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梁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阿陆
 谢溶溶盯着花纱被面良久,一把握住她的手贴在胸口,“阿娘,你听……”
 “唷,动静挺大。”她笑盈盈地打趣道。
 谢溶溶捂着脸枕在膝上,浑身脱力一般,发根手脚都冒冷汗,“魇着了。”
 谢夫人没再逼问,转而拍拍腿,让她躺在自己身上,指尖轻柔地按着她的头皮,隔窗望向昏黑的夜色,门外人来人往足音纷乱,晃悠悠的灯火交替着闪过,有序无声地筹备着庆典。
 “大好日子,喜气冲天,怕什么?”她轻描淡写道,“你出生时你爹到处去算卦,都说你命硬,碰见对的人呢,那是和和美美,碰不见呢,也能长命百岁,不亏。”
 “敬廷……”
 谢溶溶身子一动,被她抱在怀里拍着背,“敬廷是好的,你俩没缘分。至于岁知……你爹没说他不好,姑且再信他一回。你们之间有事瞒着,不想说便也罢了。娘之前……一直看不上他,”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实话说,现在也不是多满意。”
 谢溶溶低笑。
 “他是个可怜的,忙前忙后,在你这儿也讨不着个好脸,”捏捏她的脸蛋,“得饶人处且饶人,绷得太紧,娘就怕最后难受的还是你。”
 谢夫人叹道,“你说奇不奇怪,我一想起来他爹不管娘也没了,心里总不是滋味……”
 谢溶溶掐了把她的后腰,拱在腹间嘟囔,“他惯会做样子……”
 燕回生在正月,他自己不说,还是谢夫人在庚帖上瞧见记下来,上月他大晚上顶风冒雪跑来送灯,谢夫人咦了句,“今日是岁知生辰?”
 问的人无心,他也愣了神,讷讷地答道,“劳烦夫人记着。”
 彼时下人在拾残羹剩饭,他披着深色大氅,肩头还有没抖落的雪粒子,一双玉做的手冻得通红,站在暖烘烘的厅里,睫毛尖上挂着热化的雪水儿,像是沾了几滴泪。
 自己都给忘了。
 谢夫人让厨房烧了碗寿面,他窝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几口吃下肚,连油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把煮鸡蛋团在手里,眼里的满足骗不了人。又问他年是怎么过的,徐太后让他在叁千营挂了职,明里暗里当做心腹,等闲不让人空着。
 “倒是不忙,白日里去京营晃一圈,下午到宅子那儿看看,都快拾掇好了。”他擦干净嘴,问什么答什么,只字不提自己除夕大年夜黑灯瞎火坐在隔壁院子里,听他们说笑放烟火,一直到半夜才回屋合着冷衾睡觉。
 谢夫人心里骂谢溶溶作孽,说什么不想住进王府去,烦那些妇人成天价跑来阴阳怪气,燕回不动声色置了新宅,礼得在梁王府成,宅邸买在南城外,和军营一南一北,暑夏都得天不亮起床,穿过大半个内城才赶得上值。
 打那天起,谢夫人对他有所改观,她私下和谢宝林念叨,“你想想当年郡王娶亲那个派头,再瞧瞧岁知,就成一次婚,还得畏手畏脚。”
 燕回的身份今非昔比,可因着谢溶溶一句“你还想让我如何丢脸”,不敢大操大办,架子做得大,宴席的宾客少得可怜,城里的高门显贵倒是都伸直脖子等请帖,从去岁等到年初,过年串门还要问两句“你家?”“没呢。”
 梁王明确不会入京,他连国丧都不动窝,更别提亲点的世子忤逆不孝明媒正娶个寡妇当嫡妻,送进京的妾侍连王府匾额都没见着,一个不落被轰上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燕回也不怎么稀罕他亲爹,掏出个牌位供在中堂,先妣燕母孺人阿依慕生西之莲位,仆固氏公主至今都没入了燕家祠堂,在广宁府是被供奉在城郊的大乘佛寺内,去年请出来后一并带回南直隶的梁王府落户安家。
 知道的是谢家嫁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带着满当当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入赘的。
 谢夫人走后,谢溶溶又缩在被窝里半睡半醒地瞌着,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摸上她的后颈,整个人被冻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眼看向来人,
 “阿姐!”
