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
时间:2023-05-27  来源:  作者:亦舒
 四海张大了嘴。
 难怪叫火车,总算叫他见识到了。
 可是,”这样一头怪兽,有什么用呢,为何劳师动众冒死命为它筑一条铁路?
 浓烟散开,火车头缓缓经过他身边,他明白了,原来火车头后边连着一卡一卡的车厢,连绵不绝,不知可以载多少人与货。
 四海瞠目结舌,喷喷称奇,“怎么发明的!”
 庞英杰完全同意。
 “比马车快?”
 “快一百倍。”
 “呵,那不是同飞一样?”
 “小兄弟,你形容得很好。”
 “十几时我们也要有火车。”
 “快了,快了。”
 “那么,我们可以为自己人筑铁路。”
 “是,是。”
 庞英杰无奈的笑了,在码头放下马车,与四海渡河,到铁索桥去。
 他不知罗四海约了什么人在那里见面,为安全起见,他带着枪。
 四海轻声问:“枪用来对付白人?”
 庞英杰摇摇头,“红人。”
 四海没见过红人,想像中他们面孔一如关公那样血红。
 “红人最凶狠的一族叫苏族,已叫白人赶尽杀绝,只剩酋长坐着的牛率领着若干部下逃到洛机山北部出没,为防万一,工头都配枪。”
 “坐着的牛?”
 “那是他们的名字。”
 “听说红人喜活揭人的头皮。”
 “现在也不那么野蛮了,此刻他们非常潦倒困苦,十分嗜酒,打猎度日。”
 “好像只有白人挺得意。”
 “嗯。”
 “白人之中,又数英国人最厉害。”
 庞英杰讶异,没想到罗四海观察力那么强。
 他点点头,“不久之前,这一大片土地,也属于英国,如今加拿大独立了。”
 “独立?谁做皇帝?”
 “不叫皇帝,叫首相。”
 “宰相?”
 “差不多。”
 可是四海起了疑心,“无论他们叫什么,实则上,都是皇帝吧,他们最终还是想做皇帝吧。”
 “不不不,在外国,首相是首相,这位麦当劳,由人民选出来。”
 “你选过他?”
 “黄人不能选首相。”
 “看,我说其实还不是皇帝。”
 庞英杰叹气。
 四海忽然老气横秋,“宰相也好,皇帝也好,最要紧让老百姓吃饱。”
 庞英杰指一指,“前面就是铁索桥。”
 桥并不是很长,由山谷一头通到另一头,窄窄地,可容二人擦身而过,两边均有扶手,十分坚固,可是谷下万丈深渊,谷边瀑布飞射而下,四海有点目眩神驰。
 庞英杰问:“你约了谁?”
 “我姐姐。”
 庞英杰一怔,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此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冷冷声音:“有什么好听的笑话?”
 四海欢欣兴奋地大喊:“翠仙姐!”
 庞英杰猛地抬起头,他久闻何翠仙艳名,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面,只见暮色下树影中站着俏生生的一个人儿,雪白鹅蛋脸儿,透明的猫儿眼,身量极高,一头棕色卷发,分明是一个西洋美女。
 此刻她且不理会庞英杰反应,一步踏前,“四海,你来了。”声音哽咽。
 她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庞英杰这才给她一分尊敬,谁说欢场女子无真心,该刹那何翠仙真情流露。
 “翠仙姐,你来过几次?”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上个月我等到天亮。”
 “翠仙姐,我刚刚到,翠仙姐,我舅舅呢?”
 这下子轮到何翠仙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舅舅怎么样?”
 “他,他好得不得了,不消你牵挂。”
 四海放心了,他到此际才有空打量何翠仙,只见她披着件黑色丝绒长披风,仍作西洋打扮,美艳得宛如林中仙子。
 “翠仙姐,教我讲外国话。”
 “且不忙这些,四海,我现在不叫翠仙了。”
 “叫什么?”
