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至圣先师有意说得含蓄几分,其实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种与“查漏补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说是凿出一口水井,并不恰当,根本是直接将陈平安心境之内,硬生生凿出一座无水之心湖。至于缝补一事,靠你陈平安自己。难熬?受着!
不然以陈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载不住那份神性的,准确说来,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陈平安,是太过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拢,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大势所趋。就像先前至圣先师先前以拂尘画圆论道,有意询问陈平安最终有几种可能性,陈平安答不上来。在至圣先师看来,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种结果,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遗址的周密,反而输给看似留在人间、输了先手的陈平安,因为后者的神性变得更为粹然。
药铺的那个杨老头何尝不是在赌?而且不会输。无论那个将赌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的陈平安,不管陈平安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拔河,是输是赢,在杨老头眼中,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事情,都还是那个一。昔年的男子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手握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万年,不算白忙一场。
所以崔瀺才会早早出手,那么陈平安有朝一日,当真成为那个一之后,成功归拢整座露珠洞天所有争渡之人的神性,成为赌桌上最后留下的那个人,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条瀑布垂泻,从天而坠,灌注心湖其中,论事,既省心省力,论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圣先师突然又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崔东山会怕李宝瓶?当年你们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在红棉袄小姑娘那边,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陈平安愣在当场,又是一个好像从未深思的问题。
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神色复杂起来。
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与师兄左右在那边重逢,其实最早,一个不认那个小师弟,一个也不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师兄了。
但是陈平安对“欺师灭祖”的大师兄崔瀺,才是最为心情复杂的。
“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是那种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关系,你以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谁的手笔?”
至圣先师一语道破天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远,一气化三清,要以三种身份,最终真正融合三教学问根祇,神诰宗周礼是道士,福禄街李希圣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圣明知道事实真相,依旧会护住妹妹李宝瓶的安稳,李希圣如此选择,那么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万一宝瓶洲战事不利,守不住大渎和陪都,大骊铁骑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宝瓶再有个好歹,李希圣会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内重返十四境,选择直面周密?届时师弟余斗,与陆沉,又会作何选择?甚至是道祖有无可能为这个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圣先师缓缓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这个‘不一定’,就足够了。”
“所以当年齐静春说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说给你这个小师弟听的,也是说给大师兄崔瀺听的,是希望后者的事功学问不要太走极端了,做事情稍微讲一讲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听,如果说句‘近乎人情’的,还真怨不得他,一个都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的人,我们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么呢。”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一个昔年的浩然贾生,曾经的蛮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
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让三教祖师不得不联手对付。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算不到吗?道祖都不行?”
至圣先师摇头道:“还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大道推演一事,只是演化出几百、几千条路一条道走到底,数量再多,都不难,那么随便一个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当阴阳家了。难就难在人心一动天心即移,打个比方,只说五彩天下冯元宵这类事,道祖当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现,咱们再假设道祖小家子气点,一定要针对她,那么道祖就等于与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作抗衡,注定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毕竟与当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码事。”
“可若是我们几个,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说在自家地盘,当然也就算无遗策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道祖认为知止天下将自正。佛祖觉得众生成佛是自己事。反正我们几个,作为人间最早的‘道士’,都觉得道在天下。”
陈平安蓦然眼前一花,异象一闪而逝,随即道心震动。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经不见踪迹。
