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骨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酒澈
然而现在,小王爷就站在她面前,不容置喙地把那份淡去的情愫再次翻出,竟依然在她心里如同掷地有声般的响亮。只是如今还回得去吗?遗落了最恰到好处的机缘,他们都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小王爷看着沈瓷眼中无声垂下的泪,伸手替她去擦。他的手指温热,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更惹得柔肠百转。朱见濂心中其实并不那么笃定,他几乎可以确信,沈瓷之前所说的机缘,便是指的汪直。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有股蓬松好闻的气息,贪恋地嗅了嗅,音调缓然:“第一次去景德镇找你,就想同你说的。可时候不巧,你正在准备御器厂的终试。没想到你很快就离开了景德镇,来了京城,还出了事。我若是能早知道,若是早知道……也不会现在才来的。”
沈瓷只觉哽咽难言,努力调均了气息,指甲在掌心掐出印子,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慢慢的松开来,声音发抖,千言万语,却也只轻唤了一句:“小王爷……”
朱见濂捧起她的脸:“跟着我回江西吧。”
沈瓷抬起眼,舌头打结:“可是,可是我回不去。”她眼中黯然,迷惘道:“我运瓷不当的罪名还在,出不了京城,也不能被御器厂的人发现,否则……”
朱见濂打断她:“这些,都交给我来解决。”
沈瓷愣了愣,没往下接话。
朱见濂又说:“不会被御器厂的人发现,因为你不需回景德镇,随我回淮王府便是。”
“然后躲在府中,不能出来?”
朱见濂笑笑:“当然不会。我知道你惦记着你爹的愿望,月瓷坊还给你留着。就同从前一样,不会有改变。”
沈瓷的身体微微一瑟,久久不说话。如今她是宫中宦官,受限不少,境况不见得就比回鄱阳更好。她对小王爷的心思,自己早就觉察到了,纵然如今时过境迁,她心里依然有他,她其实,是想跟他走的。
可是以她如今的戴罪之身,就算跟小王爷离开,也有诸多限制,从此便是掩掩藏藏,声张不得。她可以忍耐受限的生活,但若是有更好的法子,她还是希望能够自由一些。
她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痕,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小王爷,能……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
“做什么?”
沈瓷抿抿唇,想起汪直之前对她的承诺。这人看起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之前在民窑做的瓷器已经被他收去,或许真的会呈给万贵妃。若是恰好侥幸得了万贵妃的喜爱,或许过去的罪行当真能够一笔勾销,她便可以不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
沈瓷道:“我想在宫中多呆一段时日,只是一小段。我在等一个重要的结果,希望小王爷能够多等我几日。若是临到淮王非走不可的时候,我的结果依然毫无音讯……”她停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说:“到那时候,我会跟您走。”<
瓷骨 081 无形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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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见濂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结结实实的,说不出的熨帖和暖意。她或许还没从震动中清醒,也未说任何煽情的话语,可她心里是有他的。
只是朱见濂非常不希望她留在宫中,汪直是他心中极大的隐患,遂试探道:“我先接你出宫,你想要的结果,可以就在京城等,不必非要在宫中。”
沈瓷认真想了想,轻轻摇头:“如今在宫中的宦官身份,我还不能丢弃。只是再多几日而已,也不会受委屈,还请小王爷成全。”
她的声音温顺,却很坚定,并不知朱见濂真正介意的其实是汪直这个人。朱见濂沉思了片刻,还是没有将实情告知予她。他最了解,沈瓷面上瞧着是逆来顺受,心里比谁都倔。转念一想,自己在宫外还有诸多事情需要做,让沈瓷呆在宫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会想办法推迟离京的时间。临走时,我来接你。”
