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体记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古镛
我听了,暗道:「怨憎会怨报「孽主」满门,岂能说「从未伤及与事无涉之人」,不过,在他们眼中,「孽主」满门,皆非「无涉」罢了,持见不同,评判则异。」
吴七郎言外之意,怨憎会未必便不会来了,但众人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乘乱行事,倒也不见得。
「如此说来,咱们还是大意不得——」
贾似道正沈吟道,却被外边走向厅来的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打断。
「启禀老爷,属下有事求见!」
厅外之人,不敢擅入,在门外叫道。贾府中,其他下人仆从均自称「奴才」,称「属下」的,只有齐管家、龚护院等少数几人,想必是他们其中之一。
贾似道擡首应道:「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几个仆从,为首的果然是龚护院,他手捧礼匣,急走几步,将握在手中的一轴卷帛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一边接过,一边问道:「是何物事?」
「老爷请展开一看!」
贾似道狐疑地展开帛轴,龚护院却伸手将卷帛翻过,贾似道唬了一跳,手颤不停:「这……这……在何处发现的?」
众人齐投注目光看去,只见卷帛背面血淋淋两行大字:
夺妻恨,杀父仇!
昔日怨,今时报!
「嘿,」贾似道颓身坐椅,涩声自嘲:「他们人没来,却送来了这个!」
「这恐怕便是「示证」了!」纪红书道:「这卷帛贾公可认得?」
贾似道一边摇着头,一边手中翻看,见了帛轴正面,贾似道眼儿大睁,挺身坐直,颤声道:「这……这是……难道是他?」
数人齐声问道:「却是何人?」
贾似道却先未答,问龚护院:「这帛画你是哪里寻见的?」
「属下领着几人,整理宾客送来的物仪时,不防这礼匣盒盖未闭,下人不小心失手落地,掉出这卷帛画,属下捡起时发现有异,当即送来!」
「快去查一查,是何人所送!」
「老爷请看匣上,写有名帖,是城东李家所送!」
「让人即刻去将李老爷请来一趟!」
「是,他刚离开不久,应未走远,属下这就去将他追回!」
「等等!」贾似道沈吟片刻,道:「或许与他无关,你须客客气气地将他请驾一行。」
「属下明白!」
这时齐管家神色慌急地自厅外走来,贾似道身儿一颤:「怎么,又有事?」
「不,不是,」齐管家举袖抹着胖脸上油油的汗,赔笑道:「属下听说这边有事,故此急忙赶来。」
贾似道点了点,面色凝重,擡眼见众人正望着他,歎道:「诸位,此事极为蹊跷,我绝没想到,仇家竟是……」说着,摇了摇头,又歎了口气,方道:「竟是家母后嫁给的张石匠!」
「哦?」富春子道:「他与你有何深仇?」
「按说也没有多大仇怨,」贾似道皱眉道:「只不过……似道家业微成时,孝思难禁,让人暗暗将家母接回了临安。」
「夺人之妻,说的便是这个么?」东府中除了我与吴七郎,此刻只有京东人语在厅,他点头颔首道:「嗯,说起来的确有些理亏,但你接母来共富贵、享清福,也算出于孝母,不能说全然无因,按说,若仅如此,也不至于仇不共戴天呀!」
孝母?我暗下喷笑,满厅中,除了贾似道自己,恐怕只有我知道贾似道是如何个「孝」母之法。
「似道为免张石匠纠缠不清,」贾似道面色略有些不自在,道:「曾派人逼催石匠举家迁移,迁回原籍,不得上本府扰。」
「还有呢?」雀使门边最为好奇的乌鸦,硬是随众入厅,众人却于情面,也不便说他,他这时看上去倒有些幸灾乐祸,道:「还有吗,只干了这点坏事,算不得什么呀!」
纪红书一边忍笑喝斥,一边也似不信,道:「贾公最好不要隐瞒,若弄清此事来龙去脉,果无深仇大恨,或可行「骂辩」一策呢!」
贾似道微愠不语,半晌方道:「唉,似道彼时,也是年轻气盛,故有此失德之举,我与他本无深仇,算起来还略有情分,怎会对他有其他恶行?」
京东人语道:「然则,那「杀父仇」又作何解?」
贾似道摇头道:「这个委实不知,我也在疑惑,张石匠彼时年届五十,其父早已谢世,何来什么「杀父仇」?」
「那么……」富春子脸上沈思,道:「你确定手中那物是石匠之物?」
「这却错不了!」贾似道低头细瞧帛画,道:「张石匠不知从何方得了一块稀罕玉石,石上雕有亭台楼阁,园林田陌,衣冠往来,人物俱美,以玉石之微,景中有景,石上繁丽之貌,却历历能辨。尤为难得的是,这方寸之地,还被其中遗世桃源所凭倚的玉石底座,占去了三成有余。玉石底部呈椭圆,上部之景,望去顿失所托,仿佛是建于空中的飘渺楼阁,似有云气飘来,饶有仙意,可谓构想玄奇,举世罕见……」
说着,抖动手上帛画,续道:「石匠之子甯儿,彼时年纪与我相若,对玉石雕琢极为沈迷,曾临摹玉石之景,欲加以仿刻。这帛画,正是有回我去他家中时,其子张宁正在临摹的,画中其中一幅图景的亭匾小字,还是他请我摹写的,我又怎会错认?」
此言一出,我变得格外灵敏的知觉,立时感应到有几人气息异常、心跳加速,我默察一瞬,方游目寻去,一个是陆幽盟,一个是齐管家,这两人,倒也难怪,因我估摸,贾似道方才提及的玉石,大约便是渡劫石了!但是另外一人呢,我怎地未寻见,似乎离陆幽盟极近,身子被陆幽盟挡住,然而陆幽盟身后,除了被挂灯映出的一道长条影子,并无他人呀,莫非我的老丈人陆某,还能有两个心腔一起作跳不成?
