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家们的手指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公子优
 但是月安……永远是月安。
 温月安如果能知道这一点,也许后来的许多事都会不一样,但是他并不知道。
 他在贺玉楼随着常良言一起走出的院子的时候,转着轮椅到院子里,艰难地捡起了一地的湿碎纸。
 那天晚上,他一直拼那些碎纸片到深夜,小心整理,再细细粘好。
 被重新拼在一起的琴谱有六页,名叫《夏》,题目下方写着:致良言。
 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都是贺玉楼亲笔。
 那幅画也显出来原本的面目,只是被地上的雨水弄得有些变形:一双好看的脚。
 温月安悄悄转着轮椅到一面穿衣镜前。
 他看了一会儿轮椅上的自己,然后弯下腰,慢慢把那幅画立着放到了轮椅的前方,原本自己的脚会在的位置。
 温月安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穿着青衫,拿着一叠被重新粘好的琴谱,空空的裤管下方有一双稍有变形的、依旧好看的脚。
 黑夜中,镜子里的人不断抚摸着琴谱上的“致良言”三个字,缓缓扯起一个惨淡的笑容。
 “如果这首曲子是写给我的,我就是现在死了甘愿。”
 chapter35【《月下美人》-soulhug】
 后来,常良言不再来贺家。贺玉阁也不再提要将温月安送去治病的事,但这是她为贺家的迫不得已,于是看温月安便又多了几分痛恨,连带对贺玉楼也再没好声气。
 温月安像是对所有恶言与怒目都无所觉似的,又变成了他刚来的时候那样,总一个人坐着,毫无生气。
 贺玉楼有时会默默在他身边做些自己的事,看书或写字,但再不像从前那样招惹他。
 顾嘉也发觉不对,便去问温月安怎么了,他只看着窗外小声说:“想家。”
 贺慎平也听到了,真当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便提起在瓷器厂的事。江鹤来画了一辈子画,想家的时候就埋头画画,家乡多产牡丹,所以常画上两三株,以抒乡情。贺慎平与乐器打了一辈子交道,瓷器厂没有条件,便自己削了一支笛子,也算安慰。
 “所以,月安,”贺慎平对温月安道,“去弹琴吧。”
 温月安问:“弹琴就不想了么?”
 贺慎平说:“会好受些。”
 小时候,温月安想家而不可得,后来有了贺玉楼,便不太想了。现在,他想贺玉楼而不可得,便改作练琴。
 
音乐家们的手指 分卷阅读55
 不是像从前那样一天固定练几个小时,而是像上瘾了一样,只要没人喊,他就可以一直弹下去。
 顾嘉有些担心,可是贺慎平说,如果他喜欢,那就不是坏事,多少艺术家,一生只做一件事。
 确实不像是坏事,因为自从温月安近乎疯狂地练琴开始,他便好似在渐渐痊愈,好像钢琴真的补偿了他的求不得,琴声重新把空洞的躯壳填满了。
 温月安一天一天变得正常起来,连贺玉楼都敢像从前一样开起玩笑:“你这样练,是想赢我?”
 温月安淡扫一眼贺玉楼,答道:“敢不敢来?”
 贺玉楼笑意更深:“怎么不敢?”
 慢慢地,贺玉楼和温月安之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有一阵子,虽然只是短短一阵子,在温月安的回忆录里,一页一页的记录又变得像从前那些几乎一成不变日子,他又开始细致、重复,不厌其烦地写贺玉楼与他一起弹了什么曲,下棋走了什么招,写贺玉楼喜欢躺在院子里的草地上,用书或琴谱盖着脸,身上有时候会沾露水与草痕。
 那些回忆那么详细,细到贺玉楼躺在草地上写曲子,写得睡着了,他的笔从手上滚落,掉到了溪水里,一尾小鱼用嘴去拱那支停在卵石上的笔这样的画面也被记了下来。
 再过了一阵,起风了,一张张琴谱被吹起,有一张飘到了溪面上。
 贺玉楼醒来的时候,坐起来,头发上还粘上了一只苍耳。绿色的,带着毛刺的果实停在睡眼惺忪的贺玉楼头上,让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么聪明。他左右四顾,把散落的琴谱捡起来,一边哼着上面的旋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做改动:“我的笔呢?”