沈瓷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方才紧绷的脊背塌下来,渐渐放松。抬起头,小王爷仍旧看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绕过两人之间的画架,缓步到了她面前。那双深黑的眸子明亮如泽,更显出他的颀颀英气。沈瓷看着他的鼻子眼睛嘴,别致俊朗的轮廓,刚才抚过她面颊的手还存有温度,这才恍恍惚惚确认方才并非梦境。
朱见濂伸出手,握住沈瓷的一双柔荑,两个人还有些生涩,都不太自然。沈瓷感到脸上烫得发慌,微微别过脸,朱见濂却不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揽过沈瓷的肩,将她搂入怀中。
“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他说。
沈瓷的脸贴在他胸前衣襟上,有一股温厚妥帖的力量。模糊的泪光中,唯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撞击入耳。方才只顾着震惊和感喟,如今才识得心头甘苦。
她本想开口问,如今带她回去,该是何种身份。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多余。面对小王爷,她还没有勇气想到什么就问什么。话语缩了回去,只是笑了笑,轻声道:“并没有受苦。”
朱见濂意识到她的少语,只当是她还未适应。低首,嘴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更紧地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状似无意地提醒:“宫中宦者,诡计奸邪,你身在这样的群体之中,一定要多加提防。有些宦者状似正常,实则心理扭曲,背地里坏事没少做。既然你坚持要在宫中多呆几日,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切莫被伤了。”
沈瓷静静接受他在她额头的亲吻,也不回应,只在片刻后笑道:“小王爷莫担心,我身在画院,是个闲散职位,周围没有那么多诡计多端。”
朱见濂看着她,目光凝重:“不光是画院的人,还有宫里别处的。或许对方只是想利用你,不要太轻信。”
沈瓷一愣,脑中浮出汪直的影子,再看小王爷深锁的眉目,心中有一道模糊的念头闪过,闪得太快了,她没能抓住,只在心中留下一昧怅然,点了点头道:“多谢小王爷,我记住了。”
“别再同我说谢。”他的左手依然在她手上,右手将她的身体拢了拢,让她离自己更近:“原本父王决定三日后离开,我会多争取几日时间,但愿那时,你已等到想要的结果。”
那多争取的几日,不仅是为了答应沈瓷的事,更因为,他还有自己的计划尚未完成。
沈瓷张口,还想道谢,硬生生憋了回去,只轻答了一个“好”字。
一阵风吹过,刮得窗弦砰砰作响。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继而听见了人声。
“快点快点,画师们马上回来了,赶紧收拾一下。”
朱见濂看向沈瓷:“我是无诏入宫,不宜被发现。这里人多,我得走了。”
沈瓷的神经紧了紧,才相见不久便是分别,下意识攥紧他的袖子,端详着他的脸,贪婪地想要再多看看。纵然已不复从前的熟稔,可心意还在,留恋还在,踌躇着还有几句话想说。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密集,随时都有推门而入的可能。朱见濂最后抱了抱沈瓷,将她小小的身体融在自己怀中,只是片刻,便又分开,在她耳边低声道:“等着我,等我来接你。”
他说完便离开了,唯留下沈瓷一个人在画室。她静了一会儿,走到画架前,拾起笔面对着眼前这幅半成品,可是手悬在空中半晌,也无法下笔描绘一丝一毫,便这样举着手臂,良久也没有动作,说不清的百感交集。
*****
朱见濂从宫中出来,与守在外面的马宁汇合后,朝驿站的住处行去。
他一面走,一边琢磨着如何拖延离京的时间,问马宁道:“从前若有藩王滞留在京,是依着什么理由?”
“藩王不比旁人自由,理论上讲,不允许在京城待太久,述职后应尽快回到封地。但事无绝对,属下查过,从前曾有一位藩王,因与皇上情意深重,特准留京半年。此外,若是遇上不可抗的缘由,例如流感、灾荒或不宜奔波的病症,也许能被特许留京。”
朱见濂手撑着头,闭上眼思索。他拿不准妖狐夜出什么时候还会再发生一次,如有必要,他不排除自己会特意编一出戏,引汪直亮出行踪。
可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延长在京的期间。朱见濂在心里快速将几种方法都过滤了一遍,正想着,马车突然被人拦下,是淮王身边的一名侍婢。
“世子殿下。”那侍婢欠身行礼,抬起头来时,显而易见的神色慌乱,连声音都在颤抖:“王爷……王爷今日在驿站突遇行刺,身中数剑。”
“什么?”朱见濂大为震惊:“何人所刺?竟然在京城胡作非为。”
“这……奴婢一介仆从,只知道刺客被当场斩杀,其余什么都不了解,世子还是去问王爷吧。”
朱见濂想想也是如此,语气缓和了些:“父王现在怎么样了?”
“已在医馆处理过了,现在回了驿站休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血口较深,伤及经脉,不宜奔波劳累。离京的日子,恐怕要同皇上申请延缓两月了。”
朱见濂不禁重复:“两个月?”