 “叫翠茜亚。”
 “翠仙呀?”四海摸摸头皮。
 翠仙笑,“不得胡说。”
 谁知身边又一声冷笑。
 翠仙忍无可忍,“四海,这老粗是谁?”
 四海忙道:“这是我朋友庞英杰。”
 何翠仙斜眼睨着庞君,话却好像是说给四海听:“外头不知多少混混自称英雄豪杰,你莫上他们当,许多人自称是你的朋友,到头来拐了你去卖。”
 四海怕庞君误会,急急解释:“翠仙姐,庞大哥真心照顾我。”
 翠仙恼怒,“装得不像,焉能骗得你入壳?”
 可是庞英杰一点也不生气,何翠仙的激将法失效。
 “你此刻在何处食宿?”总算言归正传,
 “我同朋友一起,在一间洗衣铺作息。”
 “明日我来看你,为你添些衣物。”
 “舅舅在哪里?”
 “白天睡觉,晚上在赌场。”
 “他还在赌?”
 “啊四海,你有所不知,他翻了身子,虽然仍是赌,他现在身为赌场老板。
 “嗄?”四海大吃一惊。
 “趁温埠筑铁路,龙蛇混集,陈尔亨还不乘机混水摸鱼。”
 四海忽然咧开嘴巴笑了,都活下来了,且比从前更有办法。
 何翠仙告诉他:“我家在瓦斯镇,门牌三0八号,你住哪里?”
 四海报上住址。
 “什么,那一带同猪栏差不多。”翠仙皱上眉头。
 四海却说:“不,翠仙姐,我心满意足。”
 翠仙叹口气,“我要走了。”
 她吹一下口哨,有人自树荫中牵出两匹马来,那人用彩巾裹头,皮子漆黑,是一个黑人少年,年纪同四海差不多,身子扎壮,比四海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他蹲下,双手叠在一起,给何翠仙双足踏上去,翻身上马,侍候完主子,他敏捷地跃上另一匹刀,两匹马一前一后的去了。
 四海松口气。
 “庞英杰到这时才开口,“放心了?”
 四海点点头,难怪都说年轻貌美的女子最最有办法。
 四海猛地想起,“英国人……”
 “那不过是一个低级军官,你们躲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何以见得?”
 “这一两年涌进温埠的华工实在太多,无法逐一辨认。”
 四海点点头。
 该夜,返回洗衣场,有人在门口等他们。
 庞英杰认得那人是中医老赵。
 那老赵迎上来,“王得胜不行了。”
 庞英杰十分镇定,“今夜?”
 老赵摇摇头,“明日中午。”一如神算。
 四海对生离死别尚未习惯,鼻子发酸。
 “他同我说,他储蓄了好几百块钱……”
 “我会设法找个可靠的人替他带回乡下去。”
 “他还不晓得自己的事。”
 庞英杰看四海一眼,“你陪他这一晚吧。”
 四海一怔。
 “你怕?”
 四海摇头,“不,我不怕。”
 他推门进去。
 王得胜躺在被褥堆中,还没接近他,四海已嗅到一股极难闻的气味。
 王得胜是苏醒的,“他们走了?”
 四海喂他喝水。
 王得胜的脸在微弱的灯火下宛如一具骷髅,四海忽然明白什么叫做油尽灯枯。
 “小兄弟,这问作坊,就送给你了。”
 “你说些什么。”四海不敢看他。
 王得胜忽然笑了,“人是万物之灵,对自己的生死,总有点数目,小兄弟,我来不及娶妻生子了、过年过节,你替我点一支香,拜拜我。”
 四海装作没好气,“决休息,别乱讲。”
 王得胜静下来。
 四海只当他睡了,过一会儿他却嘟嘟囔囔地哼起小曲子来。:“啊,叹人生,如花草,春夏茂盛,冬日凋零。”声音渐渐低下去。
 他睡着了。
 再也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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