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煮些来。长文,你过来,我们说说话。今天与大王一席谈,感慨良多,本当秉烛夜谈,奈何郭奉孝有急事求见,未能尽兴。”
陈群心中一动,给荀文倩使了个眼色。荀文倩也是个聪明人,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转身去准备茶水。陈群与荀彧上了堂,各自落座。荀彧有些过量,腿脚不听使唤,不能正坐。陈群便取来凭几,让他斜靠在上面,又取来薄毯,盖住他的脚,免得失仪。
“长文,你从小熟读儒门经籍,可知儒门最大的问题在哪儿?”
“请阿翁指点。”
“厚古薄今。”
陈群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只是静静的“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他为孙策效力以来,这样的言论听得太多了,可是从荀彧嘴里听出来,多少有些意外。
“不以为然?”荀彧斜睨着陈群,嘴角轻挑。“这也不怪你,儒门重师法、家法,圣人之书一字不轻易,圣人之言一字不敢违,自然什么都是过去的好,却不知道圣人有圣人的好,今人有今人的好。圣人亦知因时而变,今人又焉能泥古不化。”
“阿翁,这是谁的高论?”荀文倩引着婢女,端着茶水过来,正好听到荀彧的话,立刻接了过去。
“今日之圣人。”荀彧扬了扬手,打了个酒嗝。“……吴王殿下。”
“哟!”荀文倩掩唇而笑。“吴王是出了名的不读书,他也做圣人?”
“这就是你不懂了。”荀彧哈哈大笑,示意荀文倩坐下。荀文倩倒了一杯茶,递给荀彧,又给陈群倒一杯,顺势在陈群身边落坐,两人的手在案上自然的牵在了一起。荀彧看得真切,不由得一笑。“文倩,若是还在邺城,你会和长文在室外牵手吗?”
“阿翁……”荀文倩红了脸,抽回手,嗔道“这吴王究竟给你灌了多少酒,让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把他当作圣人,却来开女儿、女婿的玩笑。”
荀彧大笑。“文倩,我问你,圣字怎么写?”
“圣字从耳,从呈,耳顺谓之圣,这都是《说文解字》上写着的,蒙童都知道,我岂能不知。”
“是啊,圣字从耳,耳顺谓之圣,上古学问口耳相传,未有文字,更无书籍。由此可见,是不是圣人,与读不读书没什么关系。书,不过是圣人传道的途径之一。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尽信书,无异于买椟还珠,反倒误会了圣人的真意。”
荀文傅与陈群互相看了一眼,惊讶不已。荀彧的酒话虽离经叛道,却自圆其说,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但凭她对荀彧的了解,这种非议圣人的话绝不可能是荀彧自己的见解。难道是孙策?
“阿翁,这是……谁的高见?”
“你也觉得是高见吧?”荀彧感慨的拍着膝盖。“你别急,吴王还有很多高见,我一一说与你听。譬如以弈道喻治道,堪称妙绝。”
第2198章 信与不信
孙策和荀彧聊了很多,从世界观到天文、地理,再到人文历史,无所不包,且时有新意。
比如在聊到治道的时候,他用围棋做了一个比喻。
围棋看起来很简单,横竖十余道,棋子百余枚,一黑一白,但变化却极多。一个人下一辈子棋,也许都不会出现完全重复的棋局。围棋的复杂程度随棋道的增加而增加,刚刚学棋的用九道、十三道的棋盘,普通人用十五道、十七道的棋盘,绝顶高手不满足,要挑战新高度,又创十九道的棋盘。
看起来只是增加两道或者四道,但复杂程度却并非如此。九道的棋盘有八十一位,而十一道的棋盘却是一百二十一位,增加了四十位。十七道的棋盘二百八十九位,十九道的棋盘则有三百六十一位,增加了七十二位。这还只是位数的增加,如果考虑到每一个位置落子不同引发的变化,就有些吓人了。
如果只是说这些,荀彧还没有太大的触动。他自己就是弈道高手,对棋道的增加带来的挑战一清二楚。可是接下来,孙策又引申了一步,让他吃惊不已。
孙策说,如果将天下看作一个棋盘,纵横各有千万道,在不同的位置都有人落子,开始比较分散,小的占道,大的占七八道,谁也不碍着谁,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此时难度有限,大家都可以应付自如,可以轻松的落子,得心应手。
