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他们走在他前边,刚好领先半步,不多不少。
这不是主仆之分的规矩,而是商容鱼的规矩。
她不喜欢让人跟着,尤其是在身后。
依她如今武功,当然不是怕有人从后偷袭,而是一种习惯,从小养成的习惯。
所以,随她出行的人,都是走在前边,她的身后,只有空旷,没有人。
此时,商容鱼双手自然垂落,袖子被风吹动,露出白皙的手指。而她所看的,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人。
那个好似闲适般坐着喝茶的人。
至于其他人,与蝼蚁何异?
只是,商容鱼心底仍在琢磨,对方自衙门出来便没有丝毫遮掩的意思,究竟真是自信,凌然无惧,还是虚张声势,故意如此?
有些事需要分高下来决定,而分高下不一定需要出手。因为一旦出手,那就有可能收不住手,就会流血,就会死人。
那样,就很难再做成朋友,甚至是要拼命。
商容鱼从小见惯了血和死人,所以她对此很是厌恶。
因此,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她就不想让事情往自己厌恶的方面去发展。
比如说现在。
193.对坐
商容鱼终于走到了茶摊边上,两丈外,停下。
一刀一剑横隔一米半,分列左右。
两丈的距离,茶棚的阴影还在脚边,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这个距离已经是有些远了。
可对于一个修行之人,甚至是高手来说,这个距离又可以说是很近。
近到彼此能看清眼神和表情的变化,近到彼此都要心弦绷起,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对面的人就会攻过来,占据先机。
安静,风仿佛都不会在此时经过。
茶摊上喝茶的客人也都无声,本是说笑的书生静默低头,只是看着茶盏。老人双手捧着茶杯,指缝间露出冰冷的彩瓷,而剪着纸花的小姑娘已经将小剪子收起来了,只是手指轻轻拨动着纸片。
墙边坐靠的乞丐模样的人耸了耸肩膀,挪了挪身子,就好像蹦上了跳蚤。
但这一切,安静中带着无比的和谐,场间的气机却有了变化。
就仿佛是雨来前的风和云,压抑而让人感到心悸。
明明没有人说话,明明没有人展露敌意,可让人心头陡然升起的恶感,挥之不去,且愈加清晰。
伊雪稠在桌下的双手握紧,一把匕首被她用力握着,指节发白。
这是甄晴的匕首,在这个时候,仿佛只有它能让她感到安心,短暂的安心。
靳鹰的表情也是沉重,场间出现的人里,除了商容鱼,他只认识一个,那就是此时站在胭脂铺前照镜子的女人。
蒋红绫,是罗网负责梁国事宜的统领。
靳鹰曾在对方手下当差,哪怕自己是半路出家,却依旧对这个女人的手段印象深刻。
或者说,是怕。
付吟霜并不觉得如何,在心底,她还是有一份自信的。虽然依她在梁州血衣堂的身份来说,放在此间,可能并不算什么,但她在东厂的时候,地位并不低。
是以,同在梁国做事,她也是见过蒋红绫的,而且两人并不是没有交集。因为同是女人,她们在做事的时候,不免会有竞争,这也算是东厂和罗网之间的部分矛盾。
但付吟霜并非不在意,因为她知道蒋红绫是什么人,知道对方的武功。甚至可以说,自己这些人里,恐怕能胜过她的也只有一个人。
付吟霜看向一侧,对方依旧平静,就好像不在乎此间的一切,不管来的是谁。
她心受感染,将升起的担心稍稍放下。
……
“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商容鱼带着浅浅笑意,问道。
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先开口就是露怯没有底气’、‘先开口就失了应对或先机’这等说法。
不是高深,也不是知根知底,只是没有必要。
