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傅寻瑜应诺一声,不由回想起了今早贺锦那一句“今夜,咱们便要动手”。这话说的风轻云淡,但傅寻瑜听在耳中端的是石破天惊,以至于现在想来依然心情激荡。也正是在那时,他方才理解为何蔺养成、李万庆等虽皆不可一世的亡命之徒,却都甘愿奉看似貌不惊人的贺锦为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论果决、论胆勇,相比之下,的的确确无能出贺锦之右者。
贺锦一锤定音,蔺、李、刘三人无他主意,一齐表示愿意追随他投效赵营。贺锦忧虑曹营这两日北上扰乱赵营对回营的战事,故而计划就在今夜起事,干一票大的。这一票有多大,贺锦并未当场明说,而是先将傅寻瑜请了出去,几个老弟兄私底下商议。等到此时,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几乎日上三竿,终于有了结果。
回到帐内,几人围站一处,均自眉头紧皱,傅寻瑜首先道:“各位掌盘准备如何行事若有在下能帮上忙的地方,万死不辞。”
贺锦说道:“赵营待俺们等不薄,俺们等也不想两手空空去见赵兄弟。适才俺兄弟几个计议已定,今日暮时赚开城门,入城捉拿罗汝才个杀才!”
“捉拿罗汝才”傅寻瑜双目一瞪。在外头等候的过程中,他也琢磨过贺锦等人将会采取何种行动制约曹营北上,思来想去,终归是想不出眼前这四人居然会做出直接攻击罗汝才本人的决定。
“正是。”贺锦神情毅重,李万庆、蔺养成、刘希尧三人也都严肃
异常,看着不像说笑,“姓罗的以心腹老营坐镇县城,东、西、南、北、中五将军分别守御四面城门及县衙,北门守将即是王可怀,这厮俺识得,勇则勇矣却是粗蠢无比,又嗜酒如命。自分得了些攻下舂陵城的功劳,便仗此每日吹牛皮下酒,几乎没有一日不是酩酊大醉,姓罗的对他倒也不闻不问”
说到这里,蔺养成接过话茬道:“我营中恰有美酒数坛,今日晚些时间,我亲自给他送去,赚开城门”
“不错。”李万庆说道,“我等几个只要等得北城门开了,就杀将进去,径取县衙捉拿姓罗的狗才,速战速决。曹营没了姓罗的就是一盘散沙,凭赵应元、罗戴恩等贼怂决计压不住阵脚。到那时再振臂一呼,王光恩、王国宁等辈早对姓罗的颇有微词,必然群起响应。如此一来,不费赵营动半根手指头,南祸引刃而解。”说罢,贺锦、蔺养成、刘希尧皆点头称是。
傅寻瑜听完这一番话,皱眉思索片刻,道:“几位的计划言之有理,然而内中环节还需细捋清楚,否则一个不慎怕是满盘皆输。”罗汝才素有狡黠之名,节制诸营头坐大至今,定非易与。贺锦等人说得头头是道,但傅寻瑜总感觉有些失之草率。
李万庆直摇头道:“傅先生放心,这曹营的事,我几个比你清楚。罗汝才、王可怀是什么货色,我几个心中有数。若无把握的事,不会做。”
贺锦亦道:“时间紧迫,昨日姓罗的曾传下手谕,要诸家掌盘明日入城参与军议。想来必是与北上有关,一旦军令定下,各部兵马动员戒备起来,轻易间实难再获机会。是以要干大事,只能定在今日。”
傅寻瑜还要言语,蔺养成插话道:“傅先生,自己事自己当,这捉拿罗汝才既是我等定下的,那无论结果如何,也是我等一力承担。就算没成,左右不过多个碗口大的疤,死而不悔。你只需看着便是,即便出自好心提醒,事到当头,反而会扰乱我等心神。”
贺锦说道:“事急从权,容不得多加筹划。不就是一锤子买卖,兄弟们早前也没少做过,还不一样挺过来了。傅先生无需太过担心,俺四营人马加在一起,也有数千,纵然失利,也足以自保。”
话说到这份上,傅寻瑜也只能收起劝告,拱拱手道:“那在下就等着好消息,恭祝四位马到成功!”