 谢纷纷过年随何允烨上京述职,按理说轮不到他这个地方知府,夫妇俩心知肚明是宫里开恩让他们来梁世子大婚凑个热闹,只可惜何允烨等不到二月,谢纷纷便做主带着儿子韬哥儿留在家里,送小妹出嫁后再回山东。
 她虚长谢溶溶七岁,生得高挑明媚,说话也快如吐珠。
 “还不起来?全家上下都在忙,就你睡大觉。”说着作势要打她屁股,“懒死了,世子怎的看上你?娶回去当佛爷?”
 谢溶溶不甚在意,在被头里萎靡不振,谢纷纷招呼来银环给她穿衣,两手叉腰站在内室,屋里的灯接连亮起,下人也放开手脚呼来唤去。
 “几时了?”
 “卯时,再不快点,世子那两只雁就要冻成冰溜子了。”接亲的队伍要从金陵到苏州,再回到梁王府拜堂,敲锣打鼓坐船过来,亏得老天给面子,没把河水冻上。
 谢纷纷站在一旁,看她被搓洗得像只要上锅的白兔子,心里发笑,面上也和善几分,让嬷嬷把她翻来覆去擦干净,按在妆镜前开始绞面。请来的全福人是苏州知府王越昌的夫人余氏,由谢夫人陪着在外间喝茶,就见一列侍女垂眸敛目鱼贯出入,姿态端得极好,心知是宫里派出来的人,于是更不敢小觑,银月一样的圆脸笑起来喜气洋洋,热络地挽着谢夫人的手说些吉祥话。
 她还没见过谢溶溶,谢宝林举家搬回苏州的时候问过夫君,王越昌以为谢宝林再蹦跶不起来,自然没分心思去结交。谁知大半年过去,一封懿旨从天而降,谢溶溶平步青云,再加上那一箱箱惹眼的聘礼,他们才知道是这位梁世子追在她身后求娶的。
 犀角梳子握在手里,从发顶梳过乌墨一样流丽的长发,余氏暗叹,果真是灿若春华。
 她笑着称赞,“世子妃天生丽质,生得掌权之相,必定与世子和和美美。”她让出位置给梳头宫女,站在一边觑她的反应。
 谢溶溶魂不守舍,木头桩子一样让人摆弄,直到天色透白,她起身看向镜中的人:赤色通袖对襟大衫里面配着金绣翟纹鞠衣,深青色金云霞凤纹霞帔坠着珠子,领部一副莲生百子嵌红宝石金纽扣,通身上下除了红就是金,这样艳丽的色陌生得令她一瞬间驻了神。
 等嬷嬷拿来珠翠七翟冠要安到发顶,谢溶溶才恍然回神,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道,“等等——”
 刹那间屋内絮语低笑声弥散,一双双眼睛里里外外看来,还是谢纷纷面不改色,把人撵出去,合上门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子,烟水杏眸自下而上看向她。
 看向这个守寡不过一年,又要风光出嫁的妹妹。
 “阿姐,我这是……要嫁人了么?”
 镜子里的人生了一副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描眉涂腮,朱唇嫣红,画着新妇的妆容,娇艳得如同枝上新蕊。
 “对,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谢溶溶握紧她的手,带着哭腔问,“嫁给谁呢?”
