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千秋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大烟烟三岁半
 她握剑而起,倦色不掩目中杀意。
 风动鞘鸣,剑锋径逼身旁之人喉间,薄薄刃光映出她惫懒不清的容色。
 江豫燃敏捷地向后仰倒,躲开这一刺,然后翻身而起,立定后讶道:“卓帅做了什么梦,出手这般狠?”
 经这一出,卓少炎尽醒神智,待看清来人,方敛去警意,剑入鞘后淡淡道:“……豫燃来了。”
 ……
 梦中,她的喉头被人掐得死紧。
 窒息的痛感袭遍全身,天地渐渐在目中暗下去。
 有声音冷血而忿恚,低震于她耳侧:“裴穆清已经死透了,你既为他鸣不平,便该同他去死。”
 热泪自眼角淌出,赤色尽染眼底。
 腾腾暴怒与满腔杀意层层挣破她的神智,如出笼之凶兽,戮灭她残存的意识。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头长喘,浑身发抖。
 铁剑脱手而落,只一刹,便被地上鲜血浸透。
 ……
 江豫燃打量着她的神色,略微犹豫了一下,问说:“卓帅是梦到了旧事?”
 卓少炎不置可否,反问说:“你来找我,是何事?”
 “大平金峡关守军,换了主将。”
 “哦?所换何人?”
 “卓帅旧识,沈毓章。”
 卓少炎听到这个名字后,先是沉默少许,而后眺向极远处威武雄壮的金峡关关城,开口说:“朝中派他来,计在招降。”
 江豫燃点了点头,亦以为然。
 卓少炎回目光,转而望向高台之下。
 不远处,中军帐幕被人揭起,两名武将一前一后步出帐外。
 江豫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正对上谢淖亦遥遥探望向此处的目光。
 “谢淖没有问过卓帅此番举兵南下,所图为何么?”江豫燃忍不住问说。
 “问过。”
 “卓帅如何答他的?”
 “为报卓氏一门惨殁之仇。”
 “他信了?”
 “看似信了。”
 江豫燃看了一阵儿远处周怿巡视众卒修建攻械的场面,不得不承认这个冷面杀将确是带兵的一把好手,又问道:“卓帅当初是如何说服谢淖出兵相助的?”
 卓少炎不紧不慢地回答他:“与他结为夫妻。”
 江豫燃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无视他震惊无言的神情,卓少炎走向高台之边,嘱咐道:“豫燃,下回面见他时,须当以礼相待。”
 ……
 晋卒修造攻城器械的声势浩浩壮壮,激起漫天尘末。
 “何至于就将人杀了?你也过于谨慎了。”戚炳靖一面走出中军大帐,一面轻斥身后之人。
 周怿跟在他后面慢步走着,默声聆训。
 戚炳靖又责道:“杀之前,也未问问和畅回了那人什么话。”
 周怿想了想,终于出声:“末将派人回晋煕郡再问个清楚?”
 “罢了,何必再节外生枝。”戚炳靖摇了摇头,“料想和畅必知该如何应对。”
 周怿又问:“与大平成王之前约,王爷可还要守诺?”
 戚炳靖停住步伐,转身望向不远处的高台,眯着眼反问:“你说呢?”
 周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高台之上,女人持剑侧立,长发高束,肩背紧直,英姿勃勃。
 他遂自知多此一问,当下不复再言。
 岂知过了许久,戚炳靖都不曾回目光。周怿久候无果,不由在侧敦促道:“王爷?”
 “如此美人,竟存于世。”戚炳靖目光不移,慨然叹道。
 周怿再度望了一望卓少炎披甲而立、尘灰扑面的侧影,心内实在不能苟同这句评价,亦实在不能勉强自己附和此言,只得谨慎地闭上了嘴,不再催促。
 如此美人?
 建初十三年,大平北境飘摇不安,出镇豫州的老将裴穆清兵败回朝被斩,大平举朝将臣无一人愿往镇豫州。时大平中书令卓亢贤之子、年仅十七岁的卓少疆为成王英肃然所力荐,奉旨挂帅北上,提兵二万出豫州。卓少疆善骑射,作战重方略而不拘古法,用兵果断,于豫州一战成名,自此留镇大平北境。此后三年间,卓少疆请旨募兵,建云麟军之旗,率军多方转战,击退了十数次大晋南犯之兵马。如此之年少英雄,声名遍传大晋国中,为大晋南境众将兵所忌惮。至建初十六年,卓少疆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狠狠给连年进犯大平疆土的大晋帝臣立下了一道杀威。
 ——倘使世间美人皆如是,男儿颜面当何存?