 温月安说:“水里面。”
 贺玉楼一愣,笑了,回去把笔捞出来,径自握着湿笔站在溪边改琴谱。
 改完进屋,温月安喊:“师哥。”
 贺玉楼:“嗯?”
 温月安:“过来。”
 贺玉楼走过去,温月安说:“蹲下来。”
 贺玉楼蹲在温月安面前,温月安把他头上那颗苍耳拿来下来。
 四目相接,太近了。
 贺玉楼想赶快离开,便笑着说:“你看,苍耳结果,秋天到了,哈哈。我去……写首曲子歌颂一下伟大的,咳,秋天。”
 “等等。”温月安说。
 他的拇指与食指还捏着苍耳,余下的三根指头却忍不住去碰贺玉楼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一下,两下,把翘起来的头发抚平。
 在温月安的想象里,他的手指向下移了一些,停在贺玉楼的嘴唇上,细细描摹。但他没有真的这样做,他只是用眼神描摹了一会儿那两瓣唇,便将轮椅转退了几步:“师哥,等你写好曲,要给我看。我先去练琴。”
 很快便到了乙巳年的中秋。
 那天下午,贺玉楼把温月安带到音乐学院附中的一间琴室。琴室靠窗的地方有两架相对而立的黑钢琴,上面摆着两份手写琴谱。
 贺玉楼推着温月安到一架钢琴前,温月安看见琴谱上封面上的字:
 秋风颂
 作曲贺玉楼
 他翻开一页,发现是双钢琴曲,眼神里便带上许多日来不曾有过的一点希望:“这……是为我们写的?”
 贺玉楼坐到另一架钢琴前,坦然笑着:“不为谁,颂一曲秋风而已。”
 温月安应了一声,垂下眼,问:“来?”
 “嗯。”贺玉楼抬手。
 两人合奏起来。
 一架钢琴的琴声辽阔飞扬,另一架宁静哀伤。
 窗外的秋风吹落了一树桂花,随风卷进琴室。
 两个少年弹着全曲的最后一句,抬起头,相对而视,看见细白的花瓣飘进来,悠悠落在对方头上。
 一曲秋风,一曲白头。
 琴声停了。
 没有掌声,连呼吸声也没有。
 恍若过了一个世纪一般,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钟关白抬起头,看见剧院二楼的第一间包厢里,温月安的轮椅停在了紧挨围栏的位置。剧院的包厢围栏像露天阳台那样有些许延伸,相邻包厢的人若站在围栏附近,不仅可以看见彼此,甚至可以握手。温月安此时正侧过头,与站在第二间包厢围栏前的男人相对而视。
 钟关白发现,温月安好像突然老了,他不久前才为温月安梳过的一头青丝已经悄然变成了白发。
 季文台和陆早秋站在温月安身后。
 季文台弯下腰,好像在温月安耳边说了句什么,脸上还带着他平时那种笑,好似并不在意,眼中却是难过的。
 温月安听了季文台的话,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鬓角:“都白了么?”
 季文台说:“白了也好看。”
 “也早该白了。”温月安看着隔壁包厢的男人,还有他那双戴着白手套紧握围栏的手,低声自语道:“只是,师哥……未见你,我不敢老。若当年,真能一曲秋风,一曲白头,该多好。”
 chapter36【《黄河钢琴协奏曲:黄河愤》-孔祥东】
 站在围栏前的贺玉楼俯视着坐在轮椅上的温月安,缓缓脱掉了一只手套。
 温月安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颤抖着,想去摸一下贺玉楼的手指。
 够不到。
 全场仍旧一片寂静。
 钟关白远远地看见了那一幕,他看见了贺玉楼的手,指骨变形,手指上遍布可怖的陈年旧疤,小指末端缺了一截。
 下一刻,钟关白看向了陆早秋。
 陆早秋的手指上是听力缺失后重新缠上的白色细绷带,后来大部分听力恢复了他仍保持着这个习惯。他也在看钟关白,眼神温柔。
 钟关白突然很想摸一摸那双手上的疤。
 但是还不行,《秋风颂》停在了乙巳年的中秋,但是温月安的回忆录没有。
 钟关白再次抬起手,他要把这首《秋风颂》未曾写出来的光阴,重新弹给所有人听。
 这个世上被尘封的过往有那么多,不管用什么方式,总得有人掀开一角,直面繁华下干涸的血迹。
 丙午年,夏。
 贺玉阁想尽办法弄直了自己原本微卷的头发,剪到齐耳。她说,她要跟资本主义发型一刀两断,跟其他红卫兵一起去造反。
 那段时间顾嘉叫她学习,她就说:“高考都没了,还学什么学?革命第一。”
 顾嘉脸色不好看,细眉拧在一处,原本弯月似的眼睛里满是忧色:“革命……玉阁,你知不知道到底是去干什么?”