 “你的夫君是梁王世子燕回,今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梁世子妃。”
 两滴泪珠顺着面颊滚落,谢溶溶摇摇头,“我怎么会嫁给燕回呢?我是……我是敬二夫人,有一子乳名阿鱼,他还只有两岁……”
 谢纷纷不顾她化好的妆面,把她搂进怀中,哽咽却坚定道,“你不必再是敬夫人,阿鱼业已往生极乐,梁世子待你一片赤忱,为了娶你不惜自毁前程……”
 “我不要,我不要——”她兀然哭出声,顺着蔽膝滑跪在地上,赤红的礼服委顿成一滩血色,与那日大报恩寺门前的场景如出一辙。
 陈氏衣不蔽体地倒在几步外的石阶下,蓬头垢面的模样与流民无异,她能看清那只扭曲无助的手,隔空抓了几道,也能看清她眼底的恨意,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被一支羽箭当头穿过封在喉口,她死在世间最慈悲的神佛面前,以一种决然又卑微的姿态,企图宣斥她的累累罪行。
 昔日那些刺耳的酸话盘桓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一边挡着曹夫人,一边把她推向燕回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会有这一天。
 她好似睡了一场梦,站在灯影绰约的游廊下,见屋内热闹喧嚣,捂嘴嬉笑的下人,捧腹开怀的敬大爷,神矍铄的老夫人,遮袖饮酒,却从袖间低眸偷觑自己的金眸青年。他与敬廷推杯换盏,在陈氏面前从容不迫。他放下酒杯,望向门外——
 那一幅生色明动的夜宴图被火舌吹起一角,画卷上的武定候府一炬成灰。
 楼起楼塌,不过弹指须臾;人死灯灭,不过顷刻之间。
 这场荒诞又谬妄的经年大梦,一晌终醒,她才方觉自己两手空空,前方的燕回张开双臂,后退是万丈悬崖,崖地风吹白骨,只要一步,她这一生再无可恕。
 “阿姐,我害怕。”
 “怕什么?”
 她抿去一行泪,泛白的指节揪紧谢纷纷的衣袖,把泪滴到地砖上,踩在脚下,“.…..没什么,叫人进来梳妆吧。”
 下人们不敢多言,苁枝被早早派到金陵去,只剩银环忧心忡忡地立在一旁,谢纷纷比了个手势,她犹豫片刻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很快,等杨裳和谢夫人端来喜饼果子时,谢溶溶已整饬一新,娉婷袅娜地立在白日新阳里,望向窗外,低声道,“是个好天气。”
 二月初六,梁世子燕回聘妻,迎亲队伍一路从内城吹吹打打到码头边,沿途河岸的树上应景地挂着大红绸花,二月二刚过,四处洋溢着喜气,连天公都作美,他一身大红圆领吉服,头戴八旒冕,叁色玉珠被五缫穿起漾在眉间,朱缨系在下颌,手持玉圭立在船头,偶然侧过半张莹白的脸,细挺致的鼻梁和瘦窄的轮廓被勾勒得恰到好处,金眸是涤荡过的琉璃琥珀珠子,盈盈如水,波光潋滟。
 魏柏杉从船舱里出来,恰好瞧见这副美景,心里砸吧感慨,有美人兮,既妖且丽,尚可以用在这位梁世子身上。可也不知怎的,京中生得好看的贵公子们一个比一个凶残,他与梁世子去岁曾为大理寺同僚,平日瞧他翻阅卷宗,跟在少卿身后俾治狱事也没什么特殊,十二月八那日,眼睛不眨就敢在太后面前持弓放箭,那一箭刺穿头骨的力道,准头,还有那张瞬间泯灭温情的肃容,都陌生得令人后怕。
 事后,他一力向太后请罪,得了恩准,把世子妃送上车辇后,当夜持太后手谕在牢里呆了两炷香,据说同去的刑部主事事后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他仍面不改色,直教那些看轻他的朝臣避而远之,重新审视起梁王的血统。
 他平日里待人接物多是和煦宽厚,当头洒下的是暖日融融,扑面而来的是料峭春风。
 魏柏杉心底有些怕他,可沉青璞千里迢迢寄了信来,说岁知大婚他回不去,请他务必随上份子礼到场。他把那封信贴在胸口,猛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到燕回身后,蚊子哼哼似的,
 “梁世子……”
 燕回刚一转身,他闭着眼睛朝他胸口不轻不重打了一拳,完事一蹦叁尺远,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封信顶在脑袋上,从桅杆后面露出半张哭脸,作求饶状,
 “是沉……沉青璞让我这么干的……”魏寺丞忙不迭解释,生怕他找不到债主朝他开刀。
 燕回莞尔一笑,接过那封信几眼扫完,思及那日在街上沉之逸没好气地拦住他,粗声粗气扔下一句,“老子会去吃酒”,好像还不够气势一样,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想来都是沉之邈从中斡旋,不教他这婚成得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他还想说什么,被少年兴奋高亢的声音打断,回头一看,青衣冕服的旻小王腰间挂着把手铳,一脚踏在船头边朝远处招手,边对他喊道,“燕叁哥,你瞧,那是不是迎亲的队伍?”
