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随着他节奏去走,反倒不对,落于被动之中。
牢网已经布下,反倒不急着收网。
也因如此,他才会选择派出铁麟,联系荣月城一带高手,尝试将徐嗣兴的同伙也一网打尽,等到铁麟回来,就可以尝试收网了,此事眼见便可功成。
却又不知王安风那处可否有什么进展。
想及此处,他微微一笑,将抽屉打开,取出一张信笺,上面墨痕笔迹崭新,字迹平缓有风骨,显然学自于高人手笔,却也能够看得到匠人之气,终究是人无完人,天底下涉猎广多又都能取得成就的,终究少数,数十年间难得一见。
譬如这王安风,字便不怎得好看。
他摩挲了下信笺,看到上面文字,大致所写是王安风说他今日要在回春堂义诊,若有事情,便让人通报,最后似有迟疑,墨痕落在纸上,晕染开来,形成一点,然后写下了最后一行字,仿佛如释重负。
无心自语,将之念出,道:“…………客房受损,以《大秦律例》条案,刑部办案,羁押凶人,导致寻常百姓财物受损的范畴,皆该报备,以超出财物价值一到三成补偿给铜钱?”
“果为扶风藏书守,着实看过些书……可惜不明就里。”
他自桌案上提笔蘸墨,一手持笔,一手负在背后,轻描淡写,落笔两字,折转提锋,都在王安风之上,尽显清瘦风骨——
“驳回。”
“所害为你,非是客栈之主,至多替你承担住宿花费。”
想及王安风累了一日看到这一行字的模样表情,无心嘴角勾了勾,旋即继续落笔。
“然则,以我《秦律疏议》,诸纠捉盗匪强寇凶人者,所征赔偿赃物,皆赏赐纠捉之人,又言,若为缉捕大凶,以其缉赏,官出一分,倍而赏之。”
“以前三年所布《大秦令》中,凡布衣捕捉强人凶徒一名,盗贼二名,各自以人头算,赏银五十两,丙等缉犯以上,可得官身,若不愿入朝堂,可折合银两。”
“双律并行,罪不积压,然行赏累叠,凶犯者当死,而有勇者重赏,为我大秦之律根基,百世不可以动,某当为你申报。”
写罢提笔,将笔架在三山笔架上面。
上下看了一遍,无心嘴角微微挑起:
“若要申报,当如此才是。”
旋即将其折好,复又从新起草一份,以更为正式的语气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按下自己印玺,将其收好,放入随身的簿子里夹住,只等得回返天京城上报。
他已能够看得到那些官员神色不渝的模样,心中却唯独觉得痛快,若非例律复杂,各有依仗,他几想要再多写几条。
“与其令每年积银落入官员府邸,化作珠玉插画,伶人轻笑,倒还不如尽数都给了有用之人,就是埋入柳树下面,也好过落入官员囊中。”
手中簿子不过只有一掌掌心大小,犀皮为表,里头用的是墨家上等的纸张,民间不与流通,轻薄结实,不吸浓墨,得以烧炭为笔,才好记录。
刑部名捕,人人皆有,其上记录种种线索案件,以及官员所犯之事,常常都只是按下不表,仿佛追魂夺命,故而称之为无常,无心手上这一本,已经用去了大半。
“刑部员外郎,大理寺知事,御史台少卿……”
无心眯了眯眼睛,面容冷峻,一双眸子柔媚,阳光落在其中,波光粼粼一般,熠熠生辉,他将无常簿放在桌上,手指修长,按在犀皮上,声音转低,轻声呢喃,竟有了那么一两分温和叮咛:
“早晚砍了你们脖子。”
…………………………
铁扎和走在大道上,天气明媚,经日里都是阳光灿烂,让人觉得舒服,而不感觉炎热,但是他心里面却有些沉闷压抑,仿佛天上的云雾阴沉沉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天上没有云,云雾在心里。
旁边还走着一位高大的汉子,手脚宽大,不肯好好穿衣服,衣襟有些松散,露出了结实的胸膛,他一双眼睛看着周围的街景,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一样,看着看着,抬手喝一口酒,然后眯起眼睛,大声赞叹道:
“美啊……好美!”
铁扎和突然站住了脚,后面那大汉也就驻足,前面的少年双手紧紧抓起,太过用力了些,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面。
“巴勒鲁……”
大汉看向他,笑道:“怎么了?这样不高兴?”
