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吗?”宜康又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她。
忽然,四处张望的宜康眸光一亮——在那盏油灯的下方,似乎也压着一封信函。
看起来和今天上午,她在柏家的院子前捡到的那封信一样。
宜康的脚步倏然加快,向着二层唯一的火光奔去,她扬手去拿灯座下的信函,忽然觉得脚下不知踩着什么东西,膈得不舒服。
未等她低头查看,四面忽然传来中年男人的喝斥——“等屁啊!?收啊!”
宜康一怔,心中猛然意识到危险,正要举剑应对,却已经整个人失去了平衡——一张巨大的网从她的四面提起,将她整个人打捞在半空中。
宜康被绳网紧缚,近乎倒悬,她的剑在慌乱中脱手,横插在绳网的一处眼儿里。
有年轻男子跳着靠近,迅速又轻巧地将剑拔出,握在了手中。
“嗨,小姑娘一进来就拔剑,还以为是碰上什么硬茬了,这吓得我……哎呦,这剑!!这钢!!真不错!归我了!”
“娘们剑你也要?你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上次的那个没说这姑娘会使剑啊。”黑暗里,一个略带青涩的男声传来,“不是说是医家的女儿么,怎么还会功夫?”
“上一个不老实,藏你一两句话有什么稀奇?头一回抓她的时候,她给了我们那么多错的信息,第二回刀架脖子上了才肯说实话……我当时就该直接动手宰了的,二哥非要等热水——”
“好了!”为首的中年人挥了挥手,“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周遭安静下来,只有宜康还一个人在绳网中做困兽之斗,声嘶力竭地放着狠话。
“拿棍子来。”中年人向着一旁低声说道。
一根光洁粗壮的大木棍被放在了中年人的掌心。
他一声厉喝,向着绳网中的宜康闷头就打了三棍,吊在半空的绳网被抽打得晃晃悠悠,而宜康先前的叫嚷声也戛然而止。
“小姑娘,本事不大,嗓门那么响。”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厌恶,“再喊一句,爷爷现在就把你脑壳开了,听到吗。”
宜康疼得近乎窒息。
这种疼和宜宁以往用戒尺的训诫完全不同。
她刚想开口回答,中年人又是一记飞棍——这一次直接打了宜康的小腿上,她疼到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得那人冷声说了一句,“下网,捆起来!”
……
火把将塔楼的二层照得通亮。
这里从前似乎是一间驿馆,又或者是客栈,到处都是规格相似的房间,而中间的空地已经被完全清空了,只有一张大桌和许多沙袋。
她原以为这里会是这些人的据点,但听他们谈话,又觉得这些人对这里也不是很熟悉。
可能只是暂时选了这里来捕捉自己吧。
宜康两手被捆在身后,双脚亦被捆着,他们没有堵她的嘴巴——没必要,刚才的那四棍走下来,已经把这个小姑娘打懵了。
再打估计就要打死了。
宜康虚弱地喘息着,右脚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
但她的袖管里还藏着一把匕首。
她仔细数了数,眼前大约有七到八人,全是男子,且都带着头套,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他们没有着急来做审问,而是在那个中年男人的指挥下一点一点处理他们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有几个年轻男人不时往宜康这边看过来——那目光带着明明白白的垂涎。
宜康怒目以对,却仿佛激起了他们的兴致,他们交头接耳地说话,然后爆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大笑。
一切都收拾妥当,先前动手的中年男人也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宜康瞪着他。
“真是挺漂亮的。”男人忽然给出了一个客观的评价,他的面罩动了动,似乎是咧开嘴笑了起来,“这脸蛋,放去百花涯也能做花魁娘子了吧?”
一旁人搓手笑道,“这个性子太野了,就算送过去当不成花魁的,得先压一压。”
“怎么压?你会压?”中年人回过头。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那人说着就开始解腰带,“主要我是没那机会,不然就我这——”
中年啐了一口,“滚你丫的。”
火光里,男人们嬉笑怒骂,开着荤腥的玩笑。
宜康听着几人的谈话,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她看了看窗口……
虽然不远,但这里是二楼,就算跳下去也摔不死。
“看窗户干什么,”中年男人冷声道,“你就是往下面跳,摔成了一堆死肉,兄弟们照样能风流。”
宜康打了个寒战,“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瞧瞧,小姑娘脸都给吓白了。”中年人伸手在宜康的脸颊上轻轻刮了一下,他眼中流露出冷漠,“我们想干什么,会干什么,都看你……
“看你选择。”
宜康的眼中写满了不信任,“什么……选择?”
“说个名字,说个你熟悉的人的名字。”中年男人笑起来,“我们今晚就放了你,然后去找那个人的麻烦,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
。
第七十四章 宜康的回答
少女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中年男人望着她神情的变化,声音变得轻缓,他轻轻拨开覆在少女眼前的乱发,“你父亲和哥哥都是太医,对吧,然后你自己在宫里做司药……啧,富贵荣华唾手可得呀。”
宜康的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这人口中的话让她脑中一时混乱,但想起盈香这几日来的缄口不言……
宜康忽然明白了过来。
男人捏住了宜康的下巴。
“这段时间,平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传你的名字,”男人的目光透露出好事的微笑,“不过想想看,过了今晚,人们以后会传什么?想想你父兄,你出了这种丑事,他们怎么在人前抬得起头啊?”
