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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他狞笑一声,把心一横正打算在李璬身上捅一个窟窿,以示自己玉石俱焚的决心,可就在这时候,他陡然闻到了一股难闻的骚臭味。
他先是一愣,随即便陡然之间狂笑不止,甚至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阿爷,你好歹也是当了几年天子的人,只不过这样的阵仗之下,你就失禁了,你不怕死了之后也被人当成笑话?”
毫不留情面地揭破了这样一件丢脸的事后,李仿眼见杜士仪面露讥诮,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将李璬一脚踹开,旋即闪电一般抬起匕首往自己胸口刺下。杜士仪现身之后的言行举止已经很明白地揭示了一个事实,杀了李璬,只会给杜士仪减少一个麻烦,还不如留下这么个天子恶心人,至于他自己,与其活下来零碎受苦,不如就这样死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不过是这生死一瞬间,杜士仪固然纹丝不动,可一个人影却犹如闪电一般从最前排那几个高官身后闪了出来,越过被踹飞的李璬,直接撞入了李仿怀中,一手紧紧扭住了其右腕。接下来的贴身肉搏只不过持续了短短数息,就只见那疾扑上去的人影抬起头来,恰是一口咬着一把匕首,双手却已经将李仿牢牢锁住,甚至还熨帖地卸掉了这位楚王的下颌,以防其咬舌自残。
“大帅,已拿下逆贼李仿!”
已经而立之年的阿兹勒成熟稳重,在幽州时,身为右厢兵马使的他不再如同从前那样仿佛一把出鞘的钢刀,锋芒四射,可此时此刻在无数文武官员的眼中,在李仿要挥刀自尽时仍然不顾生死扑上前去,最终将其生擒活捉的阿兹勒,简直如同一匹孤狼一般凶残。而且,地上还有点点滴滴的血迹,阿兹勒的脸上也还有一条血痕,分明在这生死相搏之中受伤了,可当事者本人就如同没事人似的,这实在是让观者无不心中发麻。
“李仿杀十六王宅之中宗室上百,弑弟,谋杀君父未遂,凶暴无道,此等悖逆凶徒,百死无辜!”杜士仪历数李仿之罪,目光最终落在了面色痴呆,形容憔悴而消瘦的中书令房琯身上,“此等大逆不道之徒,便交由房相国审理,请务必给无辜受害的宗室,以及天下臣民一个交待!”
我?
房琯自从被楚王李仿一番痛殴引起民愤之后,就一直在家卧床休养,其他的事情家人都不敢告诉他,今天是受伤之后首次回归朝堂,结果却要亲眼见证一次荒谬绝伦的禅位!而杜士仪的出现,李仿挟持李璬自尽不成又被生擒,他已经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变化了。等到他终于领悟杜士仪要自己做什么,他不由得反问道:“杜大帅就不怕我公报私仇?”
“房相国若是那样的人,天底下也就没有正人君子了。”杜士仪含笑给房琯送了一顶高帽子,见其一愣之后,当即凛然答应了下来,他就扫了一眼其他文武群臣,掷地有声地说道,“如此乱臣贼子为祸一时,陛下身为君父,不能挟制,不能弹压,听凭其为所欲为,甚至还闹出了这样一场简直是笑话的禅位大典,着实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璬早已经被李仿那利刃加颈的威胁吓得失禁,此时此刻听得杜士仪这般痛骂自己,他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恐慌,竟是眼前一黑,就这么活生生吓昏了过去。然而,在如今的节骨眼上,没有人注意这位名义上的大唐天子,每一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士仪身上,甚至已经有人做好了准备,如果杜士仪打算废了李璬,仍然要沿用从前那推举之法定立新君,那么就是拼着得罪这位功勋彪炳的元老,这次也一定要否定这个建议。
那样折腾一回,看似公允,实则太折腾了!千辛万苦选出个李璬,可结果简直是坑人!
杜士仪当然知道这些关注自己的目光究竟是为了什么,因此他绝口不提什么东宫和新君,直截了当地说:“派人送陛下回去休养,然后立刻由飞龙骑先行清理十六王宅,然后快马加鞭派人去岭南,查访流放到那里的宗室是否有幸存。至于长安这边,先行把政务都收拾起来,然后惩处了逆贼李仿,其他的再作计较!”
