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处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淮上
方谨握着筷子的指间发颤,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足足好久之后他才沙哑道:“……你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说了你就告诉我吗?”顾远似乎觉得很有趣,饶有兴味地想了会儿,突然道:“也罢,我只不知道一件事——就是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
“……”
“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时也命也运也,并不是你的错。但你捂着不告诉我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觉得我会奋然暴起为从未谋面的生父报仇,先杀掉你再把你父母挖出来鞭尸?”
他每说一个字,方谨的脸色都苍白一分,然而顾远却仿佛视若无睹,他甚至笑了一下:
“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随便你怎么想吧——赶紧吃,吃完今天下午我们去医院配型,既然我们血型一样,我现在就要知道我的骨髓能不能适配给你。”
他这番话里漫不经心抛出的线索太多,每一条都指向一个事实:就是他真的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方谨已经来不及思考了。他的感情被强行压抑了太久,自我封闭的外壳稍微裂开一条缝隙,就能引起飓风般强烈的后悔和痛苦,将全身上下每一根脆弱的血管中呼啸而过。
——那些父辈的血仇和离奇的恩怨,顾远竟然,已经都知道了。
“……我能告诉你什么……”方谨一开口就带出了奇怪的哽咽,那声音透着胆怯和怨恨,听起来似乎在剧烈发抖:“我能说什么,顾远?告诉你我母亲是你母亲的人形血袋,随时要为她送血送器官甚至是送命吗?告诉你我父亲差点杀了你父亲,而你外公又杀了我父母吗?告诉你我从小就天天祈祷你平安无事,免得我被拉去替你死吗?”
顾远神情似乎非常怪异,然而情绪激动中的方谨没有看清,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崩溃: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让你知道自己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让你知道自己一辈子活在柯家的算计和利用中,让你知道连我都算害你到这个地步的仇人吗?就不能让我把这些秘密都带到坟墓里去,让所有恩怨都就此完结不行吗?!”
夜色深处 Chapter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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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么回事,顾远想。
拿到方谨的绝笔信后,他立刻在顾家和柯家展开了彻查。
他本来就被当做顾家继承人培养了二十多年,方谨最近又颓势难掩,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胜算更大;柯家也早被他整治过了,柯荣对这个外甥的惊惧未消,不太能阻碍他的行动。
因此这次调查的力度和当年他不掌权时不可同日而语,很多早已封存的资料和文件都被翻了出来。“顾名宗”在近三十年前顾远出生前后所签署的合同,被一张张调出来鉴定笔迹;当年妇产科医院的所有退休医生护士,都被找出来挨个登门拜访问话;而方谨的来历及父母家人,也被挖出来摆在了顾远的案头上。
——是柯家派人纵火,烧毁了整个方家。
而方谨本身,就是柯文龙买了送给顾名宗的!
发现这一切的时候,连绝大多数情况下都已经修炼到心硬如铁、毫不留情的顾远,都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难怪方谨的所有骤变都发生在香港酒店遇到柯文龙之后。
难怪顾名宗要杀柯文龙时,派出的人是方谨!
那几天顾远心灰意冷,甚至产生了放弃寻找方谨的想法。他不知道找到后如何面对方谨,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第一句话——“我都查出来了,我外公杀了你爹妈,又把你卖给我家当人形器官袋,对不起啊,现在咱们把以前的事都忘掉回家过日子吧”?
与其相看两沉默,不如相忘于江湖。
然而那几天低沉期一过去,顾远向来敏感的神经突然又想到了更多问题:当年季名达上位后所有跟随他的亲信都升官发财,只有方孝和携妻出走,为什么?
柯文龙杀方孝和夫妻的原因也不充足,如果仅仅是为夺小孩,绝不至于连害两条人命;如果是为女婿报仇就更搞笑了,顾远生父可是被柯家活活折腾成精神病的!