这时候就像上古之世,万族如繁星四布,百姓聚族而居,一族不过百余人,足迹不出百里,所见则野兽多而人少,终其一生,也许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棋盘上的棋子越来越多,靠得近的自然会发现对方的存在,这时候他们有三种选择保持距离,结成联盟,或者战斗,直到一方征服另一方。这三种方案里各有优劣,但稍微分析就可以知道,联盟无疑是最有利的,不仅可以避免伤亡,还能壮大自己。相比之下,保持距离过于保守,不免为壮大的部落所灭,而互相战斗的则可能两败俱伤,同样面临巨大风险。
这时候就像黄帝与炎帝结盟,战胜了蚩尤,原本分布四野的万族不断融合,形成一个个大的部落。部落大了,人口多了,对首领的要求也就高了,就像棋盘增大,对棋手的要求增加一样。这时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胜任首领一职,要靠圣贤,甚至连圣贤也无法独立承担,需要更多的臣子辅佐,随着规模的扩大,需要的大臣也就越来越多。
棋子越来越多,融合的区域也越来越大,万族变千国,其中一片变成春秋百国,春秋百国互相征战,再变成战国七雄,战国七雄再统一为秦汉帝国,人口由百变千,由千变万,直到现在变成数千万,管理如此大的帝国,需要的人力物力已经和管理一个部落相去甚远,道理也许一样,难度却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候该怎么办?是将数千万人的帝国再分封成小方国,推行所谓的小国寡民显然是不现实的,夫子所说的治道也不行,他所处的春秋时代与现在同样相去甚远,就算当时是对的,现在也没法用了。
我们该怎么办?只有放下圣人的成教,继承圣人的精神,开拓进取,探讨适应这个时代的治道。疆域日广,户口日多,治国需要的人才也越来越多,绝非一人所能承担,需要更多的才智之士担当起重任。这些士不仅包括理政的文士,征战的武士,还包括农士、工士、医术等不同行业的人才。
如何协调这么多人,让他们同心协力,支撑起偌大的天下,而不是互相攻讦拆台,就是当下应该考虑的治道。这就像一座高楼,用千万根木料组成,每一根木料的大小长短都应该相宜,这幢楼才能稳固。如果一根木料太长,势必会挤压其中木料的空间,对整幢楼而言绝非好事。
荀彧复述完孙策的治道演变论,斜睨着陈群。“长文,你以为此论如何?”
陈群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微微一笑,欠身道“的确是高论。只是如此一来,黄帝不如尧舜,尧舜不如秦始皇,而秦始皇又不如我大吴之始皇帝矣。”
荀彧转过头,打量着陈群,眼神有些不悦。陈群拱手施礼。“阿翁,非群固执,实在是此论非古之圣贤,崇今日之君过甚。长此以往,只怕人无敬畏之心,横行无忌,自取其咎。”
荀彧无声地笑了起来,抬起手,指指陈群。“长文,你可知吴王如何说?”
“还请阿翁指教。”
“吴王说,人当有敬畏之心。若无敬畏之心,自以为天生圣人,聪明绝顶,无视他人,唯我独尊,则无异于妄人、疯子,离灭亡也就不远了。他说了这样一句话,虽然俚俗,却有道理。”荀彧轻叩案几,沉吟了片刻。“天若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为君者当时时警省,保持灵台清明,莫生狂心妄念。自省不足,又当有诤臣十人,时时耳提面命。你,就适合做这样的诤臣。”
陈群愣了一下,眼神微闪,转头对荀文倩说道“阿翁累了,你着人服侍他进去休息吧。”
荀文倩正听得有趣,见陈群打断,不免有些不满。她要说话,陈群眨眨眼睛,荀文倩会意,只好起身,扶荀彧入室,安排人服侍他洗漱,上床休息。
荀彧也不拒绝,任凭摆布,最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拉着荀文倩的手,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荀文倩聪慧过人,明白荀彧对陈群有些失望,却不好说什么。她转身出了门,回到堂上,陈群正站在院中,仰首看天,眼神如月,明亮而清冷。
“怎么了?”荀文倩走到陈群身边,轻声问道。
陈群收回目光,打量了荀文倩一眼。“阿翁说什么没有?”