宜康的眼睛直直望着中年人,眼泪却忽然落了下来。
男人笑起来,“哎,长得俏确实不一样啊,这哭都哭得怪惹人心疼的。”
宜康甩开了那人的手,她微微低下头,发出了轻声的喃喃。
“所以……盈香当时,说了柏灵的名字……”
是了,盈香和自己一样,除了山上的那些人,平日里能认得出、叫得上的,都是一些王孙贵胄——这些人渣败类怎么可能去对这些人动手。
他们只能捡平民下口罢了。
一个熟悉的人。
柏灵就是盈香单方面熟悉的一个人。
——柏家的住所、柏奕的父亲和妹妹、他这段时间以来在宫中闹出的风雨……宜康全部都委托了盈香下山去查过一遍。
而恰好,柏灵最近不再待在宫中,而是搬回了家中居住。
宜康的眼泪无可止熄,汹涌而下。
忽然之间,她感受到了某种命运的恶意。
大抵就是……你某日偶然种下的因,竟然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个圈,最后全都化作业报应在了自己的身上。
“怎么样?”男人掏出了刀,轻轻挑起宜康腰间的衣带,铁刃轻轻摩挲着那里的布条,发出暧昧而危险的声响,“想好了吗?”
少女低下了头,身体轻轻地颤抖着。
她反反复复地张开口,却因为害怕发出不任何声音。
良久,她终于断断续续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你们……休想……”
男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怀疑地看向宜康。
她红着眼眶,脸上满是泪痕。
少女的额上青筋暴起,竭力抑制着抽泣的哭腔。
“我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这场景瞬间变得有些荒诞,最边沿的年轻人最先发出了一声哂笑,他几步上前提起宜康的衣服,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什么情况?啊?你什么情况?这么贱的吗?想男人想疯了?”
少女倒在一旁的地板上,激起一片飞尘。
而也在此时,宜康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盈香到最后也不肯说出案发时的一个字——在她给出下一个受害人姓名的时刻,她就已经成为了这里恶的一部分。
人们要为自己的名声守口如瓶。
尽管这么做会连累一个不相干的人陷入灾祸。
——但没有被暴露的恶,谁又会知道呢?
不知道为什么,当把这一切想明白的时候,宜康忽然觉得心情开始慢慢变得平静——尽管她的身体仍旧在颤抖,眼泪依旧没有停下,但她好像忽然触及到某种绝望的地底。
这种绝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至少,那种无限坠落的恐惧,消失了。
“要么……你们杀了我……”宜康颤巍巍地开口,“否则,明日官府衙门,我会……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全都……”
年轻人再次上前,他咆哮着向少女再次扬起了拳头,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一声铁刃刺穿的声音响起,年轻的蒙面人动作僵在那里。
角落的宜康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自己手上的捆绳,手里更多了一把匕首——此刻一半已经插进了年轻人的胸膛。
喷射的血溅在少女的脸上,鲜血缓缓滑落。
少女脸色惨白,却紧紧抓住了匕首,奋力将它拔了出来。
这一切发生得是如此猝不及防。
宜康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当中年男人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愤怒的怒吼时,她已经缓缓垂下了手臂准备赴死——
一楼就在这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有诡异的脚步声从三楼传来,等众人意识到事情不妙的时候,一串又一串的短鞭炮从四面八方被抛进了二楼的窗。
烟雾、惨叫、持续的爆炸……
中年男人的指挥声淹没在这片火药味浓郁的狭间之中。
在无数瞬间炸裂的白光之中,宜康忽然看见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悄无声息地将自己抱起,然后纵身跳出了二楼的窗户。
月光下,宜康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柏奕。
这一瞬如同一张凝固的剪影。
下一瞬,两人一起落在楼下事先堆砌好的稻草垛里面。
柏奕迅速地起身,他沉默地拍落了挂在自己头发上的几根稻草,然后从宜康的手里接过那把带血的匕首,径直割断了捆在她脚上的麻绳。
“能跑吗?”他轻声问道。
宜康一下没有回过神来。
柏奕不再多问,直接将宜康背在了背上,抬头不知道对着谁打了个手势,而后飞快地潜入近旁的树林,沿着林间的小路,向着安全的地方奔行而去。
在他们的身后,鞭炮声忽然高了一个量级——宜康回头,见塔楼的二层、三层、四层都发出了亮眼的光,如同黑夜里的一盏灯塔。
……
一路上,柏奕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低头向前,呼吸渐渐开始变得急促,开始汗流浃背。
“我们要去哪里?”宜康的声音非常小。
“西面。”柏奕回答,“那里有一块营地,有兵,我妹妹好像还在那里。”
宜康点了点头,她的手扶着柏奕的臂膀,随着他一路颠簸。
她闻到柏奕身上的气味——在浓烈的火药味下,柏奕的气味有一点特别。
和那些总是喜欢配着兰桂香囊的公子哥儿们不太一样,
柏奕身上的味道,有点像皂角,又有点像柴草。
宜康微微侧了头,尝试着枕靠在柏奕的左肩上。
两侧的树影飞快往身后滑过,宜康紧紧抓住了柏奕的衣袖,忽然不可抑制地鼻酸起来。
。
第七十五章 营地再会
穿出树林,步入街巷,两人的身边开始渐渐出现居住在附近的平民。
柏奕的步子也慢了下来,他实在不是力量型选手,这会儿已经累得大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