侍婢点点头,神色仍是惊惶,低声道:“医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王爷休养两个月,虽然不足以好,但已能上路。”她又福了福身,道:“王爷派我来,便是请世子快些回去,他有事同您交代。”
“事不宜迟,走吧。”朱见濂连马车都没乘,直接跨上马背,朝驿站奔去。他心中隐隐窜动着不安,自己刚琢磨着怎么拖延时间,父王便遇到了刺杀,正正为他的滞留制造了理由。这事儿来得太巧,又气势汹汹,背后似有一双手在操控。可是,这双手的主人会是谁呢?
*****
朱见濂赶回驿站,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套,便立刻面见淮王。
淮王仰面躺在床榻上,腰部和大腿都动弹不得,听见朱见濂推门的声响,慢慢把头转过来看他,声音不复往常的威严浑厚,如同漂浮在空中,问道:“上哪儿去了?”
“随便出去逛了逛。”
淮王咳嗽了两声,反问道:“出去逛逛还要特意甩掉我派的护卫?”
“您知道我不喜欢有人跟着。”朱见濂走得离淮王近了两步,清楚地看到他发白的嘴唇,心底不禁抽了抽,话语转为担忧:“父王现在感觉身体如何?”
淮王盯着他,眼神不放松丝毫:“只要你不在京城给我惹出事来,我身体就挺好。”
朱见濂稳然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可惹?一切尽在父王的掌握中。”
“我知道你悄悄入了宫。”淮王插嘴道。
朱见濂背脊一僵,面上仍是安静。
“你可知,藩王世子,无诏入宫,会惹上什么罪?”淮王仰躺着,用尽全身气力,厉声斥责:“为了一个女人,你想惹得皇上忌惮,把整个淮王府都搭进去吗?”
听闻此言,朱见濂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淮王并未以为他入宫有其他图谋,便算是幸事。他面带悔意,皱眉颔首道:“孩儿知错了,这等错误,今后必定不会再犯。”
淮王微眯起眼睛打量他半晌,终是叹息道:“罢了,你本也不是荒唐的人,注意掂量好分寸。如今本王被刺客所伤,暂时不宜行动,这几个月事情都需你料理,担子重,可别出了岔子。”
朱见濂目光不由一跳,低声问道:“不知父王是被何人所伤,可有抓到刺客?”
淮王闻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良久,才慢慢开口:“你还记得三年前在景德镇的行刺吗?”
朱见濂喉头一哽:“自然记得。”
“当时我还怀疑,此事到底是不是汪直所为,现在看来,的确就是了。”
朱见濂面目变色:“此话怎讲?”
淮王忆及今日行刺之事,顿时神思恍惚,剑刺的痛感再次袭来,捂住起伏的胸口道:“行刺之人被当场斩杀,从他身上,翻出了西厂密卫的腰牌。”
朱见濂身形一滞,一字一句清晰问:“您的意思是,刺客是汪直派来的?”
淮王慢慢点了点头。
朱见濂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也不知。”淮王在心里叹息一声,觉得憋屈,还没法声张。西厂行事,皇权特许,他又如何知道这次刺杀到底是不是皇上的主意?可无论是不是皇上的命令,他都认准了汪直。
陈年仇怨从五年前夏莲死时便结下了,恨已根深蒂固,原本的摇摆不定也在恨意中演化为斩钉截铁。若是没有三年前景德镇一事,他或许还会对刺客的身份再多些怀疑,可事已至此,新仇旧恨加起来,便是积重难返。
朱见濂问:“那三年前景德镇刺杀一事,父王已确定是汪直?”