 远远似是传来锣鼓喧闹声,杨裳、谢纷纷还有谢夫人并宁家几个姨母正围在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趣事,门外哒哒跑来个一脸喜庆的小丫鬟,脆生生地开口道,
 “恭迎世子妃,接亲的队伍将要进巷子口啦——”
 几人对视一眼,连忙扔了手中的瓜果壳,手忙脚乱地推来搡去,“快快,盖头,盖头哪儿去了,玉谷圭呢?别忘了——”
 谢纷纷坐得最近,在二姨母把绣着文王百子图的红盖头披到头上前,凑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别怕。”
 手中被塞了截七寸长的白玉圭,穿戴的不是普通命妇的凤冠霞帔。
 谢溶溶被银环扶着手,从门槛里踏出的那一刻,才真正后知后觉,她曾厌恶抗拒,避之不及的一切,原来冥冥中早有伏笔,或许是那一眼,也可能是更早之前。
 敬二夫人是老天点错的鸳鸯谱,他回一切,让她死在金陵六月的滂沱大雨中。
 活下来的是谢溶溶。
 永熙叁年之后,她是梁世子妃,是燕夫人。或许还会有别的名头。
 可她总在心底小声提醒自己,是谢溶溶,梨花院落溶溶月,谢溶溶。
 船靠岸时,天色泛着鸦青。宫里派来接亲的队伍早早等在城门口,带队的是傅林的干儿子金顺,见面舌灿莲花讲通吉祥话,凑近献宝一样悄声说了几句,又带人赶去梁王府守着。
 太后圣驾亲临,倒叫为数不多的宾客吓了一跳。谢溶溶接到口信时没怎么慌乱,反而下轿后被燕回背着跨火盆时胳膊腿都是僵的,趴在他宽阔的背上,双臂环着脖子,两人颈子搭着颈子,凑得那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她脑子一片空白,先前在家拜别爹娘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眼下隔着衣服和这人贴在一起,她又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燕回许是被她传染,手脚也不利索,连迈哪只都忘了,旻小王几个捂着嘴偷笑,一个嚷嚷左腿,一个嚷嚷右腿。刘峥一人给了脑壳,他今日难得穿上冕服,面色也温和几分,道,“君子居则贵左,且吉事尚左,不如先迈左腿吧。”
 燕回松了口气,从容一跃,谢溶溶还没察觉出什么就被扶着落地了。
 不说王公贵族,寻常富贵人家成亲也少见这般冷清。梁王府空旷幽静,即使张灯结也难掩寂寥。好在来人彼此相熟,也没得官场上的客套,席面开了十二桌,来的一部分是谢宝林的旧日同窗,一部分是燕回在叁千营的同僚。刘峻十分知情识趣没来找晦气,连雎宁郡王也抱病,余下的刘氏宗亲便更显得亲密。
 辰时一刻,吉时到。梁王不在,徐太后也没鸠占鹊巢,让他二人拜了公主的牌位,算是给高堂见礼。礼官捏着嗓子喊完“礼毕,送入洞房——”
 谢溶溶被那余音绕梁的尖利嗓音勾回一丝神智,一低头,只见他吉服衣摆上的金绣纹一晃一晃,左手被他包在掌心,从那只玉做雕成的右手,传来温热干燥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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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和你们想象的成亲描写不太一样,凑合看吧,眼睛快瞎了。可能睡醒会改,下章发生点啥咱们都知道对吧。
 礼服细节全都参考的“大明衣冠图志”/撷芳主人。
 