顾远有种野兽觅食的本能,嗅到一点可疑的气味,就会死死抓住追根到底。他立刻安排人手顺着这个线索再往下追查,然而至此所有文字、图片记载下来的秘辛都中断了:顾名宗已死,季名达已死,方孝和夫妻已死;除了方谨之外,这世上再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当年的血腥叛变中隐藏着多少恩怨和真相。
顾远曾经做过很多猜想,他甚至倒推出方谨的父母应该都不难看,难道是卷入了什么狗血的感情矛盾中,结果弄出这么个惨烈的全灭结局?
但他完全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的。
鲜血凝成的仇恨不是自方谨而始,是从三十多年前的上一代,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
“我已经要死了……顾远……”方谨喘息着哽咽道,声音让人听了心里揪起来一样难过:“我这辈子就没做成过什么事情,以前一直不敢反抗,只敢偷偷逃避,但逃都逃不走,总被人轻轻松松地就抓回来。后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站起来做人,紧接着就查出白血病了……我这一生真的什么价值都没有,就是分文不值的一辈子……”
顾远的第一反应是,谁他妈这么跟你说的?!
“我只想……我只想做点什么,我只想给活着的人做点好事。以前的所有恩怨都终结了,给你知道又有什么用?除了影响你以后结婚成家,影响你以后好好过一辈子之外,还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顾远简直想破口大骂,但方谨抽噎得太厉害了,因为喉咙痉挛甚至轻轻地打嗝,连呼吸都断断续续的。他只能勉强按下怒火,问:“……那你就没想过我查出来了怎么办?”
“那时我已经死了!”方谨不假思索反驳:“那时说不定都过了好多年,你已经成家立业子孙绕膝了,就算有影响又能影响你几天!”
他眼底泪水多得一塌糊涂,说这话连想都不想,竟然还觉得自己很有理一样。
顾远霎时气笑了:“几天?我能记你一辈子!我会连死都想爬去跟你合葬,结果你就这么——”
紧接着顾远话音突然顿住了,他看着方谨,慢慢升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感觉:
“……你怎么会觉得,你走后我就能若无其事地跑去跟人结婚?”
然而方谨说不出来话,只能一个劲摇头。
他手指紧紧抓着桌沿,用力那么大似乎连指甲盖都要被掰断了一样,半晌才发出竭力压制后,仍然难以掩饰的痛苦哽咽:
“你能的,顾远……”
“时间会带走一切,要是你不能忘,那只是因为时间不够长。总有一天你能好好成家过下去的……”
顾远简直无话可辩,半晌苦笑一声:“正正反反都是你有理,不活到寿终正寝都没法证明你是错的。算了。”
他起身走到方谨面前,一手轻柔而坚定地把方谨紧捏桌角的手指掰下来握在掌心,一手抱住他,让他伤痕破碎又流着泪的脸紧紧贴在自己怀里。
顾远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望向阳台外蔚蓝的天空,几对海鸥正追逐着飞越大海。干净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烁着粼光,更远处海潮翻涌,在海天一线的交接处掀起雪花般的水浪。
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感到方谨剧烈的抽噎渐渐平息下去了,然后俯身在那微凉的发顶上亲了一下,喃喃道:“……你就是脑子有病,我现在算发现了,不用跟你讲道理。”
·
当天下午顾远安排的直升机到了,载他们去离岛屿最近的血液中心做骨髓配型。
方谨自从早上情绪爆发后,就迅速麻木下去,仿佛那短短几分钟内的强烈宣泄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他不说话也不反抗,就这么沉默地待在顾远身边,眼底深处是一种自我放逐的颓唐。
然而在这种精神涣散的状态下,他潜意识里还有种注意力集中在顾远身上——虽然并不明显,顾远却能从他目光的偏移和眼睫垂落的角度中感觉到这一点。
他渐渐卸除了警惕,顾远知道。
一旦提防瓦解,剩下的依赖和顺从就再也不能掩藏。
顾远没有破坏这种依赖,一路上他紧紧把方谨搂在自己怀里,拍抚他的头发,轻搔他的耳廓,不时低头在他伤口边亲吻。一开始方谨想要反抗,但顾远动作比他快且不容拒绝,甚至会轻轻在他脸颊上咬两口,留下惩罚性的转瞬即逝的齿痕。
方谨挣扎低头,勉强道:“你不觉得难看吗?”