 贺玉阁也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她只好说:“就是闹革命呗。女中的同学都参加了,跟着大家一起,总不会错吧。”
 顾嘉要是不允,她就说:
 
音乐家们的手指 分卷阅读56
 “妈,你不能脱离群众,不能反革命。”
 贺玉阁喜欢这句话。
 她其实不完全懂这句话,但她知道这句话好用,百战百胜。
 她到了学校才知道其他人在干什么。
 女中的几个校领导被捆在升旗台上,几个穿着学生装戴着红袖章的女高中生挥舞着铜头皮带。
 几个校领导已经满脸的血印子,尤其是校长,被打得几乎昏死过去。
 “喂,别装死。”一个梳两把刷辫子的女生抓起校长的头发,把脑袋往旗杆上磕,“快说,为什么你以前说遇到火灾大家不要管教室里的任何东西,赶快逃离?”
 校长已经被问了太多遍这个问题,她嘴角满是血沫,意识都不清醒了,嘴上还机械地回答着:“我错了,我错了,应该先抢救教室里挂的主席像,不能逃离,不能逃离……我没有反革命……”
 “两把刷”抬手又是一鞭,正好打在校长眼睛上:“还敢为自己辩解,就算不是现行反革命,也是历史反革命!”
 她打了一会儿,打累了,便叫一个梳麻花辫的女生替班。
 “,玉阁,你来了。”另一个在打人的女生转过来,是贺玉阁的同班同学,她抹了把脸上的汗,把皮带递给贺玉阁,“你上。”
 贺玉阁接过了皮带,心里却有些害怕,她怕眼前那些破碎的皮肉。这些被捆着跪在地上的人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如果不是听到其他人的骂声,她光看着那一张张肿胀流血的脸,几乎分辨不出到底谁是谁。
 “贺玉阁,你还愣着干什么?”女生催促道。
 其他人也转过头来看贺玉阁。
 “贺玉阁,你不会和这些反革命头子是一派的吧?”
 “才不是!”贺玉阁挽起袖子,扬起了皮带。
 那一鞭下去,她面前那个女老师的头皮就被刮掉了一块,痛得倒在地上哀嚎。
 其他人拍手叫好,说对待革命的敌人,就要这样。
 “姓李的又装死了!”“麻花辫”喊道。
 几个人冲上去,再次把校长的头往旗杆上磕,但是这次,人一点反应都没有。升旗台下的几个女生说,她们去提水,把人泼醒。
 等水来了,“麻花辫”拿起桶,一股脑浇在校长头上。
 红色的水流从校长身上流下来,汩汩淌了一地。皮开肉绽的肿胀的躯体仍旧歪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不会真死了吧?”一个女生犹疑道。
 “两把刷”拿过皮带,又抽了几下,校长的躯体仍没有动静。
 “真死了?”
 “现在怎么办?”
 旁边跪着的一个老师有气无力地说:“送医院,送医院……”
 “两把刷”一皮带砸在那老师的头上:“谁让你说话了?”她连续抽了好多下,才罢手,对其他几个学生骨干道,“先把姓李的抬去医院吧。你们继续批斗,我跟他们一起去。”
 到了快傍晚,这些学生才回来,空着手,没把校长一起带回来。
 “麻花辫”问:“怎么样?真死了?”
 “两把刷”说:“死了。家属领回去了。”
 贺玉阁手一松,铜头皮带掉在地上:“……死了?”
 “两把刷”看向贺玉阁,哼了一声:“怕了?”
 贺玉阁赶忙捡起皮带:“……没有。”
 “两把刷”说:“我们革命小将,谁也不用怕。我告诉你们,家属老老实实把人领回去,连屁都没敢放一个。”
 有个女生迟疑道:“家属……不问吗?”