随后,当着傅寻瑜面前,贺锦、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四人在帐中关帝像前摆下香案,歃血起誓。仪式罢了,按照贺锦的分配,蔺养成、李万庆、刘希尧三人各回营中准备。贺锦送走他们,回到帐内,说道:“傅先生,兵戈将起、刀枪无眼,俺还是着人将你先从出去吧。”
傅寻瑜一口回绝,正色道:“在下是赵营人,贺掌盘现已身为赵营将,理应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在下即便死于乱兵中,也不会退却一步。”
贺锦怔了怔,继而憨笑起来,道:“妙极了。赵兄弟是宁折不屈的性子,傅先生同样视死如归,上下一心。可见赵营风气重义守诺,早晚必成大事。”
傅寻瑜笑了笑,但笑容中有些苦涩,贺锦看在眼里,询问道:“傅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无他。”傅寻瑜叹气道,“几位都是英豪,能投我赵
营,可谓令我赵营如虎添翼。但是罗汝才毕竟是臭名昭著的巨贼,周围戒备必然极其森严,在下实为几位掌盘担心且不知在贺掌盘看来,今夜有几分胜算”
贺锦闻言,低头想了想,然后轻声吐出两个字:“五分。”进而道,“有此机会,如不试上一试,太过可惜。”
傅寻瑜听罢,看着他坚定不移的目光,唯有敛声不语。
弹指之间,晚霞满天。
全副甲胄的贺锦迈着八字步穿过营中川流不息的人马,走到忐忑不安来回踱步的傅寻瑜面前,抱拳道:“营中留了五百人,傅先生暂待在此,等俺好消息。”
傅寻瑜回以抱拳道:“贺掌盘此去小心!”一个时辰前,他便听说了蔺养成已经带着美酒前往北门。依计划行事,这时贺锦带兵出战,李万庆、刘希尧都将会举兵相合,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才是最紧要的。
贺锦咧嘴一笑,跨马而去。傅寻瑜目送他离开,抱拳的双手解开,手心竟然尽是汗水。
霞光消逝,夜幕接踵而至。
为避免受到乱军波及,傅寻瑜被保护在了北郊远离北门的一片洼地。在这里,看不见城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一直注视着远方的傅寻瑜的心始终紧紧揪着。城门方向的天空,受火光闪耀的上方苍穹在黑暗中显出些暧昧的墨绿色,即使并没有设身处地,可傅寻瑜似乎能切实感受到北城门那里的龙战鱼骇。
四野寂然,耳畔只有林风呼呼,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傅寻瑜突见城门上空,火光顿时一黯。他心中猛跳,伫立原地不动。不多时,四五骑自漆黑中遽然冲出,跃马最前的骑士凤盔重甲,正是“射塌天”李万庆。
“李掌盘!”傅寻瑜迎接上去,但见李万庆须发皆焦,盔甲上尽皆血污,不禁浑身一震。
“傅先生,大事不妙!”李万庆勒马跳下,一瘸一拐走到傅寻瑜近处。傅寻瑜眼尖,昏暗中瞥见他左腿插着一支箭。
“情况如何”
李万庆一抬脸,脏污不堪的一张脸上,只有一对招子尚属清白。然而清白之中,却又夹杂红色的血丝,泪水也盈盈打转。
“怎么了”傅寻瑜一急,忘却身份,直接攀住了李万庆的双肩。
李万庆流出泪来,恨声道:“老刘不,婢养的刘希尧,是、是姓罗的安插的暗点儿,捅破了消息”抹一把眼,呜呜咽咽,“老蔺在城头就被杀了,姓罗的赚我与老贺入城,奸贼刘希尧猝起发难,与王可怀等里外夹攻老贺被鸟铳打中了胸口,我拖着他走到一半,他就不行了死前让我,让我捎话给傅先生”说着说着,原还星星点点的泪水立刻落如泉涌。
“说什么”傅寻瑜脑袋一懵,颤声问道。
李万庆回道:“说他有缘结识赵兄弟,却无份辅佐他成就大事,但生而能入赵营,便死而无憾了”说着,一收凄容,扶过傅寻瑜,“傅先生,曹贼的追兵就在后边,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走为上!”
