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遇春站在原地,愣神了好一会儿,袁振这一次没有独自走远,而是悠悠然地站在原地,看着贾遇春发白的脸颊。
“……你敢对天赌咒么。”贾遇春冷声问道。
“敢啊。”袁振三指朝天,脸色忽然认真了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睛,低声道,“方才我说的那些话,要是有一句虚言,就让我将来触怒龙颜,凌迟处死。”
这毒誓虽短,但非常真实。
贾遇春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往后退了几步,目光有些茫然地扫了扫眼前的地面。
“怎么了?”袁振问道。
“那……那就拜托袁公公了。”贾遇春的声音有些虚浮,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这边……我这边总归是,什么都愿意尽力去试试。”
袁振眉毛轻轻舒展,“……当真?”
贾遇春抬眸,“当真。”
袁振嘴角提了提,似笑非笑地走近拍了拍贾遇春的肩膀,“贾公公啊贾公公……”
贾遇春推开了袁振的手,并错开了目光。
袁振轻声道,“一起共事这么久,我今日才像第一次认识你。”
……
“我说章太医,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太医院,王济悬坐在椅子上,悠然地撇了撇茶沫,“随便拉住一个病人就说人家没病,这不是我们柏神医一贯的做法吗?”
周遭传来一阵隐隐的笑声。
正俯身在桌案上写字的柏世钧动作顿了顿,脸色微微有些不好看。
柏奕两手抱怀坐在一旁,虽然听得窜火,但想起柏灵的叮咛,还是强行忍住了没有回怼。
章有生也望了柏世钧一眼,也笑起来,他绷住了脸,走到柏世钧身旁,“我算算啊……柏太医这御医的位置才坐了多久,一个月都没到吧?这就又跌回医士了,一起共事了四年,我都替你可惜啊!”
柏世钧没有说话,只是抽回了桌角边被章有生按住的衣袖。
王济悬回过头来,对着章有生就是一段斥责,“你可惜什么?人家柏神医求仁得仁,永远都在仗义执言,才不惜得什么御医之位呢。这种人才是我们太医院的中流砥柱,医者脊梁,当为吾辈楷模!”
先前还忍着笑的几位太医,这时便忍不住了,爆发出一阵爽朗笑声。
柏世钧垂眸,放下了手中的笔。
柏奕看出父亲不想再在这里久待,便也跟着起身,主动抱起了桌案上的书册,两人沿着仁心堂大厅中间的过道往外去。
“柏神医留步啊,”王济悬伸出脚挡在柏世钧跟前,“再一会儿就要开今日的例会了,你们俩这是要上哪儿去?”
柏奕答道,“这不是还有一刻多钟吗,我到了时间,再回来就是了——”
“别啊,”章有生笑道,“你们父子这搞得,像是我们几个容不下你似的。”
柏世钧抱紧了怀里的书纸,也还是没有抬眸,只是轻声道,“容不容得下,都无关紧要,我自己无愧于心就是了。”
“柏太医这话说得我就不爱听。”王济悬沉下脸来,“本来大家这次齐心协力,共克时艰也就过去了,是你自己去和皇上说的申将军没病,这不是想甩脱责任还是什么?现在皇上大怒降了你的职,还把这个案子全权交给了你,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做的事情,难道还要——哎呦!”
柏奕一个平地摔,一脸惊险地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里的书册差点掉下来不说,还一手掀翻了一旁桌角的砚台——正巧砸在王济悬挡路的小腿上。
一团墨汁泼了王济悬一身,他疼得龇牙咧嘴,本能地捂住被砸的小腿,立刻就沾了一手的黑墨。
柏奕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高声道,“快拿纸来,拿纸来给王太医擦擦裤子,看看这这全湿了!”
王济悬怔了一下,随即怒道,“胡说什么!就这点儿墨还能湿了裤子!?”
柏奕刚想说什么,忽然愣愣地看着王济悬的脸。
“又干什么!?”王济悬斥道。
“王太医你脸上……”柏奕摸了摸自己的左颊,“这一块儿,怎么好像生疮了?你没感觉吗?”