 “两把刷”自豪道:“医生开了死亡证明。我们跟医生说了,死因那一行,他得写:不明,要是他不写,就是妨碍我们进行革命,他要是敢反革命,我们下一个批斗的就是他。”
 “可是,都打成那样了,眼睛都给打瞎了,家属看不出来吗?”
 另一个同去的学生不耐烦道:“别问了!婆婆妈妈的,还怎么革命?”
 “两把刷”说:“就是。再说了,要是家属敢反革命,我们一样批斗!”她扬起拳头,喊,“革命就是要文斗也要武斗,革命就是会流血!”
 她的声音激动人心,其他人跟着举起拳头,喊:“革命就是要文斗也要武斗,革命就是会流血!”
 贺玉阁也跟着举起她酸痛的手臂,高喊起口号来。
 升旗台下,这群年轻有力的鲜活生命被夕阳照得熠熠生辉。
 那一刻,在金色的阳光下,在嘹亮的口号声中,原本有些不适应的贺玉阁突然也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他们做的一切都正确无比,他们把控着历史的方向,他们消灭敌人,世界终归是他们的,他们就是希望本身。
 天都快黑了,贺玉阁才回到家。
 顾嘉做好了饭,正往外端:“玉阁回来了。就差慎平了,都几点了,还不回来。”
 贺玉阁累坏了,恨不得赶快找个地方躺下来。
 还没找到,家里的门就被捶得“啪啪”作响。
 顾嘉手里有盘子,便喊:“玉阁,去开门。”
 贺玉阁抱怨:“我爸自己怎么不带钥匙啊。”
 贺玉楼嘲笑道:“爸敲门会像擂鼓似的吗?”
 贺玉阁瞪他一眼:“准是你的同学,你去开。”
 贺玉楼:“不去。”
 贺玉阁:“那我也不去。”
 门外响起一个年轻男声:“有人在家吗?”
 贺玉阁冲贺玉楼得意地使眼色:“我们女中可没男的,你去开。”
 门外的人继续喊:“是贺慎平家吧?有家属在吗?”
 贺玉楼一听,想是正经事,便跑过去开门。贺玉阁也跟了过去。
 门一开,外头站着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和贺玉阁穿一样的学生装,戴一样的红袖章。
 两个男生先打量了一下贺家的客厅,一个便说:“果然是走资派,迟早得抄了他的家。”
 贺玉阁说:“喂,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那男生打量她的装扮一眼:“我看你也是一颗红心,就是家庭成分不好,你划清界限没有?”
 贺玉阁哪里容得别人这样说她:“你说谁成分不好了?”
 贺玉楼把贺玉阁挡在身后,面无表情道:“请问有什么事?”
 男生先看着贺玉阁,说:“贺慎平是老右派,早就下放过了,现在还妄想镇压学生革命,他这种学院领导,就是文艺黑线专政,第一个批斗的就是他。你也是革命小将,应该清楚。”他说完,又打量了一下贺玉楼,“我们是来通知贺慎平家属的,他在医院,你们去接人吧。”
 顾嘉在厨房远远听见声音,冲了出来:“医院?怎么会在医院?慎平他怎么了?”