傅寻瑜木然点头,正待上马,谁想正在此时,阴暗中忽又撞出无数马军,将他连同李万庆等团团围住。
81无前 一
求推荐,求月票
江湖中人安身立命之本便是重然诺、讲义气,譬如袁韬背恩忘义,众叛亲离;李自成重情守诺,众望所归。赵营中军将多出自草莽,初起孑然,无背景无人脉,闯荡在外,全凭朋友间互相扶持,友情对他们而言,有时更重于亲情。
回到孟敖曹本身,他父母皆亡、亲眷疏离,仅有一个亲妹子跟着他不离不弃。遍数赵营上下,与他关系最为紧密的人也寥寥无几,廉不信便算其中之一。他与廉不信相识于微末,后同归赵营情投意合,并肩作战不知凡几,可以说有着过命的交情。
所谓“过命”,舍身取义者是也。孟敖曹有着为廉不信舍弃自己性命的觉悟,而今凝视脏污包裹内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他的心绪如何能够平静。怒到极处,他反而没了勃然作态,双目一寒,面若冰霜,置喧嚣的战场不顾,细细将包裹重新系上,又慢慢将它绑在自己的腰间,一语不发,再三确认绑牢,然后挺起马矛,一夹马腹,不归城池,反向再次杀入无边无际的曹营阵列。他所带百余骑一见皆惊,拦辔犹疑片刻,最终一齐掉转马头,义无反顾追随着孟敖曹去了。
待韩衮接到东门外战情,已是半个时辰后。
“贼兵以廉哨官首级为激,孟哨官盛怒之下,现已引百骑陷入贼阵”
负手而立的韩衮默默听着塘兵所报,心潮难抑,本来略显苍白的脸上因为“廉哨官首级”以及“孟哨官陷阵”两件突发事件而红白交加。
廉不信所派的最后一趟塘马昨夜禀报后乡兵马已经全数入驻枣阳县城。既然作为主将的廉不信已被枭首,那么至少可以说明枣阳县城目前凶多吉少、曹营的兵锋已经渗透到了舂陵城西部。这这是攸关全局的重点,枣阳县城若失守,那么赵营在南面的防线基本可以宣告瓦解,再守舂陵城没有任何意义。
“有枣阳方面的塘报吗”
“并无。”
韩衮喝问左右,得到的答案却令他失望。
廉不信战死,从昨晚到现在,枣阳县却没有半点消息传来,由此可以肯定,不但廉不信本人、他所带的二百骑必然也已全军覆灭。韩衮想象不出罗汝才究竟是用了什么通天的法子一夜间就拿下了坚固的枣阳县城,但无论如何,枣阳县城的变故无疑会对接下来飞捷营的策略与行动产生重大的影响。
“孟哨官怎样了”廉不信的事还没个头绪,孟敖曹又来添乱,韩衮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战前千叮咛万嘱咐,以曹营的武备程度,飞捷营的带甲兵士坐守城池可立于不败之地,但千算万算仍然差了一算,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贼阵中奋战不歇”塘兵回道,“孟哨官气势甚足,猝起发难,贼阵前线已被搅浑”
尽管那塘兵竭力想用自己的话语安抚韩衮的忧愁,但韩衮毕竟身经百战,看一步就已知三步。孟敖曹挟怒而战,便如程咬金的三板斧,初时招招势大力沉,但众寡悬殊,久了未必支持得住。廉不信身死,已经是飞捷营的重大损失,倘若再折了孟敖曹,那么飞捷营这尊三足大鼎,就只剩自己一人撑着了。
然而,这还不是韩衮最担忧的状况。
“东城门守御如何”
韩衮的话刚问出口,城阶上,中军官崔树强连蹦带跳跑上来,一见面就嚷道“统制,东城失守了”
“噫”韩衮闻言,用力一拍大腿,震得甲片哗哗作响,“是贼骑闯进来了”
崔树强一怔,回答“正是,贼骑自左右两路突入东门,我方守军且战且退,但贼骑狡猾,乱箭射死射伤我方马匹,我方兵士不及上马,在城中步战,遮拦不住”
韩衮长吐一口气,闭上了双目。事情果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着,孟敖曹作为东城门主将身陷乱阵,东城门守军必定无法作壁上观,而塘兵所言贼阵被孟敖曹等百骑搅浑,很可能给了守军错误的信号,让他们有信心作出再派援军出战、接应孟敖曹的铤而走险之举。这就给了在两侧伺机而动的曹营李汝桂、王可怀两部马军可趁之机,没有孟敖曹坐镇,东城门指挥紊乱,城门稍一开启,曹营马军就立刻掩进,守军上下协调不力,败退也是可以想见的事。
崔树强因为焦急汗如雨下,急问“统制,接下来我等何去何从”