厅上众人,似乎只有我察觉到这三人声息异常,不,或许应该说,只有我知道此刻的心跳倏变意味作什么,故此才会加以留意,而发现了那本不应存在第三人。
蓦地,我思及怨憎会的高明隐术,不由血涌脑际,大喝一声:「怨憎会贼子?!」
作势欲朝陆幽盟方向扑去。
「李丹!乖乖的莫动!否则……嘿嘿!」
一个细若蚊语、却极为清晰的冷峻警告声传入我耳中,「轰」的一下,我身子顿僵,寒意透背,脑中急纷纷乱转:他怎知道我的真名?他……难道是读灵者?!」
「贤婿,你怎么啦?」
陆幽盟见我大叫一声,随即僵愣身子,呆若木鸡。便走近握住我的手,柔声问道,目中投来关注之色。
「怨……怨憎会仇客,」我喃喃着,环看众人一眼,容色尴尬道:「原来便是石匠爷爷!老太太平日还夸他如何……如何慈和可敬呢!」
众人都投来同情的眼色。
我恨透了这被人硬生生控制的窝囊感觉!
「筠儿。」贾似道皱着眉,正色道:「老太太忒过善良,从不念他人旧恶,瞧他人身上都是好处,你莫要当真了。哼,再说了,你爷爷是抗击金国的大英雄,你哪里冒出个石匠爷爷?」
贾似道不知是以训斥我来挽回颜面,还是早就对我这贾氏一族之长忍了许久,此际见我「失态」,遂毫不客气地教训起来。
我窘迫得恨地无门,真是岂有此理!我竟被这个假惺惺的娘贼奚落教训成这样!此仇不报非君子,上清在上,为我作证!我定要上这「假惺惺」的所有老婆,让他从头绿到脚,绿得永不翻身!
「亲翁,」陆幽盟出面缓颊,劝道:「你也是的,筠儿不是骂那石匠为「怨憎会贼子」了么,石匠爷爷之词,不过顺着老太太的话头,筠儿一时失口,又何必认真呢?」顿了顿,又道:「是了,那玉石图能否赐弟一观?」
贾似道咳了一声,将帛画递给了陆幽盟。陆看过后,随手又传给他人,齐管家亦凑上细瞧。轮到我时,我一见,心中一跳,暗道:「果然!」图上所画,与陆小渔送来府中的那颗玉石,形制模样,几无二致,莫非陆府那颗玉石,也是照那渡劫石仿刻的?陆府送假石来府中的用意,我想,无非是抛砖引玉,欲激得贾府所藏真石出现罢?
「大夥都瞧过了,」陆幽盟含笑道:「仅图中分描石上各处图景,便达十几幅之多,其中任何一副所临摹之景,均繁密细緻,构建宏大,此石却要包揽无遗,真是令人见图便能令人遥想其真石的卓尔不凡,说出来不怕大夥笑话,陆某薄有家财,别无喜好,却是个十足的石头迷。见了此图,遂心生不惜千金求其真石的癡念。亲翁,我现下总算明白了。」
「明白什么?」贾似道诧道。
「小弟猜想,亲翁与张石匠的结怨,或恐不在人,而在物!」
「此话怎讲?」
「小弟也是将心比心。小弟癡迷玉石,那张石匠既为玉石匠出身,对此道想必亦有雅好。亲翁有所不知,这玉石玩物,在他人眼中,也许只是个稀罕玩艺儿,在我辈石迷心中,却有比性命珍贵的,若珍藏极品,被人夺爱拿去,那便形同不共戴天之仇了!」
「陆贤弟,你这话什么意思?」贾似道勃然变色道:「难道说我会去抢了张石匠的这东西不成?」
「小弟出言冒昧,但无恶意,请亲翁明察莫怪。」陆幽盟赔笑道:「小弟是怕,或恐亲翁也是出于无意,小弟听说,那张石匠也是个小有名气的玉石匠,薄有家资,否则当年也无法续娶……嗯,听外边传言,老太太回临安时,却也不是空手独归的。」
「不错,」贾似道面色微红道:「家母当年被遣嫁时,颇有些细软,在石匠家数年,更有许多用惯之物,我接回家母时,自然一并取回,并不足怪!」
「那是,」陆幽盟点头道:「以亲翁当时的声势,石匠家那点微财,自不在眼下,依小弟猜想,或是亲翁无意中将那玉石夹带来了,故此招来祸怨……」
「原来你说了半天,是说我取走了玉石?」
「小弟担心的正是这个。」
「荒唐!」贾似道环视众人,傲然道:「我又无喜爱石头的怪癖!那玉石纵然值得千金,也还不在我眼里!那玩艺儿,张石匠不是藏在身边,便是给了其子张宁,我……」