顾远问:“等我七老八十了,满脸皱纹牙齿松动,你会觉得我不好看了,把我丢出家门自生自灭吗?”
“……我又活不到那时候。”
“你能的,”顾远说,“我们血型一样,一定能配上的。”
方谨把脸埋在衣料里,闷声不响。
“等你接受我的骨髓移植病好之后,我们就回g市去,每年夏天再来红礁岛上度假吧。之前我的公寓嫌小了点,要是你不想住顾家大宅,我们就另外找个房子,换个顶楼跃层的,在天台装上玻璃罩顶,晚上可以带你上去数星星……”
“你不是还喜欢那种文艺范吗?也可以在阳台上种点花草之类的,玫瑰啊月季啊,给你吊个花篮种兰草啊,没事拗个造型拍照发朋友圈。这些都是养病期间可以干的事,你要是想管公司也行,病好以后随便你怎么管,转手折价卖了套现都无所谓……”
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悠长,方谨微微出神,半晌又低下视线。
“你要是真想把脸上的疤祛掉,我认识几个日本的医生特别擅长干这个。不过不祛反而更好,维纳斯那雕像怎么说的,残缺的反而更美。”顾远笑起来,用下巴抵着方谨的额角,亲昵地揉了揉:“我是希望你留着它的。”
“……为什么?”方谨终于轻轻问。
顾远说:“因为就像我的专属标记一样,属于我啊。”
他又伸手把方谨的脸从自己衣襟上抬起来,低头在伤痕边亲了一口。这次方谨挣扎得更厉害,触电般一下躲了开去,紧接着缩进座椅里不动了。
顾远也没强迫他,只柔和地把他揽过来,让他侧枕在自己大腿上好小憩一觉。
方谨有心理问题,顾远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想起自己翻找方谨的行李箱时,哗啦落了满地的药盒药瓶,那其中有一瓶其实是放松心理压力及缓解抑郁症状的。从存量看方谨已经吃了很久,但当年同居的短短几个月间并没有见他服用过这种药。
是因为这两年间才开始使用?还是本来就要靠药物维持,但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太放松太开心,因此没服药所以不会被发现呢?
顾远轻轻触碰那伤口边缘略微泛红的皮肤,方谨敏感地缩了下:“别碰……”
“你哪儿都是我的,还这不给碰那不给碰?”顾远俯在他耳边温柔地威胁:“好看是我的,破相了也还是我的。再矫情不给碰,我就真往我自己脸上划拉了,到时候你可别哭。”
方谨霎时一震。
半晌他慢慢放松身体伏在顾远大腿上,终于再不抗拒了。
·
血液中心那边顾远早就打过招呼,一去就有主任亲自安排抽血做hla初配检测。方谨先去抽血,紧接着顾远也被叫进去,用一根针在无名指上扎了点血珠,随即被抹到观察片上。
“非亲缘关系要先做六个点的初配,如果初配完全吻合,就可以送样本去实验室做十个点的高配。当然十个点全配上的话移植效果最好,但那种情况太罕见,基本八个点就能做了。”主任和蔼道:“您的配型我们现在就做,差不多半小时就出结果,请稍微等待下。”
顾远认真道:“我们只要配上六七个点就做,可以吗?”