“你一直都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去看看大秦国的,这里就是大秦国,天底下最壮丽的国度。”
铁扎和沉默了下,深深吸了口气,却开始道歉,轻声道:
“抱歉,我们,我以为中原会有的。”
“能够救治你的人,如果在家乡,你还能舒服些。”
他说出这样的话,几乎把肺里面的空气全部挤了出去,有些窒息的感觉,大汉拍拍他的肩膀,无所谓道:
“我早就知道中原也没有人能够治的。”
“那位青竹轩的大夫是有些本事的,可是也不够,不够,大巫祝治不好,中原的大夫治不好,没有人能治好的,那位天京城的大秦帝宫殿里面也没有,这是天上的天神要我去陪伴,在天上去放牧。”
铁扎和低声道:“但是大巫祝说有的。”
巴勒鲁没有回答,他回过头来,环顾梁州城的景致,双目瞪大,其中的光芒神异,道:“真美,你不这样觉得么?铁扎和。”
来自于广袤草原上的少年沉默点头,道:
“可是我们的草原也很美。”
“是的,草原很美。”
巴勒鲁点头,道:“是的,很美。”
“我和大巫祝说,带你出来,看看天下真正雄伟的国度。是希望能够让你看到更遥远的东西,能够长大,你不是个孩子了,你也不能继续是个孩子。”
“我们部族还强盛的时候,曾经的族长,你的爷爷,曾经和大秦国最伟大的英雄一起,在草原上驰骋,像是天神的雄鹰,两个人一起将突厥的长生军撕裂。”
“来自于大秦的雄狮咆哮在大地之上,雄鹰在天上振翅盘旋,并肩作战,有红色流缨的钢枪,还有圆月一样的弯刀彼此保护着,一直征讨到遥远的海边,那是这一百年来传唱最遥远的史诗。”
“你是草原的雄鹰。”
“你会成为草原上新的英雄,你的旌旗会挥舞,你的背后会有成千上百的人为你挥舞弯刀,我希望能够看到你保护部族的族民,我会在天穹上看着你。”
他的大手重重拍在了铁扎和的肩膀上,微笑道。
“我死之后,不要哭。”
…………………………
回春堂,静室当中。
王安风看着屋子里用以正衣冠的铜镜,他未曾想到无心会如此敏锐,但是他也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么稚嫩,早已经做好了其他的准备,名剑组织同时对东方家和他出手。
若是对应起来的话,便是同时对他爹娘一脉动手,他隐隐有一种靠近迷雾的感觉,所以在这个时候,他不允许自己失手。
他揉了揉眉心,睁开眼睛。
“二师父,一切拜托您了。”
铜镜中倒映着他的眉目,那青年微笑,旋即动了动,王安风旁边,另外一个‘王安风’浮现出来,两人一般眉目,却判若两人。
一者眉眼温和,隐隐凌厉,如同藏鞘之剑,一者则神色温醇,令人不自觉亲近,手掌白皙修长,轻轻抚摸在了木桌之上。
一股无形的气机扩散,笼罩整座回春堂。
药香不自觉以此为中心摇曳着扩散,然后朝着这里汇聚,若百鸟朝凤。
‘王安风’抚摸了下木桌,整个天地在随着他的动作而运转律动,他将袖口折好,抬眸看着外面的阳光,嗅着药香,然后长长叹息一声,微笑呢喃,笑意温醇动人。
“浩浩长空,许久不见。”
一拂袖间,天地凝滞,药香流转。
药王临世。
ps:今日第一更新奉上…………三千两百字~
中午更新,我好感动
第九十七章 孰为天下第一人(三千四)(2/2)
王安风方才和其他人说,自己要在静室之中,稍微整理心绪,所以这一间屋中只他两人,其余人等,尽数都还在大堂当中等候。
这屋子是回春堂众人昨日里仓促整理而出,深不过十五步,旁边一侧放置桌椅,竹床,可以供人休息,桌上有铜镜可以正衣冠,想来原先是制药所在,此时虽然收拾干净,处处仍有厚重药香,令人心安,门口垂下深蓝色幕帘,隔绝里外。
王安风眉目沉静,等老者熟悉了新的‘身躯’,方才轻声道:
“二师父,那这里便拜托您老了。”
“弟子先回少林准备。”
吴长青点了点头,温和道:
“此处有老夫在,你自可放心。只是那穷奇毕竟并非善与之辈,你此去终究还是要多加小心。”
“弟子省得。”
王安风点头答应下来,察觉到外面已经涌进许多人来,不再迟疑,呼吸之间,气机如同转露珠,一息流转三百转,以自身一缕气机撬动佛珠上灵韵,沟通内外,只在瞬息之间,便已经消失不见,却是已经前往少林寺中。
吴长青等他离开,方才缓缓收回视线,手指搭在了桌面上,轻轻敲动了下,和少林寺中桌椅触感一般无二,远不如其中好,却不知为何,原先沉沉如同静湖的心境竟然不可遏制,泛起涟漪波涛。
吴长青闭目深吸口气,一时有些恍惚,门外回春堂老者略有恭谨道:
“王先生,百姓所候者多,可否开始了?”