是诈还是真实,不是凭借一个表情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动作就能看出来的,因为这可能是对方故意为之,就是让你先出手。
他们都是有目的在的,都是为了那块令牌,没有非到撕破脸打生打死的地步。所以说,一旦出手,失了脸面,要是不索性除掉对方,那这事就已经没了谈的必要,也没脸再谈了。
面子,是要给的,也是相互给的。起码现在是如此,在难辨真实与否的时候。
“请便。”玉沁看着她,淡淡道。
商容鱼目光微闪,笑了笑。
这就是两人此前见面时固有的态度。一个总是含笑,如同春风,没有虚假,却也让人感受不到真诚。一个冷淡,好似天生孤高,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郁,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谁都没有改变。
商容鱼是心底自信,从容自如,而她不确定对方是否也是如此。
所以,她抬脚,走进了茶棚。
卖茶的老翁不知何时就找不着人了,炉子上坐着水,还未烧开。简陋的地方,坐下了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人。
一刀一剑没有进去,他们站在茶棚外面,没有踏进阴影里。
日头有些高,阳光很足,很亮。
蒋红绫打了个哈欠,将小镜子别在腰间,看向这边。目光,在茶棚里的诸人脸上一扫而过,没有半分停留。
“我现在,是该称呼你千户大人,还是颜兄?”商容鱼问道。
玉沁开口,“随你。”
商容鱼眼里似乎有亮光一闪。
她深知面前的是一个自信到自负且强大的人,他对什么都好像不在意,言谈间也多是冷淡,但不代表他是个惜话的人。
他们虽然接触不多,可依着前几次见面来说,对方此时,不该说这两个字。这让商容鱼心底动了一下,也亮了一下。
所以,她的眼睛里也有光影动了动。
彼此并不在一张茶桌上,隔着两步的距离,却是面对面。是以,商容鱼的眼神变化,哪怕只有一瞬,依旧落在了付吟霜等人的眼里。
那是些许的果然如此,以及有所掩饰的杀意。
这让她们心底不由沉了沉。
可她们知道,对面的人未尝没有在观察,所以,她们只好呈现出更为冷静的姿态。
但这,恰恰就是不自信的表现。
三个书生倒了茶,茶水从壶中落下,起泡声入耳。小女孩拨动纸片的声音稍微大了些。墙边的两个人好像直了直身子。
伊雪稠额角的冷汗流了下来。
这时,玉沁问道:“云阁昌死了?”
商容鱼睫毛颤了颤,显然,是对她开口有些意外。
不过,她还是道:“不错。”
说了这句,她就想起了昨夜的愤怒,因为对方提早杀死了那个管家,让她再无办法知道打开秘钥的方法。
想到这,商容鱼仍是余怒未消。
但只是心中刚有怒意,她便一下回神,而后目光不善地看着对面。
可不等她说什么,玉沁点头,又道:“可惜了。”
商容鱼没有问可惜什么。
但有人问了出来。
“可惜什么?”这是那个捧茶的老人。
此时,他不再看着小女孩手中的纸花发呆,而是看向了这边。他的声音有些粗,可嗓门并不大,听着给人一种沉沉的感觉,就仿佛真是一个饱经艰辛的老人。
在他出声后,商容鱼双眼却是眯了下。
她是知道对方身份的,也知道对方和云阁昌的关系,却意外于对方会接话,尤其还是在自己没有开口的时候。
194.相合
无生教上一代有两个护法,除了带走派中传下秘钥的云阁昌以外,还有一人,就是眼前的这捧茶老者,「虎目千岁」孟元广。
此人与云阁昌关系极好,几可说是亲如兄弟,这在魔教里是很少见的。因为在魔道之人的眼里,朋友可能会有,但更多的还是计较利益,其余的只是为了达到目的的工具。真情实感,是他们不需要的。
而这孟元广早年是叛出无生教的,为了彼时魔道另一门派的一个女人,杀了无生教不少人,最后被上代无生教教主追杀,却是无果。
此次是商容鱼主动找上了对方,她并未隐瞒云阁昌的死因,反而是直接以那秘钥中的魔功为诱,来让对方出手。
这么多年过去,她可不会相信,在魔道中还会有什么情比金坚。两个本是不相干的人,就算曾经是朋友,可到如今都死了一个,还能怎样?