 周怿于心中默默道。
 ……
 三日后,大平金峡关守军遣使叩营,递函于卓少炎。
 是时,她正于帐中聚会神地勾勒金峡关关城之防务全貌图,闻报后接过来函简单一阅,然后随手搁在一旁,继续手中未完之事。
 戚炳靖于帅案之后抬眼,问她道:“何人书函?”
 卓少炎一面制图,一面答他道:“大平金峡关守将、折威将军沈毓章。”
 “沈氏之人?”戚炳靖显然听说过此人,由是追问道。
 她应了一声,以示肯定。
 他遂饶有兴趣地站起身来,走去捡起她搁在一边的书函,展开细阅。
 ……
 毓章顿首卓氏少炎足下:
 昔别于讲武堂,六载不晤。今闻君音,无恙,幸甚。
 诚念故日旧情,愿聊叙往怀。
 六日后,金峡关外,两军之前,吾当置酒以待。
 君其明之,毓章再顿首。
 ……
 阅毕,戚炳靖起此函,缓缓道:“两军相持、血战在即,为将者能有如此从容之气度,果然不负大平沈氏近四百年的名门风骨。”
 卓少炎手中笔锋一顿,然而并未说什么。
 他走近她,轻轻握住她持笔的手腕,颇意有所指地问说:“函中所书‘故日旧情’,是何时之故日,何等之旧情?”
 她无言片刻,而后抬眼,脸色沉凉如冰,回答道:“昔日,我与他曾共同治学于讲武堂,奉教于大平名将裴穆清将军座下。”
 
予我千秋 【捌】
 【捌】
 入夜,山风习习,星幕璀璨。
 甲衣半褪,长发解束。卓少炎怀中拥剑,坐于高台之上,神思微懒地望着远处,借此凉夜消散一身暑热。
 未几,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没回头,却将懒懈的神思了,虚握兵器的手指紧了紧。
 来人自身后将她的长发一把握起,一个吻带着微烫的温度沾落于她的后颈。
 微微闭上眼,她复又松了松握剑的手,低语道:“兵中事杂,营中不便,我有数日不曾洗过澡了。”
 戚炳靖沉沉地笑了。
 他在后坐下,将她拥入怀中,一把抓过她的剑丢至一旁,侧首嗅了嗅她身上汗味,道:“辛苦么?”
 “出外带兵,谁人不苦。”她无甚波澜地回应道。
 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道:“待破金峡关,你当好好歇上几日。”
 卓少炎无言无语,看向远方的目色变得深了些。
 ……
 金峡关之关城,始建于世宗一朝。其后一百八十年中国北安泰,世宗之子孙继帝位者恃其地势险要,不曾督驻关城,以至其渐渐荒颓。至烈宗朝,晋王戚氏引兵割据,自立为帝,号拥军马数十万,欲图南进。烈宗乃遣诸将发兵、民,于金峡关重筑关城,再派重兵驻守,以御敌犯。后经显宗、孝宗两朝缮治,于原有关城外又新建四座新城,使之五城相连、内外相守,金峡关关城方有了如今之雄势。
 金峡关关隘两侧山势雄奇、地形险要,加之关城内兵驻戍,素有大平国北第一关之称。纵使大晋在过去百余年间屡屡出兵南犯,也从未成功地踏入过关内一寸。
 ……
 星河静淌,山涧料峭。
 卓少炎回目光,问说:“待破金峡关——以你之见,该如何破?”
 戚炳靖道:“此关难攻,天下皆知。欲破此关,计固不在强攻。”
 她在他怀中转首,望他道:“这些时日以来,周怿奉你之令,率众卒大造攻城之械,皆是你假意布置?”
 “嗯。”他淡淡回应。
 卓少炎遂轻轻垂下眼。
 此刻将她拥在怀中的这个男人,曾令她疆场饮败,曾令她身负战伤,曾是她含血咬在齿间的姓名,更曾是她欲取其人头的劲敌。
 但他却未有一刻,令她小视过他的方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低垂的眼中隐约露出一丝赞色,“如此,倒也对得起谢淖善用兵之声名。”
 戚炳靖闻言,一时笑得胸腔沉震,“未令你失所望,是我之幸。”
 她又问:“如此心布置,所图为何?”
 “为你。”
 她竟无语,只得再度抬眼。
 他的嘴角仍然挂有笑意,然目光却沉定有力:“破关之计,你心内必亦以为不在强攻。然不论你持何计,皆须令大平守军相信,我所率之兵力,确与你麾下共图进退。”
 世所谓之默契为何,世所谓之知己又为何?
