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世祖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芈黍离
等刘承祐见到王朴时,场面有些令他诧异,没有汤药味,房间很干净,空气很清新,王朴换了一身崭新的袍服,灰白的头发经过仔细的梳理,只是一脸的病容完全难以掩饰,几乎瘫倒在一架软椅间,眼见着时日不多了。
其四个儿子,王侁、王僎、王备、王偃,加上王氏家人,都跪在一旁。当刘承祐踏入堂间时,王侁语气沉重地拜迎:“陛下!”
没有搭理他,刘承祐径直上前,走到王朴身前,完全不敢想象,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以天下为己任的一代贤臣。
刘皇帝双眼顿时忍不住泛红了,心中的怜悯之情大涨,而见到刘承祐,已经油尽灯枯的王朴苍老面容闪过一抹激动,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他赶忙蹲下身体,握着一只已经消瘦到只剩枯骨的手,很凉,冰凉......
“王卿!”过往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脑海中浮现,刘皇帝那颗刚强冷硬的心,难得地有些软了下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
情绪是能感染与传导的,王朴显然是体会到了,满是沟壑的沧桑面容间,竟流露出少许的笑意,老眼尤其明亮,颤着嘴唇,努力地说道:“陛下,臣无憾!”
迎着他的目光,刘承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王卿无忧后事!”
闻言,王朴又动了动嘴唇,看其口型,像是在道谢,却再也发不出什么声音了,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汉世祖 第6章 遗奏十条
堂间,哭声大作,刘皇帝仍蹲着身体,平静地注释着已然没了气息的王朴,一股名为悲怆的情绪,在心胸之间堆积、酝酿。王朴走得很安详,甚至可以说,是种解脱。
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刘承祐将王朴的手轻轻地放到腹上,站起身来,蹲久了的缘故,头脑感到一阵眩晕,身形摇晃吓了喦脱一大跳,赶忙搀住,紧张地关心道:“官家!”
缓了缓,刘承祐抑制住心头的悲伤,摆脱喦脱的搀扶,再看了眼王朴的遗容,转身走到满脸悲切的王侁面前停下脚步,吩咐道:“好生料理你父后事!”
“是!”王侁是涕泗横流。
怀着一悲痛的心情,离开王府,脚步沉重而缓慢,随着步伐,面上的悲伤之情也逐渐外露。这些年来,刘皇帝经历了太多贤臣良将的离世,也有不少令他感怀的人,高行周、折从阮、赵晖、景范......
但不得不说的是,从没有一个比王朴之逝,更让刘皇帝觉得感伤。说句不孝的话,当年高祖刘知远驾崩时,他都没有如此哀伤与不舍。
“传朕口谕,王朴身前之功名、德行,该当有个定论,由魏相公负责。让薛居正,亲自给王朴作传,书写神道碑文!”登车回宫之前,刘承祐对喦脱吩咐着。
“陛下!”吕胤赶了上来,双手捧着一道文书。注意到刘皇帝的目光,吕胤主动禀道:“这是王侁代呈,王公辞世前的遗表!”
闻言,刘皇帝直接探手接过,并吩咐着:“回宫!”
宽大的御驾,在大内侍卫们紧密的保护下,返皇城而去,仪仗威严,气氛肃穆。銮驾内,微靠着车厢,刘承祐打开王朴遗表,默默地阅读着。
在这篇遗奏中,王朴没有一字一句,提自己身前功劳与身后之名,所考虑的,仍是大汉,仍旧是朝廷,仍是天下子民。王朴首先肯定了乾祐十五年所取得的成就,然后就开始对刘皇帝示警了,其核心思想只有一条,那就是乾祐之治,虽然天下向安,趋于治世,但终究还是乱世,还是一个平定天下的过程,而南北一统之后,不论治国、治兵、治民,政策上都需有所更改,乾祐时期的政策方针需要根据时局变迁、人心变化,加以调整。
可以说,王朴思路与意识,是与刘皇帝一致的。具体的治国之策,王朴没提,用他的话来讲,朝中贤才干吏甚多,只要善加委用,必定能治理好大汉。
最后,对于大汉所存在的问题,王朴倒针对性地提出了几条。
其一,冗官冗员问题,朝廷上下,中枢地方,所养闲差太多,人员臃肿,既费国家钱粮,也阻碍行政效率;