一言落下,不见回答,只得在外面静静等候。
过得了数息时间,吴长青方才睁开眼来,掀起厚重垂帘,踱步走出。一双眼自进而远看去,先前都在少林寺中,如同雾里看花,看什么都隔了一层,现在方才能够看得真切。
黄褐色桌椅,一字排开的高大药架,其上蘸以白漆写出药名,桌上放着笔架书卷,以及称量药材所用砝码,大堂一侧则是碾药捣药所用的工具。
还有病患,许多好奇以及期冀的眼神。
吴长青笑意温醇。
无声无息,仿佛昆仑山般的宗师关隘,开始松动,而他自身未曾察觉,只察觉到心中念头变得活泼灵动,仿佛重回少年时候。
旁边老者有些不解,凑近两步,低声奇道:
“王先生先前不是说,要以静室,悬丝诊脉么?”
吴长青这才记起还有这一茬,只是他此时已经出来,却不好再走进去,一生经历风雨不知多少,当下神色不变,只是温和微笑,道:
“先前所想确实如此。只是今日所见,来人甚多,这么多的病患,如果还是悬丝诊脉,不知道要废去多少的时间,也不知道要让多少人白白来此一趟,失望而归。”
“如此,那规矩也只得暂且不顾了。”
老者恍然,旋即诚心道:
“先生慈悲。”
旋即引吴长青至大堂中一处桌椅旁边坐定,上了纸笔,银针,有条不紊,吴长青则坐在旁边,神色温和,令人心安,本因见到‘王安风’面容年轻而有些微骚动的众人逐渐平缓下来。
回春堂的老东家名为徐文云,在梁州城一代素有善名,行医已有四十余年,见到‘王安风’此刻模样,心中忍不住暗自称奇。
昨日他所见王安风虽然医术高明,但是行为举止之中,尚且隐有年轻人锐气锋芒,未能圆融。
可是今日所见,已是从容不迫,自成气度,令人心折,仿佛天山云雾,蔚为大观,就连他这样阅历之人,心中都升起心安拜服之感,不自觉信任,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复又感慨,弟子已有如此大家气象,却不知道教出他的那位杏林前辈,又该当是如何的神仙气度?
心念至此,不由得越发心向往之,也越发遗憾。
将用以诊断的纸笔放下,徐文云便打算退开至五尺之外,倒并不是不愿帮忙,只是眼前青年所学的医术高明之处,强于俗世所知甚多,在他眼中更是精深奥妙,不可思议。
门户之见,自古有之,不知多少宗师人物都堪不破这四字,宁可带入坟墓当中,也决计不肯让自己的绝学奇艺被人偷学了去,就是要传下去,也要找到一个天赋卓绝的传人弟子,几经历练考验之后,才会传授。
若是自己上前,少不得引起误会,而且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近距离面对着超凡脱俗之医术时,自己能否忍得住不去暗自记住,在心中揣摩。
大抵是忍不住的。
对方乃是为了济世救人之心开此义诊,自己这样一来令人寒心,二来半生清誉全非,徐文云心中暗自叹息,这才主动往后退去,可是才退后几步,就听到‘王安风’轻声道:
“且慢,劳烦徐先生帮忙。”
徐文云微微一怔,道:“可是,这……”
‘王安风’将袖口卷起,他此时身上粗麻质地的白衣,更添温和,微笑道:“今日病人如此之多,只我一人,恐怕要多耗费许多功夫。”
“且上前来。”
徐文云心中不由得升起波涛,对方这句话说出来,显然是默认了允许他在一旁学些医术,当下神色震动,年已七十有三,竟也感觉到了少年时候才有过的心潮起伏。
当下转身,快步走到‘王安风’一侧,也不顾及自己年纪看上去要大上许多,主动磨墨,侍立一旁,旁边早已经有青年抬起一个小锤,轻轻敲了下铜锣,发出当的一声轻响,余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