这样的措置,含元殿中不说人人满意,至少是大多数人都松了一口气。李仿等几个皇子肆虐长安的这几年,也有不少人附庸其下,希望能够捞一个从龙之功,同样也有很多人位高权重却袖手旁观,在仪王、懿肃太子以及平原王等三系遭到清洗的时候缄默不语。这些人最怕的就是清算!至于那些希望恢复正常秩序,能够让大唐恢复万邦来朝盛世气象的大臣们,也希望能够快刀斩乱麻解决问题,不要旷日持久。
如果说,上一次长安官民是对李隆基大失所望,希望能够选出一个贤明的天子君临天下,重振大唐,那么,经过李璬父子这几年的大肆折腾,已经没有人再想折腾一次了,哪怕今天李璬方才当众露出了那最难看的丑态。谁能保证,被扶上皇位的不会又是一个昏君?
含元殿前那宽阔广场上驻守的,仍然是从前那些禁军,并不见杜幼麟和飞龙骑踪影,可鱼贯下了龙首道的文武官员们却发现,地上仿佛刚刚下过雨,又或者是洒水冲洗过一般,到处都是湿淋淋的,有人觉察到那是刚刚浇水清洗过,也有鼻子灵敏的人嗅到了一种血腥的味道,更有人发现那些禁军当中的统兵大将们,仿佛和李仿掌权时期的格局大不相同,那几张跟着李仿最紧的熟面孔,已经完全不见了,显而易见已经成了李仿倒台之前的牺牲品。
领命主审李仿一案的房琯扫了一眼这些禁军,忍不住对左右几个和自己较为熟悉的官员说道:“有道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从前那些禁军瞧上去除了狐假虎威,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现如今却总算是有几分精气神!唉,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太尉留下来,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含元殿外,劫后余生的大臣们如何三三两两议论纷纷,这时候留在空空荡荡的含元殿内的贺兰进明不用听也能猜到两三分。此刻他独自面对杜士仪,却觉得压力巨大,甚至后背心已经有些冒汗了。他很担心自己这几年的不作为被杜士仪认为是楚王李仿一党,更担心杜士仪认为自己是李璬的心腹,事到如今,他已经很清楚,楚王李仿是死定了,李璬就算能够继续在位,只怕也会被完全架空,这时候要是他还不站队,就只有被清理靠边站这唯一一条路!
“进明兄。”
贺兰进明听到这个称呼,立刻满脸堆笑地说道:“进明不过痴长几岁,怎敢当大帅敬称为兄?大帅三头及第时,进明末学晚辈而已,尚在家读书,而论治国秉政用兵更是无一能及。这几年忝为辅臣,非但一事无成,更是无法制衡李仿,以至于他横行不法,大逆不道,进明惭愧得无以复加,还请太尉处分。”
如今的滚滚历史洪流早已偏离了既定的方向,杜士仪也不会因为历史上贺兰进明坐视不救张巡南霁云等,以至于雎阳陷落,就对这家伙喊打喊杀。没好感归没好感,眼下这样的时局,他却需要用贺兰进明这种明哲保身的人。
因此,见其如此卑躬屈膝,他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是否处分你,那是陛下的事,我又何来越俎代庖?不过,陛下此次被李仿胁迫禅位,惊吓交加以至于失禁,只怕要就此静养。朝中李仿党羽你应该很清楚,房相国主审李仿,那些党羽就交给你了。”
贺兰进明先是心中咯噔一下,旋即一阵窃喜,可等和杜士仪双目对视时,他又油然生出一种忌惮,暗想此时此刻借机清除异己,只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下他立刻满口答应。眼见杜士仪没有留他商量其他事情的意思,他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帅众望所归,长安官民无不盼望回朝秉政。更何况大帅两定朝纲之大功,又婉辞郡王之封,高风亮节古今罕有。依在下浅见,应加尊号,如此百官自然宾服无话,天下百姓也就能安心了。”
“哦?什么尊号?”