其二,税制问题,承袭自中唐的两税法,虽然推行了两百年,但其所带来的问题已经很突出了,贫富差距日益加大,而贫富分担税收的原则却难以贯彻落实,如果不加以改革调整,开源节流,终有一日,国家财政将积贫;
其三,官营产业问题,朝廷官营所涉过广,民间怨言颇多,当适当开放酒、糖等产业,与民自由;
其四,功臣问题,赏赐过重,待遇过优,勋臣过多,勋爵体系混乱,如不加调整,这将给朝廷带来巨大的财政负担;
其五,土地问题,朝廷虽然制定了一些抑制兼并的政策,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只要不禁止土地的自由买卖,随着人口激增,社会矛盾必然会爆发出来,大汉勋贵、官僚广置土地者甚众,不可不虑;
其六,官制问题,从中央到地方,矛盾处甚多,权责不明处也不少,需要做一次整体梳理,官吏的选拔、教育、培养制度,还当进一步完善;
其七,开边问题,当下国家当以休养生息,发展国力为主,对外用兵,当谨慎为之,不要好大喜功,盲目扩张;
其八,黄汴淮水患问题,水务河工,务必重视;
其九,南方问题,南方尤其是江浙,已为朝廷最主要的财税之地,务必更除旧弊;
其十,都城问题,开封当南北要冲,是南北联系的枢纽,且朝廷深根于此,不宜贸然迁都。
“身处病榻,犹不忘忧国,心怀天下事,有这样的臣子,是我荣幸!”收起这份遗奏,刘承祐发出一阵深沉的叹息:“只可惜,上天不仁,夺此良臣,殊为可惜!”
总的而言,王朴所奏十条,涉及到目前大汉的方方面面,有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有些刘皇帝已经着手在调整了,大部分还是很中他意的。因此,对这份遗奏,刘皇帝感慨之余,也尤为重视。
除此十条之外,王朴只在最后向刘皇帝提醒了一下,大意是,自己的几个儿子,除了长子王侁外,都没什么突出的才干,而王侁性鄙,不堪为良臣,不要因为他这个已逝之人,过于重用提拔他......
对于王朴这样的臣子,对他的离逝,刘承祐的内心,除了悲伤不舍之外,更增一种感动之情。虽然,在乾祐年的十五载中,王朴并不是久居中枢,宰执天下的人物,没有那么多赫赫功名,崇高威望,甚至屡次为人所攻讦,但他的作为,他对大汉的忠诚与成绩,却是实实在在的。在大汉扫平天下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大臣,必有王朴一席之地。
到其逝世为止的表现来看,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当皇帝抱有这样的心态,去看待、评价王朴时,国家对于王朴自然是格外尊崇。追封太师、侍中,加特进,爵赐兖国公,给王朴的定谥,也是文臣最高等级的文贞。
在朝廷梳理乾祐功臣的当下,王朴算是第一个被“盖棺定论”的。
刘皇帝宣布,辍朝三日,以示哀悼,连上元节当日的家宴,都简单地过了,对于回京的太子与皇长子,都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
不过,在给王朴治丧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却让刘皇帝心里略感别扭。原因无他,王侁将丧事搞得太隆重了,隆重得让刘皇帝觉得,有些玷污了王朴的名声,不过,他终究没对此事发表别的看法,毕竟你前者还对王朴表以最崇高的礼敬,如果只因为其后人在丧事的规模上搞得隆重了些,便出言申斥乃至谴责,那也不妥。
因此,该给王朴的待遇,刘皇帝还是一点不吝啬的,除了以上尊荣外,还以王侁袭其爵,给其加官。同时,这样的决定,也给许多文武功臣吃了颗定心丸,毕竟因为前者重定功臣爵禄的诏书,可引起了一阵波澜。
王朴的后事,至少证明,皇帝不会苛待功臣。
汉世祖 第7章 风波
开封南城,安平坊,亳国公府。
开封是京师,权贵众多,但权贵也是分等级的,也是要看权力,看圣眷的,而这近几年中,在朝中声望最隆、地位最显赫的少数人中,就有亳国公赵匡胤。
赵匡胤除了军事才干出众,功劳扎实,在很长一段的时间内,与柴荣并称“柴赵”,是大汉军政系统中份量不轻的角色。其为人豪迈,坦荡大方,不拘小节,人际关系也处理得不错,素得人心,除了军政上的官员,一些豪杰之士也多慕名来访。
当然,赵匡胤的政治觉悟还是很高的,当发现自家门庭若市,往来拉关系、走门路的官员将吏增多之后,果断低调了下来。冠盖云集、万人称颂,固然能够满足虚荣心,但未必是福,那时候乱赵匡胤便觉得不踏实了,于是果断吩咐门人,闲杂人等,一概拒接,也不怕得罪人,若有公事,自有衙署,若为私事,则赵门难入。