燕归梁 第四十四章
 来压床的一对小儿分别是大理寺窦少卿的幼子和沉之逸的小女,两个孩子生得玉雪可爱,抱着花生红枣桂圆在红帐子里打滚,窦夫人笑着给燕回解释,
 “这是早生贵子之意。”
 谢溶溶感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顿时紧了紧,幸好盖头蒙着,外人看不出她的尴尬。
 房里来凑热闹的妇人或许没什么恶意,可她身为敬二夫人的那些年,也多多少少和她们有过交集,说不定还在她与敬廷的洞房里打过照面。尤其是郑氏,恩靖伯府与武定候府私交匪浅,沉家兄弟两个前后又都和敬、燕二人称兄道弟,算是亲眼看着这位好义弟兄死弟及,昭然娶了寡嫂为妻。
 谢溶溶能视而不见秦氏那伙人的冷嘲热讽,但自问没什么底气面对郑氏这样的熟人。
 燕回方才面上便没断过笑,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心里眼里都知足的笑意,他好不容易光明正大走在她身边,然而一迈进屋子,立在满室温言笑语中,那只团成拳头的小手却悄悄从宽大的通袖口跑了出去。
 他沉甸甸,暖洋洋的一颗心立下变得缥缈不定,勉强维持着眼角嘴角的笑弧,应付夫人们抛出的一句又一句的打趣,始终心不在焉。
 “咚——”
 脑门上突然传来一股钝痛,圆敦敦的一粒桂圆从他眉心弹跳到地上,骨碌碌滚落在脚底的皂靴边,他一下被砸回神,就见床上窦少卿的幼子正冲他露出豁了一颗门牙的憨笑,胖手里握着几颗暗器,只是没再来得及偷袭,就被红着脸的窦夫人攘过屁股啪啪扇了两巴掌,
 “窦云涧,你看打了!”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夫人们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的笑声传出老远,连正厅里吃酒划拳的老爷们儿都忍不住抻着脖子去探,
 工部的牟侍郎正专心去夹芙蓉翡翠丸子,被一道力压群雄似鸡打鸣的笑声吓抖了手,旁边喝得醉醺醺的营副将眯眼皱眉,“天亮了?”
 他心里暗啐夫人,面上不露,边给他倒酒边回头问,“世子怕是被绊在洞房里了,瞧那一群娘们嚣张得意,快快叫个人去把新郎官救出来吃酒。”
 有人按捺不得,闻声摩拳擦掌,也要去新房里闹闹,刚走半道儿就被打头的牟夫人轰回来,身后坠着一群穿红戴绿的家眷,落在末尾的是眉心一点红的燕回。
 魏柏杉朝他招手,“燕世子,该您敬酒啦!”
 他从阴影中绕出,立在一室璀璨灯火处,院子里旻小王和几个神机营的同僚正嬉闹着放烟火,一簇簇火树银花平地而起,争相点缀着无垠的夜空,似昙花盛放,又如夜雨坠落。
 “就来。”
 银环和苁枝去厨房拿糕点,只剩谢溶溶,杨裳还有郑氏母女。一瞬间冷清下来,屋外砰砰的烟火鞭炮声更突显了屋内的寂静。
 还是郑氏先打破沉默,她把小女推去杨裳跟前,坐在谢溶溶身侧,拉过她攥紧喜服的手指,一根根舒展平,搭在手心里,柔声道,“谢妹妹不必过虑,你我相识数年,怎会因你夫君是谁反对你有偏见?女子一生大多由不得己,你再嫁良人,我也替你开心。”
 谢溶溶未料到她如此通透,眼眶酸涩道,“是我狭隘,倒教嫂嫂纾解,实在没脸面见青璞及沉大哥,你们今日能来,我心里、心里……”
 她说不下去,郑氏接道,“青璞写信来,说燕世子肯做到这个份上,必定是用情不浅。又提及去岁……那个时候,你过得那样难,身边却只有他一人。要说惭愧,是我们更对不住敬廷,也对不住你……”她一点点开解道,“好姑娘,你只管放心过日子,京里要有人说叁道四,我给她好看。”