“没有。”荀文倩平静如水。“他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睡得很沉。这么多天了,我从来没看他睡得这么安稳过。”
陈群苦笑了两声。“他是安心了,我的麻烦来了。吴王要我做诤臣,诤臣可是好做的?这第一件……就是万金坊。”
荀文倩也怔了一下,眉头微皱,随即又笑道“怎么,三君后人也有怕得罪人的时候?‘文为世范,行为士则’,岂是那么容易的。我觉得吴王识人,你就适合做诤臣,这才是继承太丘家风。”还没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群微恼,转头看着荀文倩调的眼神,又怦然心跳,突然忘了要说什么。荀文倩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捅了一下他的腰点,嗔道“又犯傻,有什么好看的,我先回房去了。”扭身就走。陈群转过身,看着荀文倩纤的腰肢和摆动如柳的裙摆,嘴角挑起一丝笑意,转身追了过去。
——
三月末,孙策发布命令,率部分中军步骑返回江东,留屯的中军由孙尚香负责,军师祭酒郭嘉和右军师陆逊,主持筹备秋后的战事。
与此同时,孙策转杨仪为主簿,原主簿陈群转中军正,负责军纪、奖惩,并处理与万金坊有关的事宜,借此机会整顿中军军纪。汝南太守王朗及各县令长则负责民事部分,扬正气,除歪风,移风易俗,并对一些淫祠、恶习进行集中处理。
孙策又拜荀彧为谏议大夫。当日,报纸上刊登了荀彧的署名文章,提出修礼制法,总结十年新政得失,形成明文,为下一个五年计划做准备。凡是吴王治下百姓,不论贫富贵践,都可以建言建策,提出自己的意见。即日起,报纸上将陆续刊登相关的文章,希望更多的有识之士能参与其中。
与荀彧同时拜为谏议大夫的还有杨彪、黄琬、荀悦和仲长统,他们将组成一个团队,负责为新的礼法拟定纲目,做前期准备。这个小团队虽然人数不多,但除了仲长统之外,都是汝颍人耳熟能详的名士老臣,是以名单一公布,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群情踊跃。有这几个人领头,没人会怀疑孙策的诚意。
很快,孙策就起程赶往江东。楼船顺水而下,经淮水,转入芍陂,又转入肥水。途经成德时,荀彧下了船,赶到刘晔家中,与刘晔会面。
数月不见,刘晔瘦了很多,眼窝深陷,眼睛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焦躁,如同困兽。荀彧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吃惊不已,半天没说话出来。
“子扬,你这是……病了?”