淮王笃定道:“本王找人探过,那时汪直恰好在宫外,确实有行刺的时间,又有护卫看到了他的容貌。现在,再加上今日行刺一事,足够令本王相信三年前亦是汪直所为。只是不知,他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为难本王。”
淮王提及容貌之时,朱见濂不禁凝目深思,霎时想起了杨福那张同汪直一模一样的脸,静静想了一阵,视线扫过淮王身上的伤处,方缓缓道:“恕儿臣直言,看父王这一次受伤的情形,刺客似乎并未下死手,伤处虽多,却都不致命。对于西厂密卫而言,若真的要杀人,不至于有这样的疏忽。”
淮王怔怔问:“你的意思是……”
朱见濂垂目道:“我觉得此事还有些蹊跷,应当彻查此事,将前因后果弄清楚。”
淮王深深看他一眼,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可以,但务必暗中进行,莫将事情闹大。”
朱见濂“嗯”了一声,退身出了淮王的房间。他面无表情地行在回廊,心中的疑团越扩越大,原本的计划莫名其妙变得复杂了起来。那双看不见的无形的手,到底是有意帮他,还是,另有所图?<
瓷骨 082 飘渺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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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起,宫灯点染。寂寂宫墙之中,唯有暗黄的光晕随风晃动,映出飘忽不定的影子。
天空已暗,汪直刚从宫外赶回。他接连奔波数日,纵然平素再精神,也终归有些疲累。方要踏入自己的居处,突然从旁侧闪出一道人影,跪在汪直面前。
汪直认出这是自己指派在沈瓷身边的暗卫,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怎么了?”
“汪大人让我暗中照顾沈公公,不过今日,遇到了一点突发情况,需向您请示。”
昏暗中,汪直俊美而诡魅的五官多了几分凝重的味道:“说。”
“今日,画院的画师们都外出采风,午后唯有沈公公独自一人在画室。原本一切无恙,可突然出现了一名男子,并非画院中人,他先是隔着窗户同沈公公对话,不久便进了画室,两个人在里面呆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那男子才偷偷离开。”
汪直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是谁?”
“……小的跟着他出了宫,那男子在宫外有人接应,然后便快马加鞭,回到了……淮王下榻的驿站。”
汪直只觉肩膀一硬,身体好似僵住了:“他在画室中同沈公公说了什么?”
“声音很小,听不清。但我透过缝隙朝,恰看见淮王世子抱住了沈公公,还,还在沈公公额头上亲了亲……”那人吞了吞口水,犹豫道:“其实,宫中有龙阳之癖,并不罕见。属下的职责本是保护沈公公,也不知此事该不该禀报,无从定夺下,只能同您请示,如果……”
“闭嘴。”汪直打断他,双手负立,阖上双眼。
遣走了那人,汪直静静在原地站了良久。他长身玉立,下巴微扬,依旧是往日傲然的姿态。可是一阵风吹到颈背上,竟觉出些许冷意。瑟瑟的寒风如刀锋划过,掀动他白色的衣裾,如有惶然,如有失意。
******
汪直平息下心绪,正要跨入居处,眼角瞥见沈瓷房中的灯还亮着,不由调转方向,信步走了进去。
沈瓷好几日不见他,只知道他正忙着查妖狐夜出的案子,其余一概不了解。汪直也没空寻她,此时进来,瞧着她还穿着一身宦官服饰,静静坐在桌前,看着面前一盏幽暗的烛火,怔怔不动,连他入室都没有觉察。
汪直挑挑眉,故意嚣张的咳嗽了两声。
沈瓷身体一颤,平日里她的住处无人擅入,下意识以为是小王爷又来寻她。睁大眼睛回头,瞧见是汪直,不由吐出一口气。
汪直径直走到她对面,不客气地拉过椅子便坐下:“想什么呢?天这么冷,怎么也不拢个炭火烤烤?”
沈瓷自动忽略了他的前一个问题,只答道:“没觉着冷。”又抬眼看看汪直,问道:“你是习武之人,不应该受不了这天气啊?”
汪直回眸看向沈瓷,心想她不冷,恐怕因为心是暖的。这个念头刚一浮出,便想到方才属下同他说的话。沈瓷同淮王世子的关系,汪直早有揣测,可此时揭出,仍觉心头难耐。他的手在空中挥了挥,似要挥去烦惹的思绪,开口道:“我有说自己受不了吗?不过方才在外听见几个宫婢说冷,便多问了你一句。”
沈瓷轻笑:“那就谢您关怀了。”
汪直笑笑,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天做什么啦?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同我讲着解解闷?”
“画院能有什么事儿,每天都一样,不怎么新鲜。”沈瓷淡淡说着,没提朱见濂。
汪直胸口一滞,却朗朗笑了两声:“想来也是。”
“妖狐夜出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还没有我解不了的案子,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沈瓷赞同地点点头:“我也相信。”
她说完,目光又落在面前的红烛上,她一面想着今日朱见濂同她说的一字一句,一面琢磨着如何尽快得知万贵妃的态度。稍一晃神,便又分了心。
晚风轻漾,烛光便如水波粼粼晃动,映出沈瓷白皙的脸庞。汪直见她发鬓微松,宦官的帽子有些歪,想要提醒她扶正,却发现沈瓷双目瞪视前方,竟又是出神,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
她在想什么呢?淮王世子同她说了什么,是要带她离开吗?可若是如此,她为何还在这里?