消息传开之后,还在京中引发过一阵议论,传入皇帝耳中,也只是笑了笑,赞赵匡胤的见识与气度。
不过,也不是完全闭门谢客,一些亲戚、战友、袍泽、旧部,平日里联系联系,交际一番,该做还是做的,并且做得坦然。
党同,不论在军还是在政,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人情如此,环境如此,早年在刘皇帝位置做得不稳的时候,是深恶痛绝,从苏逢吉到史弘肇再到杨邠,都是他打击的目标。不过后来,随着帝位的稳固,观念也就逐渐扭转了,想要禁“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该努力的,是在反营私,反伐异上。
此时的亳国公府上,却是有些热闹,赵匡胤设宴于此,款待上门的宾客,宾客之中,基本都是武人,如党进、韩令坤、李继勋等,不是多年袍泽,就是故交好友,抑或是意气相投者。这些人,如今也都算是朝廷中的重要将领了,都是有战功在身的。
平日里,也少不了的交际来往,但像这样集中在一起的情况,还是比较少见的。有鉴于此,赵匡胤是大开中门,于正堂宴请他们,任人观看,以示坦荡。
春寒料峭,亳国公府正堂上,却是热闹一片,气氛尤其高涨。府上的仆人们,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不断往案上添置着食物、菜肴、酒水,公府豢养的乐工、舞姬也都纵情表演。
赵匡胤是好酒之人,这是朝野尽数知的事情,并且,一喝还都到喝醉为止。因此,在这公府宴席上,最不缺,也最不能缺的就是美酒佳酿。
为了招待袍泽、好友,甚至把皇帝所赐的御酒,以及酒窖中的一些陈年佳酿全都起出来了,与众同享。一碗一碗地干,喝得热火朝天,按赵匡胤的意思,难得聚在一块儿,当好生招待,有什么话,待喝足,喝痛快了再说......
一直到宴至酣时,党进忽然放下了酒杯,长叹了一口气。既是醉意浮面,也有故作姿态,见其状,赵匡胤把手上剩下的半碗酒一口闷掉,擦了擦嘴,微微一笑,问道:“党兄,何故叹息啊?莫非我家的酒水不够美味?”
闻问,党进说道:“赵枢密家的酒,自然是佳酿,饮之可口。我是在后悔,去岁没有叩首于陛前,请求从征平南,再立一些战功啊!”
听他这么说,赵匡胤醉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道:“而今平南大军都陆续凯旋了,如何提起此事了?你党巡检,偌大的名声,还贪图那少许功绩?”
党进这才说道:“非我贪功,只恐旧功久远,被人遗忘了!”
党进此言中隐指之事,在座之人,基本都明白怎么回事。赵匡胤呢心里实则也清楚,只是嘴里还是轻笑着,安慰道:“这么多年以来,朝廷何曾薄待过功臣,你这是多虑了?”
闻言,党进这下,也把话说开了:“枢密功高,有多受陛下倚重,自当在乾祐功臣前列。只是我们这些人,泯然众人,只怕经那些宰臣一番清算,我们的战功还剩几分?就是不知道,到最后,我这个侯爵,还能不能保住?”
这段时间,随着“开宝大典”的临近,京中气氛日渐喜悦的同时,各种消息也在纷飞,尤其是乾祐功臣排序,重订功劳勋爵,行赏之事。这毕竟是涉及大汉将臣们的功名地位,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
这世上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的,尤其在朝廷里,随着魏仁溥那“五人组”牵头的议功工作展开,一些或真或假,似是而非的消息也传开了。最让人感到紧张的,就是很多原本的高勋重爵,都被降减,比较有代表性的,如定国公张彦威、武威郡公孙立,都被降爵酬功,这两人可是皇帝心腹将臣了,连他们都不能保有原爵,而况于其他人了。
像汾国公、泾国公、滑国公、陕国公等爵,都有降等风闻传出。而能保留目前所拥爵位的,则没有多少人,有减,自然也有加的,大部分都是参与了平南战事的将帅。
因为是对乾祐功臣的整体追功论赏,牵扯到方方面面,文武、内外、禁边,真要捋出个一二三四,排出一份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名单来,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这不,朝廷还未正式颁赏,党进这些功臣宿将,就有些做不住了,毕竟利益攸关,大伙拼了命地杀敌建功,为了什么,还不是荣华富贵,权力地位,已经到手的东西,如今朝廷要调整、降等乃至收回,岂能甘愿?