主任摇头失笑:“术后有可能排异导致多种并发症,这不是我们希望行就行的,顾先生。”
顾远这才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结果他手刚触到门把,突然迟疑了会,又转身走回来,直直看着主任的眼睛说:“我跟患者是同一种血型……”
主任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跟患者是同一种血型。”
顾远加重语气强调,似乎这事是一把尚方宝剑,是他们骨髓必然能配上的最大有力论据。
主任不知所以,条件反射道:“很好,确实很难得,很大程度上可以提高匹配几率,降低排异几可能性——”
顾远这才稍松了口气,感激地点点头,走出了检查室。
方谨正坐在等待室的沙发上,呆呆望着全然雪白的墙,手指抽血的地方被贴了一小团棉花。
顾远走到他面前,揉揉他额角的头发,又伸手从他脖颈下掏出那枚戒指。紧接着他在方谨的目光中把手伸进自己衣领,下一刻,摸出了银链上一枚与之成对的婚戒。
方谨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定住了,眼底满是愕然、出乎意料和难以置信。
顾远把两枚戒指从自己和方谨脖子上摘下来,一起握在掌心,伸到唇边吻了吻,那一刻他的神情几乎有种在神明前祷告般的虔诚。
他紧拉方谨的手,说:“请保佑我们。”
夜色深处 Chapter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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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亲缘骨髓配型成功几率是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分之一,如果是熊猫血,配型可能还要往分母上加个零。
方谨从进入加速期开始就一直在寻找配型骨髓,找了两年多,不是没有配上六个点的,但最多也就六个点了。每次初配成功他都从绝境中生出无穷的希望,然而每次希望换来的都是更加惨烈的失望,久而久之,他对整个过程都有些麻木了。
顾远坐在他身边,腰背直挺挺的,就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
方谨迟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半空中他还停顿了一下,才挣扎着放在顾远大腿上。
那大腿肌肉绷紧得仿佛岩石。
顾远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一定能配上的。”
方谨没有答言,半晌顾远又自言自语道:“我们血型一样,这是多少的几率?一定能配上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十分钟后顾远就开始频频看表,目光难以掩饰的焦躁。然而快到点时他突然又不看了,似乎恨不得把每一秒钟都掰成三瓣来过似的,连呼吸都格外放缓,还把方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你生命线好长,”他突然说:“看,都到手腕上了。”
其实那根本没到手腕,要对着光才能看见皮肤上轻微的纹路。
方谨轻轻嗯了一声。
顾远说:“我在金三角见过一个种罂粟的农民,算算今年都一百零几岁了,他的生命线也是这么长。”
“你去金三角干什么?”
“去勘探玉矿,缅甸除了种罂粟也产玉的,别紧张。”
方谨这才不吭声了,半晌他小声开口道:“我曾经去找你,找了很多次……有一次他们告诉我在孟定下面的一个村庄里看见了你的车,但我派人赶过去的时候,整个村庄人去房空,沙地上车胎印还在,桌上的茶都是热的……”
顾远略微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
“啊?”
“我当时就在院门后面,眼睁睁看着你的人进来,里外转了一圈就走了。我当时还想难道你在找我吗,但你找我干什么?难道你占据了顾家不算,还打算斩草除根不成?”
方谨难过道:“……我怎么会想害你?”
“我知道,但我当时不想见你。我想等再强大一些,等我比顾名宗还要强大,能给你更多东西更高地位的时候再回去……”顾远出了一口酸热的气,道:“那个时候我应该很厌弃你的,但又没法放手,所以有时也很厌恶这么卑躬屈膝的自己。”
方谨目光微微闪动,顾远沉默了很久,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幸亏卑躬屈膝了。”
·
三十五分钟后,秒针滴答一声指向零点。
就在这时化验室的门被推开,主任拿着报告单走了出来。
顾远立刻起身迎上前。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走路姿势也很稳,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大拇指深深掐在食指腹上,因为用力太大几乎连皮肉都有些变色。
“医生……”
主任轻轻将报告单递给他,遗憾道:“顾先生,对不起。”
刹那间顾远像没听明白一样,问:“什么?”
“对不起顾先生,您二位的hla初配只能对上两个点,不能达到移植的基本要求。”
顾远直直盯着医生,那一刻他向来锐利的目光完全是茫然的,涣散没有焦距,就像连一根救命浮木都找不到的水潭。
“为什么对不上?”
“顾先生……”
“怎么会对不上?”顾远声音越来越高:“我们连血型都能对上,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是rh阴性ab血,世界上最稀少的血型,这都能一样为什么只有两个点对上?”