 沉默少顷,她复开口:“多谢。”
 “夫妻之间,不言谢字。”他平静地回道。
 卓少炎轻微一怔。
 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俯首咬住她的唇。
 二人气息相抵,她几乎要为此间炽温所融,意识迷蒙之中竟未觉察到,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时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襟。
 ……
 待回了帐中,戚炳靖自去解甲。
 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扯过不日前才绘好的金峡关关城防务图,凝眉细察。片刻后,她抬头,无声打量戚炳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说:“军武之事,你是如何自通的?当年戎州一役,是你首次领兵出战,竟能有那般战绩。”
 自古名将虽多为天纵之材,但他身为大晋皇室贵胄,懂得如何统御将臣、择贤出帅即可,又岂会近通战法、用兵之术?
 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不服?”
 卓少炎应得坦然:“难服。”
 为将者谁人无傲骨?她当年在挂帅北出之前曾于讲武堂师从大平名将裴穆清五年有余,熟通各家兵书、古今阵法,深明为将之务、用兵之道。即便如是,她在头一回将兵御敌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亏。后人只见她一战扬名的赫赫武功,又有谁知她当年几乎一度以为不能得胜的惨况。
 而今忆起她在戎州境内与他对阵的那一回,实是难以相信当初那个勇猛果断、不循常法的敌将,会是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
 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认真而抱疑,令戚炳靖微微笑了。
 他略作沉吟,即亦坦然答道:“军武之事,我非自通。凡所得,皆自军中而来。”
 她遽起惊色:“你从过军?”
 他点头,“三年。”
 “何时之事?从军何处?”
 “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间,在大晋西境戍军。”
 卓少炎脸上惊色难褪,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一次次地颠覆她的所知所想,又勾唤起她欲进一步探知的念头。
 “为何要以皇子之身从军?”她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为求历练。”戚炳靖以寥寥几字对付了她这问题,而后反问她说:“你当初——又为何要冒兄长之名挂帅领兵?”
 卓少炎一时沉默。
 须臾,她平复了脸色,说:“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虽可入仕,却不可拜将、不可封王。当初亡兄奉旨挂帅,却于出征前夜突然暴毙。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么死的?”
 她闻言,眼底渐渐漫出血色,然脸色仍然如常,简单道:“急疫。”
 戚炳靖看了她两眼,并未多加追问,仿佛信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
 与沈毓章之约,即在翌日。
 晨时一过,卓少炎便勒束麾下亲兵,叫江豫燃统率其部,与她一道出营北进赴约。
 离营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带兵出练未归,便给他在帐中留了张字条,随即拍马而去。
 ……
 关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阔溪谷蜿蜒如龙,树木葱郁,花鸟芳鸣。
 溪谷中,一座塔寺遥衔远处城隘,在翠峰叠影之下,犹如遗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时忘却此地淌过多少鲜血,葬过多少英灵。
 一名男子独坐于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并玉杯两只,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卓少炎遥遥看清,吩咐江豫燃带兵留于百丈之外,独自一人策马前行,踏上塔寺百阶,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马,将战马栓于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马上阶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脑后一根素簪,腰侧一柄长剑,虽未着甲胄,然这简衣却掩不住常年带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严厉。
 “毓章兄。”卓少炎迈步靠近,与他见礼。
 沈毓章向她还礼,“少炎。”
 二人遂于案前对坐。
 “六年不见,毓章兄依然好风采。”卓少炎看着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将又有何难。当年于讲武堂中,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当时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叹。”
 “假使我当年入兵部,亡兄便不会冤死?卓氏一门便不会惨殁?”她同样清冷地回应道。
 沈毓章搁下手中酒盅,未即说话。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来,是为劝降?”
 “我若劝,你肯降否?”
 “徒劳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过劝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约我来此地,是真的打算聊叙往怀?”