对方能来,商容鱼就已经确认了猜想。
可是,如之前说好的那样,一切局面皆由自己来掌控,对方只管威慑或是出手,不能干预。但现在,孟元广竟掺和进了此事,从他方才开口便是。
玉沁是不认得什么孟元广的,她只是看到了对面商容鱼眼神的变化,心中只是一转便猜个差不多。
当即,她连看那孟元广也不看,只是轻轻摸着杯沿,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这语气清淡,话出后,场间却是一凝。
有人惊讶,有人微愣,有人则是暗暗冷笑。
孟元广粗重的眉毛拧了拧,摩挲茶杯的手掌也是安静下来,他看着面前那人的侧影,一时沉默着。
拿着纸花的小女孩也是抬头,看了过来,哪怕她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可她的眼睛却是冰冷的可怕。
商容鱼也是有一瞬间的愣神,但马上,她的脸上便绽放出笑容。
“他是我的人,失了规矩,若是惹得你不快了,我替他赔罪。”她说道。
她知道,这是对方故意为之。
玉沁无声一笑,道:“赔罪就严重了,不过,对那令牌,你是怎么打算的?”
两人对此心知肚明,如果一人不是有伤,昨夜便不会将秘钥交出一个。但有伤不代表就没了动手的能力,所以另一人才想试探,而不是直接出手来抢。
对他们来说,伤,只要不伤筋动骨,那就不算是伤。
商容鱼看着对面之人,道:“一个令牌并不能做什么,得两块齐全才行。”
玉沁点点头,翻手间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出现在桌上,她手指一拨,令牌便在桌上打了个转。
这一下,顿时将场间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其中,有好奇,有贪婪,有渴望,但最多的,还是冷静下来后的忌惮。
玉沁道:“就算齐全了,打不开也没用。”
商容鱼心里的确是有些犹疑,云阁昌已经死了,她没有得到打开秘钥的方法,就算自己能拿到这两块令牌,若是无法,强行拆解的话必会损坏其中之物。
而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这无生老祖的真正秘密,那部魔功是否就真的存于这两块令牌之内。教中流传的是以这两枚秘钥打开埋骨之地,但因为眼前之人,才让她对此怀疑。
现在,对方所说的,同样是商容鱼的不足之处,因为解开的方法,只有对方知道。
“你想怎么做?”商容鱼问道。
“你拉了这么多人来,我也不能抢。”玉沁语气里多少带着些嘲讽,“不如另择良机,共享机密?”
商容鱼闻言,一双美目在对面那人脸上仔细看了半晌,这才展颜一笑。
“装腔作势,看来你的确伤的不轻。”
她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身子微微前探,本是落在桌下的右手骤然伸出,直接朝前点出一指!
太快,付吟霜等人尚在为她的话而惊疑沉重,对方却已是悍然出手。
这一指迅如闪电,茶棚中好似有一道轻微却清晰的裂帛之声。
但又是极快的瞬间,众人耳畔便出现了一声脆响,就如同冰泉滴落,冷冽而清醒。
只在一个弹指间,场间诸人凛然回神,定睛去看。
商容鱼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微深,令人捉摸不定。
玉沁神情从未变过,她的手指点在杯沿上,此时端茶,轻抿一口。
在两人之间,本是无形的空中却有一道寒气清晰可见,此时凝晶如冰屑般落下。
“尹家的「玉壶仙音」。”商容鱼开口道。
方才,正是面前那人以音功破了自己的指劲,而所用武学,正是尹家的不传之秘「玉壶仙音」。
这虽然不是什么太过高深的绝学,也没有心法内功等繁琐,不成体系,而是单个拎出的音功,却是近距离内专破离体真炁。
她没想到对方在如此仓促之间,还能反应过来,还能有这般从容应对,更没想到对方会这门武学,甚至是直接以这门武功来成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