对于这场风波,赵匡胤心里实则门清,也知道党进等人的顾虑所在,不过,他实在不好就此事上说什么,或者给他们承诺。毕竟,议功酬赏的是朝廷,是皇帝,他们这些人,还能违背上命吗?还敢以功邀赏吗?
再者,有一说一,如今的大汉,内内外外的爵位、勋臣、散官,真的都是因功受赏赐吗?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值得朝廷每年花那么多钱粮去供养吗?
有些事情,到了赵匡胤这个地位,方能窥探到皇帝行事的某些想法与思路。事实上,此次叙功,重定勋爵禄粟,影响最大的,还得属那些追溯到晋、唐、梁的旧勋、旧爵,皇帝早看他们不顺眼了,早年是属于接盘,出于速定天下,安稳人心,照单全收。
到如今,刘皇帝显然是不可能再容忍那些没有对大汉的建立与发展统一建立实际功劳的人,继续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国家予以的待遇。
注意着一干人的目光,赵匡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持续许久,笑得一干将领摸不着头脑。
还是韩令坤问道:“枢密何故发笑?莫非觉得我等的顾虑可笑?”
赵匡胤摆了摆手,道:“在座诸君,都是大汉的功臣,没有一人无战功在身,纵横沙场,杀敌建功时,是何等豪情,怎么如今,却纠结起这名利来了?”
不待接话,赵匡胤继续道:“我且问你们,这么多年来,陛下与朝廷可曾亏待过你们?对你们的成绩与功劳,可曾遗忘忽视?可曾有酬赏不公之时?”
面对此问,韩令坤脸色变了变,似乎有话要说,当然,没敢真的说出来,那样可就真的坐实不满朝廷封赏了。
“过往功劳,功名利禄,朝廷从未短缺,而今天下一统,朝廷重定爵禄,用以定论立制,难道还怕陛下不公吗?”赵匡胤再度反问一句,语气都严厉几分。
“你们相约前来访我?又欲我做何事?难道要我进宫,替你们请功求赏?”
或许党进等人,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感受到赵匡胤的语气,也不敢说出口了。还是李继勋,老成一些,地位也仅次于赵匡胤,开口举杯笑道:“我等的功劳,都是明记在簿的,陛下与朝廷怎会忘记?再者,即便要调整,又岂独我等,结果如何,待到大典当日自知!我们上门,是来找赵枢密吃酒的,不是给他添麻烦的,还是共饮杜康,一解其忧......”
汉世祖 第8章 杨苏还京
开封以西,平整的直道两侧,成排的杨柳已然染上了一层绿色,春风轻拂,开阔的道路间,往来密集的行旅中,行来一支比较特殊的队伍。
两辆马车,十几名随从,却驱赶着上百匹的骏马,所有人都穿着粗布麻衣,像是来自穷地方,到开封贩马的商贾。不过,前头却还有几名身着公服的差役开道......
这一行人,显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能一次组织起如此规模的马队,还都是高头大马,虽然有些掉膘,但观其体格,都是健马。这在如今的中原也是不多见的,一般而言,只有那些大马场主以及胡人商旅了。
因此,离着开封城还有不短的距离,但沿途已经有不少人查问情况,打起注意。不过,当得知这批马的去处后,表现也都很识趣,因为这批马是进献给大汉皇帝的。
这支队伍,来自泾原,乃是曾经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旧宰相的杨邠与苏逢吉。在西陲一待就是十多年的,苦苦熬了这么多年,而今终于熬出头了。
“快到祥符驿了!”前头,开路的一名差役高呼了一声:“加快速度,到了驿站便可歇脚!”
后边,其中一辆简陋的马车上,闻声的杨邠,不由朝外探了探头,望着周遭的陌生环境,感受着的那繁荣气息,粗糙衰老的面容间,不由浮现出几分追忆之色,感慨道:“去京十余载,不曾想,有生之年,老夫还有回来的一天......”
“夫君!”身边,与其依偎着的杨夫人,感受到他有些激动的情绪,握了握他手,以示安慰。
感受着夫人消瘦而粗糙的手,注意到她花白的头发,沧桑的面容,就是一名十分普通的老妇,已毫无当年宰相夫人的气度,念及这些年的相濡以沫,杨邠心中却涌起一阵阵的愧疚之情:“这么多年,委屈夫人了!”