 “自然也不是。”
 “还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饮尽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礼地逡巡过她身上将甲,而后缓慢道:“约你前来,是因我想亲眼见一见,当年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将,是个什么模样。”
 音落,他伸手拔剑,其速之疾迅,令人无暇反应。
 鞘音铮铮,刃光一刹落于她的颈侧,溅出数滴血珠。
 
予我千秋 【玖】
 【玖】
 寺台案前,男人持剑的姿势刚硬不疑。置于女人颈间的铁剑,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施以强力,斩落她的头颅。
 朝阳穿山落入溪谷间,丝缕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
 这抹赤色光一径流过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马崖边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们行迹的重重树枝后面,周怿近乎于本能地拈箭搭弓,锋锐的镞尖破叶而出,正对下方坐握铁剑的男人额间。
 不足百步的距离,松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侧之人却抬起手臂,将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压了压。
 “王爷?”周怿疑道。
 ……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这六日来将此溪谷里外勘察了个遍,方寻得了目下这一处离约见之地不远不近,能够通行人马,于树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觉,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塔寺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随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图亲见她诸行诸举,一面挂怀她之安危,却亦不意成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时,他二人便离营北出,径至此地,先让马儿饮饱了山间清溪,令之衔枚,然后二人二马便静视着下方溪谷间的动静,直到此刻。
 ……
 迎着周怿的疑色,戚炳靖从容道:“勿急。”
 然后他侧首,目光探向遥对寺台的另一边,又说:“莫要忘了,她是谁。”
 周怿顺着看过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领着一众亲兵,一动不动地守望着,并非没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变,然而竟皆分外冷静,不为所动。
 ……她是谁?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国北最危难的时候领兵出征,于豫州城外与大晋的军队血战八日后破围入城,与城内守军共御敌犯。晋军围城逾四月,军中粮尽,她与麾下分食马尸以果腹;城头兵罄,她号令百姓劈门制箭,熔钱铸镞;守城长战,她以卓绝之意志长驻城头,接连六日不曾合眼睡觉。同她北上的二万人马到最后仅活下三百人,而她从始至终都未流露出一丝不敌欲降之意,刚强而坚忍地肩扛着这一万九千七百个英魂,生生战到了晋军退兵的那一刻。
 这一场豫州守城之血战,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间扬名二国。
 其后她一手募建云麟军,镇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边境战局。其持军之苛严,其麾下之骁勇,无不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军北犯大晋国土、屠戮五万晋俘,世人方进一步见识了她的大略与果决、狠戾与冷酷。
 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剑相抵又算得了什么?
 周怿握着弓的手缓缓垂下来。
 “王爷睿明。”他低叹道。
 ……
 鲜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狰狞。
 剑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肤的那一刹堪堪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动,任凭剑刃抵磨着她颈侧肌肤,冷辣的创痛感不曾令她容色变动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动。
 “毓章兄,为何手下留情?”她直视他,仿佛自己的人头并未置于他的剑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鲜血顺着剑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攒了十滴后,他才一把剑回鞘,然后揽袖伸手,捏过她面前这杯融有她鲜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
 沈毓章双手握杯,举臂,向群山一敬,随即用力一扬杯,将酒液尽数洒于足下,然后屈膝跪了下来。
 “这杯酒,为敬裴将军。”
 他以额叩地,良久后直身,说道:“以你之血,谢裴将军生前教育之恩,亦谢我此刻无法杀了你这叛将之罪。”
 卓少炎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
 “为何无法杀了我?”片刻后,她问说。
 沈毓章此时已站起来,回到案前,落座时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滥杀。”
 “奉旨行事……”卓少炎复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内讽意深浓:“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训,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儿孙。”
 他闻此,稍稍变了脸色。
 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当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没有想到,身后子孙需奉忠于这样的皇室、这样的朝廷罢?毓章兄口称奉旨行事,莫非还以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为人臣者,仰视天,俯视地,尽忠、报国,无愧于心,如是足矣。”
 沈毓章回应道,字字铿锵,气概刚正。
 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将军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将军当年是如何回朝被斩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训,自问无愧于心,然如裴将军者,又曾愧对于何人?”
 沈毓章看着她:“当年裴将军之故亡,我知你恨意难解,所以才称病拒不出仕。然而这些年来你委身于成王、深居享乐,又算得上什么良臣?又有什么资格评议朝廷?而今你与亡兄宿敌、晋将谢淖勾结于一处,策反亡兄旧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对得起他生前以命守卫的这片河山?又如何对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
 “忠烈?”
 卓少炎咬着这二字,重重反问:“卓氏谋逆,亡兄被杖毙于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尽。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涂?”
 沈毓章沉默少许,复开口:“卓氏蒙冤,国人皆知。”
 卓少炎按剑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无‘蒙冤’一说。”
 “你之所图,是为报仇?”沈毓章沉声问说。
 卓少炎不答,俯视他道:“毓章兄既欲做大平之铮铮忠臣,又何须知我这等叛反之徒所图为何。”
 话毕,她躬身与他见礼,而后就欲离去。
 他的声音却在她耳侧响起——
 “你之所图,是为废帝、另立?”
 卓少炎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回首时,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迎她来时,冷峻,严厉。
 “是。”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道。
 沈毓章不言不语,眼底深黑。
 卓少炎忽又问:“毓章兄,可愿率军开金峡关城门,迎降于我部?”
 “少炎以为,两军一旦交战,我必将败于谢淖与你?”
 “我以为,毓章兄此役不论胜败,都会为大平朝中所问罪。不如早降于我部,尚能保全两军将士性命。”
 “何以能有此诳语。”
 “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场再见。”
 卓少炎看着他,再度揖了一礼:“当年于讲武堂中,我曾视毓章兄为亲生兄长。”
 沈毓章走近她,还她之礼:“当年,我又何尝不视少炎为亲生妹妹。”
 她轻轻笑了。
 而这笑中沾染的湿意,却是已迈步离去的他未曾探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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