“顾先生!——”
“没事的顾远,”方谨骤然从沙发上起身走来,从身后紧紧环抱住顾远,把脸埋在他紧绷的颈窝里:“没事的,几率太小对不上太正常了,没事的……”
“不行还要再检查一下,万一验错了呢?要再抽一次血是不是,没关系你尽管抽,方谨过来我们再给他抽血验一次——”
顾远回手硬生生把方谨拉到身前,那架势很像是要闯进化验室去,主任立刻慌张地避开了半步:“请冷静点顾先生,这不可能验错的!您看这张表上的六点序位排列……”
顾远倏然张口想争论什么,但方谨挡在他身前,眼眶发红又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对不上就是对不上,顾远。几百万分之一的比例,不成功才是正常的。”
他的声音非常镇静,没有半点低落或失望,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希冀。
顾远喘息粗重,抬手紧紧捂住脸。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全身僵硬如一块黑色的岩石,足足十几秒之后才突然转身,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
明明生病的是方谨,顾远却像是被打击更重的那一个。
或者说,这次配型失败就像根燃到尽头的导火索,砰地一声四分五裂,将最后一层虚假的缓冲都撕毁殆尽,只留下血淋淋的事实毫无遮挡地出现在顾远面前。
那天晚上回红礁岛后,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抽烟,涨潮的海水从远方奔涌而来,淹没他的裤脚,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层又一层深色潮湿的痕迹。
黑云从四面八方聚拢盖住了天空,世界即将在潮声中归于沉寂。夜幕里只有顾远手中的烟头发出红光,一明一灭,倏而亮起,转瞬又归于苍茫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踩着水的脚步声,走到他身后便停下了。
“……回去吧……”方谨小声道。
顾远没转身,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的沙哑:“你失败过几次?”
“嗯?”
“这种配型你失败过几次?”
“……很多次吧。”方谨的声音刚出口就散落在了风里:“——初配不过难以计数,更多是收到初配成功的消息,然后捐髓者来血液中心做高配却又不过,大概有十一二次吧?还有几次是被人悔捐。悔捐的我都给了很多钱他们才来做高配,然而最终都是……”
——十一二次。
那么多重复的希望又绝望,命运犹如车轮反复碾压,那是足以将每一寸血肉都挤成碎渣的重量。
顾远夹着烟,用手掌擦拭通红的眼眶,只听身后方谨低声道:“我可能……就这样找不到骨髓了。要是一直找不到的话,化疗也不能坚持太久……”
“别乱说。”
“他们说进入急变期后进程很快,其实感觉不到多少痛苦,但溃烂和脾肿大有可能让我变得很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医院?我们还可以每天打电话聊天……”
“别乱说!”
方谨只觉得眼前一恍惚,顾远已转过身来,把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烟草味混合着咸腥的海风顿时灌满了鼻腔。
“……我真会变得很丑的……”方谨呢喃道。
“不会,我们能找到骨髓。一定能找到的。”顾远略有些神经质地重复,也不知道是说给方谨还是自己听:“我们还有时间,这地球上那么多人肯定能找到的。要耐心一点,再等等就好了,只要再等等就好了……”
方谨却在他怀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已经等太久了。
所有人都不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继续等待也不过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酷刑。
·
那天晚上临睡前方谨洗了个澡,顾远便赤着结实的上身帮他吹头发。镜子里照出方谨微低着头的模样,穿着雪白浴袍,端正坐着,仿佛十分沉默又温顺;他头发还是很黑,然而顾远的手指轻轻穿过发丝,不论再怎么小心,都梳下一把落发。
顾远向镜子里瞅了一眼,想不引人注意地把落发扔掉,但方谨突然道:“没关系的……治疗时就是会掉。”
“一直这样吗?”
“嗯。”
“……疼么?”
“不疼,就是偶尔有点难受。”
顾远沉默着去冲手,方谨在他身后说:“一个疗程开始后就会掉,疗程间隙中又会长出来,不过新长的头发都会非常黑……所以看着还好,就是掉头发的时候看着心里很闷。”
“那是你一个人的原因,以后我陪着你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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