王济悬被柏奕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颊。
五个清晰的黑指印随即抹在了上面。
柏奕这才恍然大悟道,“哦哦,不是,刚那是灯的影子我看错了……不过,哎王太医你这……这得去洗把脸啊。”
王济悬颦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几人都立刻神色古怪地看向别处。
不远处章有生表情尴尬地指了指脸颊,“墨……”
王济悬这时才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道,“柏奕!”
柏奕满脸歉意,真诚道,“要不我扶您去井边,给你打桶水好好洗洗吧,王太医。”
第二十七章 申将军的战斧
“你不要过来啊啊!”
王济悬一把推开柏奕伸过来的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柏奕的动作停在了原地,他露出关切的神情,有些为难地望着眼前惊怒交加的太医。
王济悬也盯着柏奕,气得吹胡子瞪眼。几个跟在御医身边的年轻医士连忙上前,七手八脚地递上各自打湿了的手帕。
王济悬的手微微发抖,他随便抓过一块手帕,在脸上胡乱地擦了擦——于是原本清晰的五个黑指印就变成了一团更大的墨晕,把他的半边脸盖得乌漆麻黑,反而越来越滑稽。
“噗嗤。”
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一声忍耐不住的笑,才冒出个头就戛然而止。
“谁在笑!?谁在笑!?”王济悬大为火光,索性恶狠狠地把手里的湿手帕丢在了地上。他的五官几乎要拧在了一起,鼻孔因为愤怒的呼吸而变得比之前更大。
他颤抖的手隔空指着柏世钧与柏奕,原先还站在柏家父子身边的医官们也纷纷退避三舍,以这对父子俩为圆心空出了一片将近三尺长的空地。
王济悬怒喝道,“柏奕!!我今天不好好罚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
然而那一声“教”还没有说出口,门外一个声音就传了进来。
“你们太医院还有‘教’?”
这声音低沉威严,几乎带着令人感到压迫的实感。
众人纷纷转头去看,见一个披着银甲的老者站在门外,他背后别着一把巨大的战斧,斧刃冲出了右肩,在室外的日光下被映照得有些晃眼。
在他身后,还是跟着四位副官。
章有生几乎立刻站了起来,“申将军?您今天怎么——”
申集川完全不搭理那边的问话,只是目光如练地射向王济悬,冷声道,“……自己看不出好歹来,还要拿别的大夫撒气,就你身上的这种教,依老夫看,就不必谈什么尊不尊敬的了!”
王济悬顿时噎在那里,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申将军这是在记恨我们了。”
“记恨你们?”申集川冷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这屋子里穿着御医官袍的人,冷声道,“老夫记恨你们什么?记恨你们一个个打着悬壶济世的招牌去东林寺敛财?还是记恨你们靠着太医的名号从大周的王公贵族那里收好处?老夫记恨的人多了,尔等蝇营狗苟之辈还入不了我的眼睛!”
章有生膝盖一软,险些有些站不住,脸上露出些许讨好的谄笑,低声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啊,申将军……”
申集川目光凛冽地扫向了章有生,后者立刻住嘴了。
面对眼前鸦雀无声的仁心堂,申集川低声道,“柏世钧呢,出来。”
所有站在申集川和柏世钧之间的医官霎时都让开了道路。
申集川这时才慢慢走近,他瞥了一眼柏世钧胸口的补子,哼笑了一声,“这把年纪了还是个医士,可见你这官当得不怎么样。”
柏世钧茫然抬头,轻轻“啊?”了一声。
“跟我走一趟吧。”申集川道。
“去哪里?”
“当然是我将军府。”
柏世钧愣了一下,“……去做什么?”
申集川皱起了眉,“复诊!”
柏世钧有些为难,低声道,“但今日是太医院例会,申将军可否等——”
一旁章有生连忙开劝,“柏太医您就去吧,今日的例会讲了什么,我稍后就让人记着,送去你案头就是了。”
柏世钧回头望了望身边的同僚,这边章有生正脸色苍白地抬手擦汗,那边王济悬面带尬色转过半张脸,其他人噤若寒蝉地低着头,不时彼此看看,交换着眼色。
柏世钧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那……就依将军的,我走一趟吧。”柏世钧握住身后柏奕的手腕,“犬子也一道同去,可以吗。”
“无所谓。”申集川冷声答道。
不一会儿,柏世钧父子和申集川所带的人就都退出了仁心堂的大厅,章有生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瘫在了椅子上,轻轻地拉动衣领,大口呼气。
王济悬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自己首席御医的名头,怎么就挂在了这么个软蛋身上?