汪直被她的心不在焉惹得意兴阑珊,真觉天气有些冷了,鼻子一痒,没控制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沈瓷被这一声惊醒,屏去方才的迷惘,恢复常态,关切道:“生病了吗?”
汪直望着幽光中她柔软的轮廓,连日的奔波陡然卸下。他再是精力旺盛,也终归有觉得累的时候。不光身体累,心也累。他统管西厂,京城之事,无一不晓,却是忽略了身边这个人。可这并不是他的失误,归根到底,他其实压根不想知道她的过去。他有一种孤立般的骄傲,只要她能够以如今的身份伴他左右,他不愿计较她过去经历的种种劫难。可是如今,他却发现她的过去已横亘在了现实之间,而他,并不能置喙任何。
“没生病。”汪直抚了抚额,语气软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大抵最近太过忙碌,有些失神了。”
沈瓷从未看见汪直这副神态,以往,他总是精神饱满,风流自成。那袭本将他衬得俊美挺拔的白衣,此刻有些病恹恹的味道。可没过一会儿,汪直便又重新整理好精神,仿佛方才的疲累只是幻觉,说道:“上次从民窑取回了你的瓷器,我都命人收着的。明日我得空了,会去看看万贵妃,顺便把你做的瓷器也带去。”
沈瓷方才正想着这事儿,如今就被汪直提出,顿觉意外:“明日就去?”
汪直敛着目光:“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的,是太惊喜。”沈瓷连忙否认,站起身来,敛衽为礼,笑道:“若是没了您,真不知如今我该是如何。汪大人的恩情,沈瓷没齿难忘。”
“没齿难忘……”汪直低低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嘴角不动声色地勾起一丝笑意,只轻描淡写道:“不必在意,小事一桩。”
他说的是轻描淡写的话语,端的是张狂自信的姿态,心里却有一个地方一点一点垮了下去。时辰不早了,他亦不再多语,又随意寒暄了两句,从沈瓷的居处离开。
檐下宫灯,随风而动,他怔怔站了一会儿,看着烛火摇摆久了,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有几团昏黄的光晃来晃去。抬起头,在宫灯照耀不到的地方,黑暗深沉得如同胶着了一般。冬日的夜色,已是到了深处。
******
翌日,细雨霏霏。汪直命属下带着沈瓷制作的几件精巧瓷器,前去拜见万贵妃。
马车上,他自己先将瓷器把玩了一番,忆及他初次去那座民窑找沈瓷时,也是这样细雨迷蒙的天气。她隐在雨帘后,纤细瘦削的身形如同弱柳扶风,面上的神情却是认真专注,一丝懈怠也无。他清楚地记得,她画的是万壑松风,在她笔下,这松是柔弱细瘦的,沾了女子气,却吹不弯腰。他看看她的画,再看看她,发现冷风已把她的小脸冻得泛红,可配上一声干练装束,竟在纤细柔弱中存了几分倔强的英气。
他如今回忆,觉得自己大抵便是在那时候,对她有了不同的眼光。
马车停下,汪直跳了下去,不需人通传,便迈入殿中。万贵妃本若有所思地翻着书,余光瞥见汪直来了,也没抬头,只低声道:“来了。”
“娘娘。”汪直道:“之前几日一直在宫外,昨夜刚回宫,见时辰已晚,便等到今晨才来叨扰娘娘。”
万贵妃慢慢将书翻过一页,还倚在榻上,一双丹凤眼抬起,在汪直身上转了一圈:“瘦了。累的?”
“也不累,只是宫外饮食不好。”
万贵妃试着撑起身子,汪直上前扶起,待万贵妃坐稳,才松开手,听她道:“本宫听皇上说过了,妖狐夜出的事,在民间影响不小,又难有头绪,辛苦你了。”她微微一笑,又道:“东厂的尚铭近日又撺掇人弹劾了你几笔,都被皇上压了下来,你且安心做事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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