见杜士仪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一句,贺兰进明却是越发笑容灿烂:“仿周朝姜太公旧例,进太师,尊号尚父。”
尚父?我又不是郭子仪!再说,除却姜子牙这位赫赫有名的尚父太公,董卓那厮也曾经自号尚父,下场可是糟糕透顶!
杜士仪哂然一笑,直接把贺兰进明这个建议给回绝:“陛下又不是三尺孩童,不过比我年轻几岁,尚父之议今后休提。”
见贺兰进明有些讪讪的,他便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既然静养,我自然不会就此撒手不管离开长安,拨乱反正,正其时也!”
等打发走了贺兰进明,杜士仪方才对一直随侍身边的阿兹勒吩咐道:“从即日起,你改任龙武大将军,等仆固玚调回来任羽林大将军之后,给我好好把北门四军重新整顿起来。别的可以宽宥,但军中趋附李仿一党,全数给我清洗干净。”
“是,大帅!”
看着阿兹勒凛然答应后快步离去,杜士仪左右环顾着这恢弘壮丽的含元殿,目光落在了那空空荡荡的宝座上。
一步之遥!
应天四年三月初十,李璬禅位于长子楚王李仿。禅位之日,禁军倒戈迎太尉杜士仪入宫,李仿先挟持李璬,后自尽不可得,为幽州右厢节度使杜随生擒。中书令房琯主理十六王宅及百孙院焚毁一案,宗室死伤三百二十六人,幸存数人,多为幼童。李仿诸弟子侄亦皆为其所害,无一幸免。十日后,枭首示众李仿于长安独柳坡,其子六人皆废为庶人,诛其党羽二十三人,长流岭外者不计其数。
三月二十五,有长安官民上书请上杜士仪尚父尊号,却而不受,遂改授太师,进宋王,开府于宣阳坊,置长史以下属官二十六员,总征伐及军国大事。遂以杜广元节度河东,李光弼节度幽州,河东节度使张兴入朝为中书侍郎,以仆固玚为左羽林大将军,杜随为左龙武大将军。杜幼麟为太仆卿,兼知内外闲厩使,仍领飞龙骑。
三月二十九,改明年曰元泰元年。
五月,岭南各州县奏宗室丧报,庶人李仿等矫诏赐死宗室一百二十三人,幸存者五人,令妥善保护,驰驿送长安。
七月初一,复于河东道行两税制,分宗室皇庄,召隐户流民屯田。
李璬静养于蓬莱殿,内外事务皆决于外朝,不复过问。越五年,帝崩而无子,宋王遍择宗室,立哀帝闵。然宗室凋零,人心向杜。又三年,宋王西巡安西四镇,见于阗王尉迟胜等诸王于龟兹。时值大食犯境,尽出安西北庭联军十万,大败大食,以葛逻禄倒戈谋叛,又平葛逻禄谋落部,以安北大都护府左厢兵马使阿尔根为葛逻禄两厢可汗。西域平,军中民间长呼万岁,声震云霄。宋王班师抵京之日,哀帝遂下诏禅位。
至此,以华代唐,改朝换代。i5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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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 第1277章 终章 一华年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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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一年春,土户真河,都播东牙帐城前,当一行人终于抵达此处的时候,男男女女看着蓝天白云黑土,全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为首的男子满脸胡子拉碴,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理过了,周身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哪里还看得出半点从前的凛然贵气?可即便如此形容狼狈,想到长安城中那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清洗和屠杀,平原王李伸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竟然真的能从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仪王一系几乎被连根拔起,然后是东宫一系一个个倒霉,紧跟着就轮到了他。这几年来,那些当初认为李璬颇有才名,为人仁善的家伙全都错得离谱透顶,别说李璬自己就不是省油灯,他那些儿子们更是如狼似虎,视叔伯以及堂兄弟们如同寇仇,赫然是赶尽杀绝的势头!如果没有杜幼麟通风报信,暗中护送,他一个人丢了性命不算,还要连累兄弟妻儿子侄!