刚才仿佛看到了一头传说中的……麒麟,从视野中一掠而过。
至圣先师神色从容,洒然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着作甚,再来壶酒。”
剑来 第九百五十二章 文圣一脉
处州的州城,与龙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更加繁华。
一位锦衣玉食的妇人,返乡之后,经过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气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开眼角的鱼尾纹,瞧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称赞她一句半老徐娘,半点不昧良心。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误以为她是福禄街那边出身的豪门女子。
宅子里边铺设有地龙,脚边哪里需要火盆,就连手上的炭笼都可以省了。
早年从书简湖青峡岛返回家乡,她就直接在州城这边买了好些宅子,事实证明,当年咬咬牙的一掷千金,非但没有打水漂,反而获利颇丰,光是每年那些铺子的租金,就是一大笔银子的入账。当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银了,神仙钱才是钱。
这些年,妇人去槐黄县城的宅子,多是清明祭祖,才回泥瓶巷那边坐一会儿。
她所有的心思,还是在新家这边,比如宅院内,凡事立起一个体统来,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里边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栈,她会让府上管家,定期去那边购买山水邸报。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毕竟花的都是神仙钱,但是妇人没有半点心疼,一来想要打听关于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显自家的高门身份。
屋内,妇人拉着几个丫鬟聊家常,围炉夜坐,温了一壶糯米酒酿,各自小酌,花几上边,摆满了各色碎嘴吃食。
一位体态丰腴的大丫鬟,低头抿了口酒酿,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爷的修行资质,再加上少年那个白帝城嫡传身份,将来回了家乡,开宗立派都不难哩。”
当年妇人从青峡岛横波府那边带了几位贴身婢女,她们在这边也算入乡随俗了,今天跟着夫人,一起贴春联,烧香请门神,请灶神等,夫人家乡这边,讲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复一年,她们也就习惯了。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还要跟着夫人去风凉山那边的山神庙烧香,刚搬来州城这边,夫人还会想着除夕夜就动身,赶个早,好烧新年的头炉香,甚至还想要夜宿寺庙,可是自打上次顾璨回乡,与夫人聊过一场,夫人就不刻意去争头香了,说我家顾璨讲了,按照佛门里边的讲究,所谓的头香,就是两种说法,一种是诚心实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庙还是在家里,哪儿烧香都是一样的,再一种就是虔诚向佛,那么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烧头香,不用与人争。
妇人笑道:“小璨只是郑城主的嫡传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创建下宗,按照邸报上边写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摇洲,不会来咱们宝瓶洲的。”
这些年,通过那座仙家客栈的山上邸报,妇人知晓了许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栈的邸报,据说比州城隍庙还要来路宽泛呢。
妇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们,谁能料到书简湖那边会冒出个真境宗,你们要是当年没有跟着我来这边,指不定今儿就已经是宗门里边的谱牒神仙了,出门在外,都要被称呼一声仙子的,哪像现在,只能窝在这么个巴掌大小的宅子里边,给我一个妇道人家当什么丫鬟。”
妇人晓得她们这些修道之人,在那有个宗字头的仙府,在那金玉谱牒上边记名,称得上是件祖坟冒烟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两个禁忌,一个是书简湖,一个是姓陈的账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
不曾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动聊起了书简湖。
屋内两位贴身婢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相对身材消瘦的那位婢女,立即笑道:“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妇人笑眯眯问道:“说说看,怎么就不对了?”
婢女正色道:“当年凑近看,是夫人亲手将我们带出了火坑,如今长远来看,比起在那真境宗当个混日子的外门弟子,又有什么出息呢,但是跟在夫人身边,少爷可是天底下最孝顺的人了,以后会差了咱们几个的造化?少爷洪福齐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骄子,都不谈少爷的师父郑城主,只说那师姑韩俏色,就是一位仙人,还有身为琉璃阁主人小师叔柳道醇,以及师兄傅噤,更是位大剑仙,他们哪个不是顶天的山上人物?他们随便一个,莅临宝瓶洲,别说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诰宗,见着了祁天君,也一样要互称一声道友,再当那座上宾哩。”
关于顾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晓真相的,除了妇人,就只有她们几个贴身婢女了。
这是一番真心话。
只是她没说全。
顾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们几个,谁不怕那顾璨?怕那书简湖的混世魔王,她们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
说来奇怪,等到顾璨长大,好似变成了一个儒家书生,上次返回家乡,再见到顾璨,哪怕顾璨神色温和,她们反而更怕了,愈发心惊胆战。
如果说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弟子顾璨,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小疯子,是个天生的野修。
那么后来的青年顾璨,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城府深重、心思叵测的人,哪怕面对面站着,仿佛永远不知道顾璨心里在想什么。
走出书简湖的顾璨,无论是境界、心性还是手段,都与年龄严重不符。
离乡之前,顾璨曾经私底下将她们几个喊到一起,非但没有端架子,再没有丝毫年少时的那种跋扈气焰,反而和颜悦色,与她们客客气气说话,与她们约法三章,赏罚分明,甚至允许她们犯错一两次。但是要求她们每年都需要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信上写什么内容,都随她们,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关隘的难题,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笔山上书信的开销,由他来出,只是叮嘱她们关于这件事,就不要与他娘亲说了。
最后顾璨与她们笑道,与你们聊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不要不当回事。