韩衮先道“你可知道,枣阳县城已经失守了”
“什么”崔树强登时惊了,不由自主跨上一步,提高了声调,“枣阳县城失守了”
“不错,廉哨官战死了,所部弟兄估计九死一生”
崔树强脸胀成猪肝色,大声道“杨参军可遭难了”
韩衮摇着头道“暂且不知。眼下枣阳县城已失,老孟又陷入重围,情形急转直下,我等得另寻出路”说到这里,抬头向北门外尚在攒动的曹营兵阵看看,“城外怎生动静”
崔树强粗喘着气,好不容易将情绪稳定下来,回道“与料想的差不多,这批贼怂都是磨洋工的夯货,我看十有**不会打城。”
“常国安”韩衮喃喃念起了这个名字,回想起赵当世曾与自己说过的一些话,忽而声音一振,“老崔,把兜鍪戴上”
崔树强愣愣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光碌碌脑瓢儿。
东城外三百步外,王光恩、王光泰所统曹营前部阵列人仰马翻,依旧纷乱。
纵然厮杀了近一个时辰,但孟敖曹的战意不减,三把腰刀的两把刀口已经砍卷,还剩下备用的一把锋刃处亦已是坑坑磕磕。回首后望,跟在身后的同袍越来越少,身畔聚来的敌兵却越来越多。血战犹生的飞捷营骑兵们也是个个精疲力竭,护体的甲胄上插满了各色箭矢斧标,血汗交融。
“还剩多少弟兄”孟敖曹感觉到所乘战马步伐渐沉,喝问道。
“不足四十”
“狗日的”孟敖曹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脏话,却颇显无奈与寂寥。抛下廉不信首级的那十余轻骑早不见的踪影,而自己却带着人困在阵中,怎么也冲不出去。
“哨官,前方敌散,再往何处去”左右问道,等待着孟敖曹调整作战方向。曹营的兵马就像蚊蝇,打了就散,散了又聚,作战一个时辰,孟敖曹等看似所向无敌,但斩获其实不多,相比之下,伤亡甚至更大。
孟敖曹伸长脖子,四顾观察一番,目光锁定在了北面五十步外群旗飘扬的王光恩本阵。打来打去终究没有个结果,不如舍身一击将生死置之度外,往人最多、防御最重的敌军核心地带闯一闯。
“其实这样也好”孟敖曹心道,旋即想起了廉不信,“兄弟,你泉下有知,我姓孟的也不是苟且偷生之辈。死前多杀几个贼兵,算给你上香。上完了香,再来找你吃酒”思及此处,猛然爽朗大笑起来,“痛快,痛快”
紧随着他的数十骑见状,对他心意皆已了然。事已至此,无路可退,亦都横下心,紧抿上唇,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王光恩与王光泰本阵环卫皆是其营中最为精锐的甲士。孟敖曹等冲杀进去,立时便有从河海而入沼泽之感,人困马乏之际端的是举步维艰。短短一转眼工夫,原剩的四十骑骤减到了二十余骑。
孟敖曹豁出命去,竭力死战,腰刀用尽,夺得贼兵短矛反复突刺,虽说勇猛无俦,但到底难以扭转颓势。眼见战马脚步缓缓停下,八方贼兵比肩叠踵,攒拥而来,
将孟敖曹连人带马堵在当中,动弹不得。
“今番休矣”孟敖曹长叹一声,正要闭目待死,谁知局势突生波澜,数十步外,曹营阵列再起混乱。
眼到处,但见一道蓝影急闪,一人一马自乱阵中飞跃而出。耀目的阳光下,高骏的战马砰然落地,扬蹄长嘶,犹如巨石投水,威慑得周遭乱兵顿如波纹也似一圈圈向外不住退避。四周无数目光聚焦过去,那匹极高大的赤红骅骝上,稳稳坐着一名蓝甲将,蓝色布面甲外裹着的灰袍在微风中轻荡,一柄朱红骑枪斜指向地,反射出肃杀的寒芒。
“挡我赵营者死“那蓝甲将举枪咆哮如雷,战马纵情嘶吼,同时撒开铁蹄,在人海中劈波斩浪般冲驰,一眨眼功夫,骑枪就搠倒两人。不远处贼兵见蓝甲将气势如虹,张弓欲射,却早被瞧见,箭未出弦,数支利箭已然破空激射而至。那蓝甲将在马背上一起一伏,骑弓三开三合,须臾间射翻三名贼兵弓弩手,只听一声“去”,赤红骅骝再度高高跃起,撞入躲闪不及的贼兵群中,瞬间风行草偃带倒大片贼兵。对面一贼兵骑将挥动长戈,拍马呐喊冲杀而来,那蓝甲将随后藏起骑弓,迅速取出悬挂在鞍鞯边的骑枪,二马相交,只一式,枪头借着马力,不偏不倚贯穿贼兵骑将咽喉。那贼兵骑将人马俱倒,鲜血激射而出,成半弧状由半空洒落黄沙,也沾上了蓝甲将的灰袍。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