上有碎玻璃,手指割伤,血渍斑斑。
 一品为安全计,立刻说:「送院。」
 「不,杨医生,本市记者专门只会做明星自杀新闻,被他们跟上,以莉前途尽毁。」
 「真悲哀。」
 「你说以莉?」
 「不,我指记者生涯。」
 一品马上替姚以莉诊视,的确只是醉酒,并无服药。
 注射过后,她微微苏醒,保母替她更衣,搬她到清洁客房。
 一品扶起她质问:「你意图轻生?」
 她喃喃说:「如果身体坏了,我一无所有。」
 「你没事,别自己先吓死自己。」
 「医生,年轻女孩不住出来竞争,有些只得十五六岁,甚么都肯,压力甚大。」
 「你仍是女皇。」
 她苦笑,又闭上眼睛。
 保母焦急,「怎么样?」
 「让她睡十个小时也是好事。」
 保母放心了。
 「叫佣人煮点白粥,把窗户打开。」
 一品替女皇包扎割伤手指。
 电话又响,保母忙着去应付。一品到这个时候才有空打量姚以莉的香闺。
 城内不知多少阔客想坐到这喝一杯咖啡。
 可以用美轮美奂四字形容,一品从未见过那么多华丽的摆设置在同一间室内,家具灯饰全部是有名堂有来路,水晶玻璃、镜子、鲜花……布满每个角落。
 但是女主人心事也一样多。
 一品放下药物,告辞,忠心的保母送到门口。
 有些东西,的确是金钱买不到的吧。
 回到诊所,接到二晶的电话。
 「姐,你可有空来看看我这一单病例?」
 「好,反正有空。」
 二晶捧着一只玳瑁猫。
 「牠怎么了?」
 「主人发觉牠茶饭不思,送来我处,一检查,发觉肚子里全是-」
 「老鼠?」
 「不,钱币。」
 二晶取出一只盘子,里面盛着十多枚角子。
 「立刻开刀取出,你说奇不奇。」
 「原来猫也可以做财迷。」
 「现在牠没事了。」
 「叫我来,就是为这件事?」
 「牠的主人在外边。」
 「啊。」原来如此。
 二晶笑,「帮帮眼。」
 一品也笑,「你自己喜欢便可。」
 「虽然这样说,可是我也希望得到第二意见。」
 「你以为是看医生?」
 「不,货比三家不吃亏。」
 一品伸手去抚摸玳瑁猫,「这只猫岁数也不小了。」
 这时助手匆匆进来,「杨医生,警方送来这只狗。」
 连见多识广的一品见了都一震,狗的喉咙不知被甚么歹毒的人狠狠割了一刀,血肉模糊。
 二晶立刻抢救,一品只得离去。
 她听得有人忿慨地说:「世界怎么会变成这样!」
 真的,说得好。
 那天傍晚,一品应邀到一间酒馆去欢送一位旧同学。
 她到的时候,有人正在说:「逸菱算是远嫁了,不知可会习惯赫尔辛基的生活。」
 一品吃惊,「芬兰首都?该处冰天雪地。」
 新娘只是笑。
 一品随即点头,「好的男人难找。」
 「逸菱,如不习惯,即刻回来,千万不要死撑。」
 「逸菱,学人家的语言,起码三年。」
 一品不出声,要她跑那么远,可以吗?
 若果为着异性,牺牲得那样悲壮彻底,确需详加考虑,留下来,也一定可以遇到合适的人。
 「生活沉闷,能有突破,值得追求。」
 「祝逸菱幸福。」
 「很近巴黎,可常去游玩。」这班老友心中都在想:三个月后,当可见到逸菱重新在银行区出现。
 正在兴高采烈,一品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个熟人,他是王申坡。
 一品刚想与他打招呼,一个长发女子比她快一步,已经似一条蛇般窜上,搂住王申坡送上香吻。
 一品愣住,连忙避开王申坡眼光,立刻站起来躲到走廊。
 她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才偷偷离去。
 真恼人,干吗不放胆坐着静观其变,为甚么要像做贼似匆匆撤退。
 对着血肉模糊的病人都不怕,为甚么要怕他们?
 一品不能解释。
 回到家,她问二晶:「那只狗救回来没有?」
 「万幸,奇迹般救回,凶手也已经抓到,是两个无聊残忍的年轻人,已被控虐畜。」
 「牠以后还会信任人类吗?」
 「相反,牠对我们非常依驯。」
 「奇怪。」
 「犬只天性就是如此可爱。」
 「愚蠢。」一品叹息。
 「是,老姐,同大部分女性一样。」
 「你似有感而发。」
 二晶坦白,「仍然想谈恋爱。」
 「祝你幸运。」
 「你也是,老姐。」
 那夜,一品用手枕着头,看着天花板,呆了很久才睡。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