“阿兄,这里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帐?”嗣庆王李俅这一路奔波,也已经是累得狠了。他问了一句之后,见兄长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却渐渐红了,他迟疑片刻便开口说道,“阿兄,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那关在家里如同坐牢似的荣华富贵,咱们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这里,我们也不再是什么天潢贵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随着城中一行兵马出来,如同押送似的将他们迎进了城中,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忐忑了起来。按照他的本意,杜士仪既然曾经承诺会保护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规划好行程,派人暗中护送,他应该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数年就将这二十八州经营得欣欣向荣的杜士仪,所以他们这一路是先北上,经朔方直走塞外军道,避开了李璬意识到不对之后的追击。可直到前几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东牙帐城。
按理说杜士仪如果要害他,不会如此大费周折,可这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请贵客一人先进去,主人正在里头等候。”
李伸此次并不仅仅带了妻儿家小以及嗣庆王李俅一家,还有被吓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员庞大,足有百多人。这样一支队伍能够化整为零在夏州会合,随即到达这里,在他自己看来简直是奇迹。因此,听到这座可汗宫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怀义可汗的大人物只见自己一个,他定了定神,对弟弟嗣庆王李俅嘱咐了几句,便跟着来人大步入内。
可是,当沿着平整的甬道进入来到深处的一处屋宅,那两扇大门在面前被推开时,他看到的人却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愣之后,李伸就失声叫道:“杜大帅?”
“平原王,久违了。”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温和地说道,“一别五年,重见却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识地往前快走几步,可随即就发觉,自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是好。长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仪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的艰难险阻,护送的兵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仪也不会不知道;那么,他还能说什么,真的在这种时候叙别情吗?
见李伸默然不语,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平原王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李伸嗫嚅重复了这两个字,片刻便笑了起来,笑声之中隐含悲愤,“先帝间接杀了我的父亲母亲,而当今天子更是逼得我们无处容身,仓皇背井离乡,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我李伸并不是什么抱负远大的人,能够安安稳稳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够了!”
不说央求借兵杀回长安夺取皇位,而只求如同一介常人一般过日子,这样一个答案杜士仪听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若有所思看着李伸,突然开口说道:“你随我来,我带你见两个人。”
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随即认为杜士仪要带自己去见的,是都播那位怀义可汗。可他跟着杜士仪在这偌大的可汗宫中东拐西绕,就只见杜士仪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轻车熟路,来来往往见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为奇,退避行礼。直到接近一处幽静的院落,他发现杜士仪在门前停了一停,仿佛并没有立刻进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诧异。等来到杜士仪身边时,他方才听到里间隐隐传来了说话声。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们应该就快到了吧?”
“郎君,这话你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几年都苦苦等了下来,如今不过是多等几个月。”
“即便只有几个月,我也觉得就好比十几年那样漫长!从前你和儿子们都在身边,我只觉得理所应当,没有半点珍惜,君子抱孙不抱子,我甚至都没亲手抱过他们……瑾娘,在岭南孤零零一个人的那些日子,我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若没有一线希望支撑,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儿!一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儿孙,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万一他们还没回来,我就先挺不住了怎么办?”
“别说傻话!他们会平安抵达的,郎君的这些儿孙,全都会平安抵达的!”
站在那里的李伸已经有些傻了。说话的一男一女,声音仿佛已经颇为苍老了,可他的心里却觉得约摸有一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不但如此,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意思简直惊心动魄,让他无法置信。他下意识地往杜士仪看了一眼,见其终于伸手轻轻推开了那虚掩的门,他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仿佛猛然间颤抖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去看内中之人。
然而,心头那渴望终究还是战胜了恐惧,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院子里相依而立的两位老人身上。就只见他们满头发丝已经白了一多半,身形也微微有些佝偻,脸上亦是皱纹密布,可他仍旧把他们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合了起来。这明明是值得狂喜的事,可他浑身如遭雷击,脚下仿佛生根似的难以挪动半步,嘴唇亦是微微颤抖,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杜士仪跨进门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李瑛恍惚记得,上一次近距离见到杜士仪,还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见想要废太子的时候,其他都是那种只能打个照面的朝会。此后,自己被废,于岭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后更是辗转来到都播避祸,尽管杜士仪来往此地多次,可他没有机会再与其相见过。如今在此时此地再次相见,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尤其是杜士仪仍然叫出了旧日称呼时,他甚至感觉到,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长安深宫之中。
还是薛氏反应得更快。搀扶着李瑛的她稍稍收紧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态,这才尽量从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篱下之人,不敢再当杜大帅如此称呼。”
听到那老妇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无任何怀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态,熟悉的口气,除了他记忆中的母亲,还能有谁?可是,他记忆之中那个常常愁眉不展,却依旧英气勃勃的父亲,怎会变成如今这苍老的模样?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几步上前之后,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两个称呼。
“阿爷,阿娘!”