“嗯,病了。”刘晔一边请荀彧入座,一边苦笑着指指自己的心口。“心病。返乡之后,我研究了几个月的新政,越研究越觉得不可思议。”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我看你是自恃才高,不愿意承认有人比你高明。”
刘晔诧异地看了荀彧一眼,觉得今天的荀彧有点不一样。不过他满肚子话要对荀彧说,也没顾得上理会荀彧的异常。“令君,你可知道孙策离开舒县之前,除了武艺不俗之外,没表现出在施政方面有什么见识,也没听说在百工技术上有什么兴趣。可是到了南阳以后,又是新甲,又是新政,要说这背后没有高人指点,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第2200章 半疯刘晔
孙策当然不能让袁耀去中军做个伍长。他和袁耀商量后,安排他到中军做个司马,协助处理事务的同时熟悉行军作战的流程。袁耀将来会独领一部,又有袁家旧部,他不需要从普通一卒开始做起,甚至亲临一线厮杀的机会都不多,从普通一卒做起也没什么意义。
与其相信他习武是为了上阵厮杀,不如相信他是为了反抗家暴来得更合理。当然,事实是两者都不是,袁耀找到许褚、典韦请教武艺就是表示他想从军。毕竟他当初答应过袁权,取天下后会封袁耀为王。如今虽然还没有平定天下,却已经看到曙光,袁耀提前做好准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耀心愿得偿,心情大好的同时又有些惭愧。他搓着手。“姊夫,现在提这事,实在不该,我也是……没办法,这耳朵都被磨坏了。要我说啊,姊夫你用心是好的,就是走得太急了。还是圣人说得对,这女子就不能太惯着,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孙策忍俊不禁,心情莫名的放松了很多。自从纳吕小环为妾后,袁耀的本性渐渐露了出来,越看越看他那死鬼老爹袁公路。“那你倒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袁耀端起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一拍大腿,眉飞色舞。“要我说,趁着现在朝堂和军中还没有女子主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她们现在也就是能做工、挣钱,能养活自己,可是不能做官,不能立功封爵,终究没法和男子相提并论。对普通人来说,夫妻平等不平等的反正关系不大,有官爵的人还能当家做主,除非他们不求上进。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一个激励,不好好做官、作战,在家里就没地位,对不对?”
孙策点头附和。“伯阳,你这主意不错,值得考虑。”
“哈哈,姊夫不嫌我多事就好。其实呢,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没人敢说,都等着别人出头。要我说,这可不行,都这么想,还怎么革故鼎新?姊夫若是和他们一样,不敢为天下先,又哪来新政,哪来今天的大好局面?所以说,这世人就是因循守旧的多,敢做敢当的少,只有姊夫这样的英雄才能做出一番事业。我虽然德薄能浅,不及姊夫万一,却钦佩姊夫的这份勇……勇……”
就在孙策的注视下,手舞足蹈、慷慨激昂的袁耀突然变了脸色,声音越来越低,动作越来越小,不知不觉的恢复了正襟危坐、谨小慎微的恭顺姿态。孙策有些诧异,微微转头,见不远处的王后袁衡的楼船上多了几个女子,云鬓衣影,谈笑风生,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是袁衡,站在她身边的是袁权和谢宪英。孙策看过去的时候,袁权将将转过脸去,谢宪英却还看着这边,见孙策转头,这才收回目光。
孙策忍着笑,轻叹道“伯阳,本以为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也是色厉内荏,徒有其表啊。”
袁耀哭丧着脸。“大王,臣哪天可以上任?过几天发俸禄,能有臣的么?”
孙策收回目光,见荀彧领着一人正走过来,便道“现在就去报道吧,今天就当值,算你出勤,加班还有津贴可拿。”
袁耀很开心,兴冲冲的走了。他刚刚下去,荀彧便走了上来,躬身施礼。
“大王,臣将刘晔带来了。”
孙策起身,走到栏杆前,探身向下看了一眼。刘晔衣冠整齐,挺立如竹,可是神色不太对,忽而呆滞忽而激动,总让人觉得有点神经兮兮的。孙策皱了皱眉。“他……没事吧?”
荀彧苦笑,低声将刘晔的情况说了一遍。孙策登时警惕起来。刘晔居然在暗中调查我,还查到了朱建平?他下了这么多功夫,我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郭嘉知道吗?
“请刘君上来。”孙策吩咐贺达下去请刘晔,借着这个机会,他问道“荀君如何看天命?”
荀彧打量着孙策,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臣觉得刘晔所言有些道理,大王虽不信天命,却背负着天命,当努力致王业,建太平,莫负上苍托付。”
孙策眉梢轻挑,多少有些意外。这时,刘晔跟着贺达走了上来,站在楼梯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策,脸颊神经质的抽了两下。孙策一看就笑了,这副场景太眼熟了,前世生活节奏快,压力大,不少人都有这样的毛病,尤其以小学生为最,没想到刘晔也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