还未等众人真正缓过神来,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穿透长空的嘶吼——这声音听得人心惊胆战、头皮发麻,片刻的僵硬之后,一声斧钺挥动的重击之声传来,如同在所有人的头上当头一棒,胆子小的已经变了脸色,几个年纪轻的冲出了仁心堂的大门,向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申集川站在仁心堂前的大院里,原本别在身后的战斧已经被他握在了手中,他身前伫立着一棵枝干粗壮的老树,树干已经被他斩断了将近三分之一。
他手中力道极重,却又将那炳银色战斧挥动得无比自如,第二声嘶吼接踵而至——年轻的医官们至此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这样可怖,它毕竟来自一个久经沙场、杀敌无算的老将,曾经穿透过真正的尸山血海和焦土狼烟。
更多的人从仁心堂中小心探头向外看。
日光下的战斧无比耀眼,而手握战斧的申集川也像变了个人,他沉默时暮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力量和危险,让人惧怕,又令人惊仰。
三斧过后,申集川停下了砍伐的动作,他扬起手臂,战斧便以一道令人惊艳的弧线被重新收回到他的后背。
申集川回过头,对着仁心堂前站着的医官微微昂起了头颅,“老夫倒要看看,贵院还有哪位高明的大夫,非要给我扣上一罢,他带着柏家父子和四个副官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正当众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重重叠叠的院门之中时,近旁的大树传来了一声令人不安的“咯吱”声,只听得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那棵要两人合抱才能勉强合围的大树已经摔在了地上,巨大的声响伴着地面剧烈的扬尘,在所有人的心上都狠狠地敲上了一记。
“章、章太医!”
只听得一个医官忽地惊叫起来,众人回过神来,朝屋子里看去,立刻手忙脚乱地忙活起来。
“来人呐!!章太医昏古七了!!”
已经穿过三重院门的柏奕也听见身后的声响,他回过头时,正好看见那棵高大的巨树缓缓倾倒。
申集川步履不停,就在柏奕回头的片刻,几人已经和他拉开了四五步的距离。
柏奕没有多作停留,连忙追了上去。
看着斜前方申集川的侧脸,想起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和前几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柏奕不由得轻轻颦眉。
——这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吗,柏灵?
第二十八章 进宫
正在庭院里晾被单的柏灵忽然打了个喷嚏。
柏灵停下动作,轻轻揉了揉鼻子。
这是谁又在暗地里说她坏话了?
稍稍舒服一些之后,她又低下头,试图将木盆里已经初步拧干水分的床单抖开。
“需要帮忙吗。”韦十四的声音从屋檐上方传来——柏灵的个子不算高,平时晾衣服还行,晒这种大件就显得比较吃力了。
“啊……”柏灵抓紧了床单的一角,连忙点头道,“需要需要!非常……”
韦十四像一只燕子一样跳了下来,从柏灵手中接过了床单的边角,顺着边沿摸到它两侧的中沿,大手一抖,皱巴巴的湿床单就平展开来。
韦十四像撒网一样将它甩向一旁支起的晾衣架,然后轻轻拉扯边角调整位置。
柏灵湿着手,用小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谢谢。”
“不客气。”
柏灵扶着腰在一旁的井沿上坐下休息。一直弓着身子低头搓洗,这会儿真心是累了,可是再抬头看看天色——这会儿已经快到中午了,再不去准备午饭,就来不及了。
柏灵叹了口气,站起身做了几下拉伸运动,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有些好奇道,“……十四的衣服平时都是谁洗的?”
“北镇抚司有专门处理这些事务的部门,我只要把换洗的衣服送到固定的地点就行了。”
“原来如此……”柏灵点了点头。
也是,如果像这种琐碎的日常家务十四也要亲自动手的话,那他的时间是不可能够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