这时,贾似道眼角瞧见龚护院领着一名富商装扮的肥胖中年入厅,略为一顿,起身向那胖富商迎去,口中致歉:「李兄,劳驾莫怪!此处有一事请教,请坐,请坐!」携着胖富商的手,一道转回,礼揖让座。随即朝龚护院道:「你来得正好!当时去张石匠家取老太太贴身东西,是你亲办,你可曾见过这图中玉石?」
龚护院细瞧了帛画一眼,断然摇头道:「不曾见过!」
陆幽盟与齐管家均面色微变,齐管家忍不住道:「龚贤弟,瞧仔细了,听说当年从石匠家搬来东西足足五车有余呐,恁多物事,隔了多年,你都能记清?」
贾似道狠狠盯了齐管家一眼。龚护院笑道:「这种稀罕东西,若真见过,自然入眼难忘,不比其他,怎能记不住?」
此话极有道理,齐管家作声不得,贾似道皱眉吩咐道:「齐管家,你磨在这里作什么?外边诸事还须你料理,还不快去!」
「是!」齐管家百般不愿,却也只得躬身退去了。
「这么说,却是小弟猜错了,」陆幽盟呵呵笑道:「亲翁与那张石匠,并非因石结仇!」
「自然不是,」贾似道神色有些不耐,转身朝胖富商道:「李老兄,这是你送来的礼匣么?」
那胖富商瞅了一眼,惴惴不安道:「不错,莫非有何差错?」
贾似道也不多话,将帛画背面示与胖富商,那胖富商颤声站起:「这……这是我匣中之物?」
「李兄不必担心,」贾似道冷笑道:「似道好歹也是个明白人,若真是李兄的物事,也不会留这么一个尾巴了。」
「当然,当然……」那胖富商籲了口气:「贾大人明鉴!其中定是有人作了手脚!」
「不错,」贾似道微笑道:「请李兄来,便是想问清其中曲折,我想,多半是途中被人掉包了……」
「不会,不会……」富商老者却摇头道:「临行坐上车后,我还亲自开匣瞅了一眼,五驹玉佩还在,启行后,并无人相扰,一路进府的。」
乌鸦「哧」声一笑,插嘴道:「胖人嗜睡,这位肥油油的老兄莫不是上车便睡着了?别说换颗玉佩,便是在老兄身边偷个把女人,只怕老兄也未必能知啊!」
「多嘴!」雀使斥道:「要说话便好生说话,扯那些胡话作甚么?这位李大哥,不是小瞧你,若有江湖高手,不知不觉令你昏睡,中途从容掉包,是很有可能的。」
「不,不……」这胖富商说话爱连说两遍,脾性极好,被人奚落,也未生怒,只道:「我闭目则有,并未昏睡,再说,车中还有随从。」
「李兄当然不是亲手捧拿礼匣,那么是随从拿着?」
「那是,那是,」胖富商道:「小张一道随我来的。」
「小张?」贾似道扬眉道:「你那随从姓张?」
「非也,非也……」富商老者居然能掉文,摇头道:「他姓贾,说来还是大人本家,名令章,时令的「令」,文章的「章」,贾令章,我一向唤他小章。他来我家数月,颇通玉石品鉴,这回,我难得入手一块珍品玉佩,我想,我与贾大人乃是至交,小儿又与贵公子是好友,便献上这件玉佩以表心意……这玉佩…
…嗯,这玉佩也算是难得之物,我想,若是有人问起来历,这小章正好懂行识货,可详加解说,就带了他来……「
说及玉佩,胖富商脸上有些得意炫耀之色,旋又想起玉佩已失,还被换了忌物,不由垂头丧气道:「那么……玉佩是丢啦,可惜,可惜!」
「懂玉石,这么巧……这贾令章……」贾似道喃喃道:「靠得住靠不住?会不会是他中途做了手脚?」
富商老者满脸无辜地擡望:「该不会吧?那他是为什么?」
「嗯,你说他到府上已有数月?」
「是。」
「这却奇了……那么想来此人也不是为今日之事而为……」
「这贾令章极是灵巧,与犬子更是投合,是啦,他跟着犬子,来过贵府好几回呢,贵公子应该也认识呀!……」
「贾令章……贾令章……」贾似道又喃喃念了几遍,蓦地叫道:「是他,定然是他!」
胖富商举首茫然:「是他?」
「假的令章,真的张宁!」贾似道双目灼灼,咬牙喷声道。
这个名字被叫出,众人心中想必也是一片敞亮。至此,诸事皆明,那张石匠之子锐意复仇,早就潜伏于贾府周边,虎视眈眈,今日恰逢此事,置「示证」于匣,也是顺手而为,估计此时早已脱身隐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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