 杨裳怀里搭着昏昏欲睡的沉囡,也趁机插话,“就是,我可没听说哪条明律不许寡妇嫁得好,你尽管嫁,我若是日后能再遇好姻缘,有燕世子一半容色,也够下半辈子观赏的了。”
 谢溶溶在盖头下破涕为笑,捻着绢帕擦眼泪,喉口还余有哽塞,心口却舒畅明亮,“他倒真没别的长处,也就脸能看。”人品稀巴烂。
 叁人说笑间,银环和苁枝端来一碟碟点心,还有酒壶酒杯,填了些肚子,郑氏便拉着杨裳和小女告辞,约定隔日过府再叙。等人都走后,银环和苁枝去净房倒热水,留她半倚在桌边发愣,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脑子里乱成一团麻,过了郑氏那关,车到山前,她却过不了心里的坎。
 若没有那一箭,陈氏势必会把他俩的过往公之于众,她害怕活生生被射穿头颅死在面前的故人,更深陷侥幸逃脱泯灭良知的矛盾。她囿于一场博弈,数月来不断地陷入僵局,一边重重数落燕回的罪孽,一边又忍不住看一看他岿然不动的身影。
 所有人都在叫她“不要怕”,可怎么会不怕。
 怕前路惶惶,怕因果报应。
 银环从净房里走出,入目是谢溶溶萎靡的身影,紧走两步上前道,“小姐可要先洗漱?”
 她指指脑袋上的红绸布,小声道,“盖头还没取……银环,你说我……”
 她没听清,凑到跟前问,“小姐说的什么?”
 “我……”
 门口传进几声低语,过了小会儿,苗子清半扶半抗着一身酒气的新郎官进门,一脸赧色地立在入口,“谢姑娘,公子他……”
 他还不习惯改口,后颈被人掐了个激灵,立刻正色道,“是……是世子妃,我们爷……”就是怎么说都别扭。
 谢溶溶让他把人扶去床上,将好苁枝从里面出来,银环还想再问,被谢溶溶捏捏手,也一步叁回头地跟在后面,顺带把门掩好。
 谢溶溶低着脑袋能从半掩的盖头下面看见一小片地砖和拧巴的手指,几步外的床上八尺高的男人呼吸清浅,倒真像喝晕睡着了一样。
 她那一腔说不清道不明无处宣泄的苦闷忐忑,好似都有了源头,站在床边盯着他喜服上的金绣龙纹,没忍住就地取材,拾了颗花生砸到他身上,“起来,别装。”
 燕回撑着半边脸,细细簌簌地原地坐起,靠在床柱子上冲她笑,“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谢溶溶看不见,一屁股坐下,撩撩盖头上的金珠子,道,“是让我自己取?”
 作势要掀,被他一把按住,“别,别,我来”,半点听不出醉酒后的气息不稳。
 他蹭蹭手心里的汗,近乎虔诚地用搁在金盘里的如意秤挑开那张覆面的盖头,恍惚中他们之间掩人耳目的遮羞布也一并落地,云开雾散,她那张心妆点过的娇靥侧仰着望向他,是一贯的冷淡,即便如此也令他心跳如擂,烛焰和喜红的琉璃灯罩把屋子映成暧昧又盛重的旷野,心头的火种跃然而出,化成她身上看得见摸得着,近在咫尺的大红吉服和唇上的一点朱色。
 谢溶溶就见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伸出手在她脸边轻且快地蹭了下,像是被火星燎过,急忙地回到身后,脸上浮起不知是酒醺还是羞色的红。
 饶她想硬着心肠也说不出什么重话。
 桌上放着两只白玉酒杯,谢溶溶看了一圈,发现不是去年那夜的屋子,她口上不说,心里松了口气。燕回站在她面前半步不移,真跟喝醉似的眼神发愣,她推推他腰间的绶带,低声道,“还喝不喝?不喝我要去洗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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