 门外的男生不答,就报了个医院地址:“你们去接吧。不过我警告你们,薪薪之火,可以燎原,革命的火种才刚刚燃起,你们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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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企图熄灭革命的火种,那就是反革命,就是历史的罪人。”
 两个男生说完就走了。
 顾嘉连围裙都没解就往外面走:“我去医院。”
 贺玉楼说:“我也去。”
 贺玉阁从刚才那个男生说出“医院”二字,就一直怔在原地,她白着脸,一身冷汗。
 顾嘉说:“玉楼在家里照顾月安。玉阁跟我一起去。”
 贺玉阁站在原地,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似的。
 顾嘉回头,朝贺玉阁喊:“玉阁快点。”
 贺玉阁突然疯了一般地哭起来,边哭边喊:“我不去,我不去医院,我不去……”
 温月安说:“师哥陪顾老师去医院,不用看着我。”
 顾嘉点点头,顾不上贺玉阁的反常,和贺玉楼一起急匆匆地去了医院。
 chapter37【《欲将血泪寄山河》-黄】
 夜色并不清朗,月亮四周泛着污浊的光晕。
 在暗淡的月光下,贺玉楼站在一辆三轮车旁,他看着那上面躺着的人,仍然觉得像他今晚第一眼见到的时候那样陌生。
 蹬三轮车的是一个老头,戴一顶破草帽,嘴里衔着一根草,正嚼吧着。
 “是这吧?”老头把草一吐,“把人弄下来,我还得回医院送别人哪,就一辆车。”
 贺玉楼在发抖。
 他看老头的目光简直像要当场把老头杀了一般。
 “看我干什么?”老头催促道,“快把人弄下来。”
 贺玉楼一把抓住老头的领子,一只手握成了拳头。
 顾嘉眼睛是肿的,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一言不发地去三轮车后抱贺慎平,但是抱不起来,只能拖着贺慎平下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半抱半拖着往屋里走。
 “小崽子,放手。”老头不耐烦道,“我得回医院了。”
 贺玉楼一拳打在老头侧脸上,把老头打得从三轮车座椅上摔了下来。
 “咳,咳……”老头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沫。
 “我想不通……”贺玉楼死死地盯着老头,喉咙里发出低哑颤抖的声音,像受伤的困兽,“我父亲那么好的人被打死了,你这样的人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小崽子,你今年几岁啊?”老头被打了也不怒,上下打量了一下贺玉楼,“我看你也不小了,怎么一点道理不懂?”
 他从破草帽上揪了一根草下来,嚼了两口:“平时我懒得说,今天就跟你多说两句。这世上他妈每天都在死人,你家里死人你就是老大了?我就得小心伺候着了?呸,我告诉你,小子,天下只有两种世道,一种叫乱世,一种叫太平盛世。乱世就是一小撮人弄死一大撮人,太平盛世就是一大撮人弄死一小撮人。就你们家人金贵,不能死?都他妈一样。”
 老头说完,骑上三轮车走了。
 贺玉楼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低下头,看见一截纤细的手臂,再顺着手臂向上看,慢慢地,看到了温月安的脸。
 温月安没敢出声,只敢抓着贺玉楼的手腕,默默等他反应。
 贺玉楼看了温月安半天,好像真的要看那么久,才能确认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月安?”贺玉楼喊了一声。
 “师哥……”温月安用极轻的声音说,“进去吧,别让顾老师一个人……”
 两人进屋的时候看见贺玉阁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纸。
 “那不是我爸。”她说,“这上面写错了,那不是我爸。”她说着,抬起头,盯着贺玉楼说,“你再去看看,你们肯定也弄错了,那不是我爸,我爸不是那样的。”她刚才看到了顾嘉拖进来的躯体,全身是瘀血痕迹,面目肿胀得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就像今天她学校升旗台上跪着的每一个人,唯独不像她爸。
 贺玉楼站在原地,看着贺玉阁,不说话。
 贺玉阁一遍遍重复那几句话,直到贺玉楼走过去,蹲下来,伸出手绕到她的背后轻拍了一下,就像一个短暂的拥抱。
 “……姐。”那是贺玉楼人生中极少数几次这样喊她。
 他喊完后,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撑着地板缓缓站起来,去找顾嘉。
 顾嘉在卧室里坐着,手垂在身子两侧,死水一般的目光落在床上。
 贺慎平在上面。
 那些天,顾嘉就那么一直坐着,每隔一段时间眼泪就会汩汩流下,她一开始会擦,擦得脸颊都破了,后来干脆任眼泪自己流,自己干。
 直到邻居来问他们,是什么那么臭。
 那是夏天,遗体难以保存。
 顾嘉看着邻居,眼神空洞:“是什么啊……哦,是慎平。”
 邻居是音乐学院管行政的老师,闻言一下子反应过来,眼中悲哀,脸上却不敢显出来,不但不敢,还要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正确姿态:“唉,贺院长他……他不该不认错的。他是老右派了,应该知道的……要是革命小将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样……”
 顾嘉脸上浮现出一种恍惚的神色:“……我不明白。”
 邻居走近到顾嘉跟前,压低了声音:“顾老师,不管你明不明白,要是你挨了批斗,认错求饶就是了,千万别学贺院长……就算你不顾全自己,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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