杨夫人则恬然一笑,说道:“出嫁为妇,我既然享受过夫君带来的荣耀与富贵,又岂能因与夫君一起经历磨难而抱怨?”
听她这么说,杨邠内心更为感动之情所充斥,道:“得妻如此,哪怕不能苦尽甘来,此生亦足了!”
“文忠!”另外一辆马车上,头脑有些昏沉的苏逢吉也来了精神,探出头,朝外唤道。
很快,一名身姿矫健,眉宇间颇具英气的青年,策马而来,唤了一声:“大父!”
见着长孙,苏逢吉露出慈爱的笑容,问道:“方才在喊什么,到哪儿了?”
苏文忠当即禀道:“即将抵达祥符驿!”
“祥符驿?”苏逢吉喃喃自语。
苏文忠解释着:“听差人说,是开封西郊最大的一座官驿,过了祥符,距离京城也就不远了!”
“终于回来了!”苏逢吉老眼之中,竟然微微闪动着点光芒,似有泪滢,而后抽了口气,吩咐道:“你带领仆从们,阿看好马匹,切勿惊走冲撞,东京不比其他地方!”
“是!”
如今的苏逢吉,已然年近七旬,胡子头发也白了个彻底,不过精神头显然还不错。比起杨邠,他的境遇还要凄惨些,从乾祐元年开始,整整十四年,还是举家流徙,到如今身上还背着一道名为“三代之内不加叙用”的禁锢。
事实上,若不是苏逢吉确是有几分能力,处逆境而未自弃,也吃得了苦,带领家人经营马场,改善生计,只怕他苏家就将彻底沉沦下去。
不过,对于苏逢吉而言,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了。人虽老,但脑筋却未尝迟钝,从收到来自东京的召令开始,他就知道,苏家身上的枷锁即将去除,多年的坚守终于得到回报。这些年,苏家的马场一共为朝廷提供了两千一百多匹战马,距离三千之数还差得远,不过,到现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那一日,老迈的苏逢吉带着家人朝着东方长拜,然后载歌载舞,纵情饮酒。当夜,苏逢吉对着来自皇帝的召令,嚎啕大哭,一直到声竭为止。
在原州的这十多年,苏逢吉的儿子全部死了,或染病,或在从征服役,还有因为当地的汉夷冲突。到如今,他苏家基本只剩下一干老弱妇孺,唯一比较幸运的是,几个孙儿逐渐成长起来了,经他培养,最受他看重的长孙苏文忠,也已成亲,足以支撑起家族。
此番上京,苏家其他人一个没带,独独让长孙随行,苏逢吉对他也是寄予了厚望。
一直到祥符驿,队伍方才停下。以祥符驿的规模,容纳上百匹马,是绰绰有余的,不过,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空间都給他们,于是苏逢吉与苏文忠在引导下,将马群赶到驿站东北方向的一处野地安置,就地宿营,由苏文忠带人看管。
而苏逢吉则前来驿站这边,而在祥符驿前,一场感人的亲人会面正在展开。杨邠的长子杨廷侃带着妻儿,跪迎于道间,满脸的激动、悲情,骨肉分离十余年,未曾谋面,只能通过书信了解一下老父老母的情况,如今再见,充沛的感情自然蓬勃而出。
比起苏逢吉,杨邠比较幸运的,是祸未及子孙,他虽然被流放到泾州受苦,但他的三个儿子,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还能在朝廷为官,尤其是最受看重的长子杨廷侃,如今已为都察院侍御史,正五品的官职。
“不孝子廷侃,叩拜二老!”此时的杨廷侃,跪伏于地上,一点也不在意什么风度、仪表什么的,语气激动,情绪外露。
早年的时候,杨廷侃就曾几度奉劝杨邠,让他不要和周王、太子、刘皇帝作对,但杨邠顽固不听,后来果然自取其祸。被贬泾州后,杨廷侃曾想到泾州侍奉父母,不过被杨邠严厉拒绝了。
但这十多年来,杨廷侃心中始终郁愤乃至不安,觉得父母在僻远苦寒之地受苦,自己却在开封享受安逸,是为不孝之举。他也曾几度上表皇帝,为父请命,不过都被拒绝了,常年下来,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几乎不敢想象,还不到四十岁的杨廷侃,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就冲这一点,他对父母的感情就做不得假。
“快起来!”杨邠佝着老迈的身躯,将长子扶起。
两眼中饱含热泪,看着头发花白的老母,腰已经直不起来的老父,杨廷侃动情道:“父亲、母亲,儿不孝,你们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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