哪怕是被庆王李琮收养之后,他也只称呼过他们父亲和母亲!在他心目中,阿爷和阿娘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应对杜士仪不期而至的造访,可遽然听到一声这样的称呼,他登时忘记了这个难题。他朝声音来处望去,见是一个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纪的男子赶上前来,就这样伏跪于地,他一时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见其面色沉静,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身躯一晃,险些站立不稳。他艰难地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见薛氏亦是脸色苍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薛氏彼此搀扶着一步一步挣扎向前,来到对方面前时,他方才弯下腰去,按住了那双肩,随即挪动双手,渐渐捧起了那尘灰密布,尚未来得及擦洗过的脸。四目相对时,他盯着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许久,这才发出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哀痛的呻吟。
“这么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连儿子都认不得的一天!”
见李瑛腿一软,竟是就这样跪坐于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泪流满面,没来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个趔趄。可听到丈夫这痛苦的声音,她感同身受,颤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着面前那张自己也完全不认得的脸,老半晌方才轻声说道:“是二郎吗?”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使劲点了点头,这才看着李瑛说道,“阿爷,是我一路紧赶慢赶,实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认不出来。不但我来了,四弟,还有其他兄弟们,大家都来了,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孙子孙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还好好活着,一定会欢喜得发疯!”
“是啊,我还活着,我从来都没想到挣扎着活到现在,竟然还能见到儿孙满堂的一天!”李瑛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泪痕犹在的他突然笑了,揽过李伸的头,让儿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这里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遗憾的就是儿女远在数千里之外,却一生难见!”
薛氏使劲擦了擦眼泪,这才笑着说道:“一家人终于团聚,这是好事,看你们父子俩这样子,让杜大帅看到了岂不是笑话?”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头来,却发现杜士仪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这时候,她终于隐约明白,为何当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瑶李琚能够从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来到了这塞外之地。如果说都播怀义可汗是收留他们的人,那么,让他们能够有机会重见天日的,只可能是杜士仪!
一家人再次团聚,自然有无数的话要说,但李伸还惦记着外头的兄弟子侄,当即对父母告罪了一声,兴冲冲地打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他们。可这一次,在外头等候的换成了一个精悍的侍卫,对方把他带到了安置他们这好几大家子的客院,请他和其他人一样先沐浴更衣,并解说晚间会设宴款待,这才悄然离开。直到把自己整个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热水里,李伸方才渐渐有余力去思量今日这重聚背后的玄机。
当李伸将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动和惊喜过后,也有人和他一样,心情复杂难明。
这一晚,可汗宫中一处迎宾堂里设下大宴,当李俅等人跟着李伸,见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时候,抱头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于没有任何外人,在痛饮了团聚的美酒之后,李伸李俅和几个兄弟便团团围在了李瑛和薛氏身边,询问父母这些年来是如何过的。当得知他们的叔父李瑶和李琚已经完全融入了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为王,一个叫王瑶,一个叫王琚,兄弟几人全都吃了一惊。
“我留着这姓氏,本来只是为了一个念想,可现在既然有了你们,不再是和你们的阿娘相依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从今往后,世间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紧了妻子那冰凉的手,对原本满脸忧切的她笑了笑说,“瑾娘,李瑛本来就是一个死人,难得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我不打算再去争。你放心!”
见父亲如此表态,李伸只觉得心头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下子松开了。再见其他兄弟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仍有遗憾,还有的咬牙切齿心气难平,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义无反顾地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从今往后,我也改姓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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