双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她们在娘亲那边煽风点火,将原本一件小事,变成需要惊动郡守府或是大骊朝廷的麻烦事,不许她们在外主动惹事,但是如果是别人招惹她们,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是她们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顾璨自会兜底,因为她们如今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最后顾璨还起身,与她们抱拳致谢,说是以后娘亲的衣食住行,就有劳几位多多费心了。
妇人听过那位婢女神色诚挚的言语,乐不可支,笑着从盘中捻起一块糕点,轻轻递过去,“我家小璨从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头了,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原本好像没有个尽头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们娘俩给一天一天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泪水。
两位婢女连忙安慰几句。
妇人笑着摆摆手,“就只是忆苦思甜,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些年主动过来找她攀亲戚的,多了去。
其实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大多是从府上这边拿点钱,就被打发了事,总之不至于让那些骗子吃闭门羹。
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做人忘本,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上次离家之前,与相依为命的娘亲,娘俩聊了些体己话。
妇人既欣慰,又心疼,还有几分陌生。
欣慰的是儿子真正长大了,能够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了,同时心疼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这个儿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后青峡岛的儿子,变得不太一样,准确说来是太不一样了。
那次闲聊,顾璨与娘亲说了些书本以外的道理,那会儿身穿儒衫的年轻人,还开玩笑说一句,这些都是他从家门口巷子里边,从地上捡起来的言语。
“只有穷过,才知道身边人,几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阔起来了,哪怕是走夜路,别说瞧见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
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变成鬼,鬼绝对不会变成人。”
“娘亲,如今咱们家里有钱了,以后只会更不缺钱,那就别太节省了,对宅子里边的下人们,规矩必须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点含糊,不能一开心了,就对所有外人格外好,一个心情不好,就对身边人乱生气。时间久了,摸清楚脉络的下人,就会小看娘亲了,所以娘亲一定不能是‘自己’处理家务,要让‘规矩’来。”
“但是家规之外,娘亲可以对他们客气些,这里边有两种施恩,一种是钱,是最实在的,还有通过银钱衍生而出那些位置,身份,头衔。一种是虚的,是娘亲你作为一家之主,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几句言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任何一种,都无法收买人心,只能是两者都有,再加上规矩和家法,我们这个家,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当然,娘亲要是心里边憋着一口气,觉得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头了,凭什么就要对他们好,那也是无妨的,如果娘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愿意真心实意对他们好,把他们当人看,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那是最好不过了。退一万步说,有儿子在,哪怕不在家乡和娘亲身边,他们也绝对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亲保证一件事,将来家里谁犯了错,我,或是是我让人出手处置此人的时候,娘亲一定不能唱反调。”
“我们什么都知道了,偏要如何,那是一个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如何,就会白吃苦。”
“说到底,如何处世,与如何为人,是两回事。”
“我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不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好人,从无害人之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亲能够善待前者,敬畏后者。”
妇人当时只是安静听着儿子说话。
顾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些她都听得懂的道理。
儿子长大啦,都会教她为人处世呢。
妇人回过神,打趣道:“你们俩有没有相中的对象?”
两位婢女相视一笑,都摇头说没有。
每逢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妇人都会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风凉山祠庙,烧香许愿,保佑儿子在外边,修行顺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脚那边,妇人就会停下马车,徒步登山,求个心诚则灵。
之所以常去风凉山烧香,除了与州城宅子离着近,妇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遥想当年,在泥瓶巷那边,实在是听多了教人伤心伤肺的“风凉话”。
妇人喃喃道:“她要是能够见着今天的光景,该有多高兴啊。”
书简湖青峡岛。
山门口处,一间屋子锁着门,隔壁屋子里边,亮着灯火,亮如白昼。
是来这边守夜的曾掖和马笃宜,几乎每年都是如此,也没点意外。
曾掖这小子自从登上青峡岛,就开始走大运了,也难怪念旧,这样的一块“龙兴之地”,是得多走动。
至于那个叫马笃宜的小姑娘,她是鬼物,这些年披了一张张狐皮符箓,好像喜欢经常买些胭脂水粉,犒劳自己。
刘志茂双手负后,走来山门牌坊这边,却没有去屋子里边落座,只是瞥了眼那边的春联和福字。
好像是青峡岛二等供奉,朱弦府那个驮饭人出身的鬼修,与他的门房红酥一起张贴的。
刘志茂径直走向渡口,一阵清风拂过,身边出现了位不速之客。
刘志茂转头笑道:“宗主这么有闲情逸致。”
渡口一旁老者点点头,“当真想好了?不再考虑考虑?就不想着下次你做客宫柳岛,这句话换成我来说?”
刘老成,如今真境宗的宗主,也是宝瓶洲第一位跻身上五境的山泽野修。
言下之意,是如果答应他的那件事,刘志茂就是真境宗历史上的第四任宗主了。
刘志茂摇头道:“我这条贱命,就当不了一把手,之前想要接替宗主,担任书简湖共主,费尽心思,前前后后谋划了那么多,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要不是还晓得几分做人留一线的道理,差点就要小命不保,如今每每想来,还是后怕不已。宗主就不要难为我了。”
刘老成点头道:“那我就另作安排了。”
刘志茂没来由感慨一句,“旧时天气旧时衣,却道新年新气象。”
刘老成微笑道:“山上人莫说山下话。”
刘志茂以心声试探性问道:“新任湖君那边,好打交道吗?”
刘老成说道:“现在还凑合,以后肯定会越来越难,只是比起当年,跟那位年轻账房先生勾心斗角,总是要轻松几分的。”
刘志茂突然大笑起来,“实在无法想象,我会与宫柳岛刘老成结伴夜游,完全不必担心被打死。”
刘老成笑了笑,转头望向湖中,座座岛屿如不动之舟。
浪淘沙,夜行舟,香草美人不敢吟,防有蛟听。
早年的书简湖,谁都要多留个心眼,唯一的规矩就是没有规矩,想要睡个安稳觉都不容易。
山门屋子那边,鬼修马远致,带着门房红酥,在这边一起守夜。
反正一屋子,都是差不多的山上根脚,天然亲近几分。
曾掖说了些过往事,反正总是绕不过两人,早先的陈先生,后来的顾璨。
每当曾掖提到后者,马笃宜便忍不住调侃几句,也不晓得以前是怕那顾璨怕得要死。结果等到当年最后一场分别,某人竟然开始默默流泪了,到底是伤心至极呢,还是喜极而泣呢。
曾掖脸色尴尬,自己从来吵不过马笃宜,只敢嘟囔一句,谁知道顾璨会性情大变,前前后后,判若两人。
“陈先生曾经说过,我们能够成为爹娘的子女,将来再成为子女的爹娘,可能是一场讨债,也可能是一场还债。”
“陈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就笑着说,他就是个讨债鬼。”
一屋子沉默下来,火盆内响起一阵轻微的木炭崩裂声响。
马笃宜蓦然气呼呼道:“我怎么不知道陈先生跟你聊了这些?”
曾掖无奈道:“我跟陈先生总有独处的时候。”
马笃宜埋怨道:“陈先生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怎么就不聊这些。”
他们喝着酒,都是红酥家乡那边的酒酿,曾掖便说了些陈先生关于饮酒的闲语,说人生有两事最有嚼劲,与故友久别重逢,喝酒半熏醉,回头看生平,饮茶有回甘。
马远致的脸色有几分不情不愿,说道:“陈平安这小子,还是有点学问的,吃过墨水的人,就是不太一样。”
红酥眨了眨眼睛,笑道:“怎么不喊陈公子啦?”
马远致呸了一声,“说好了要为我写本书,好好写写我与长公主殿下的故事,结果磨磨蹭蹭,都不晓得开篇几千字开完了没。”
马笃宜转头望向红酥,红酥只敢悄悄摇头,示意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曾掖没来由想起了一位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会经常挂念。
大概所谓挂念,就是心扉当中挂起一幅心爱女子的画像,念念不忘。
马笃宜随口问道:“那陈先生有没有说过,这辈子能够结为夫妻。又是什么呢。”
曾掖笑着点头,给出一个答案。
“是一种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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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妖楼那栋最高建筑的顶楼廊道,秉拂背剑的纯阳道人,与那小陌和青同,几乎同时看到了异象。
以他们脚下这栋建筑作为圆心,空中依次出现了一位位山水神祇、修士的敬香身形,他们背对顶层廊道数人,依次排开,就像同时开启了数十场镜花水月,又像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
来者的“祖师堂”议事,心思如一,只议一事,只做一事。
冲澹江水神,李锦得了两幅描金画卷,离开书铺,返回水府,沐浴更衣,换上一身江水正神的朝服官袍,点燃一炷水香,礼敬南方的桐叶洲,起心念发心愿,心中默念,愿一洲逝者安息,生者无恙。
绣花江水神,一位青蛇缠绕手臂的江水正神,肃然敬香,愿桐叶洲破碎山河重归完整,愿一洲战场英灵得以转世。
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点燃一炷水香后,念念有词,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愿为桐叶洲略尽绵薄之力,祝一洲版图安居乐业。
落魄山中的那座莲藕福地,以水蛟泓下为首,领着福地内的一众江河水神,各自点燃一炷清香,香火袅袅升空,倏忽间齐齐往南方飘摇而去。
北俱芦洲济渎,旧济渎中祠水正,如今的龙亭侯李源,拥有一双金色眼眸的黑袍少年,在大渎侯府内,朗声说出自己心愿,愿那桐叶洲,一洲之地风调雨顺。
大源王朝崇玄署云霄宫,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捧一柄铭刻有“风神”二字的麈尾,点燃三炷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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