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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魔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冰临神下

    左流英走得更慢了,但是于事无补,他只能做到这一步,眼中所见仍是一个个麻雀似的小光斑,里面隐藏着五到十条法术,他一条也认不出来,自然也就无从抵御。

    他走进道统塔下方的街道,这里是整个皇京极少数的安静之地,那间小酒馆还在,没有被冲天而起的光柱破坏,如今已成为类似于圣地的场所,百步之内的居民都自觉搬了出去,由官府给予丰厚的补偿。

    这里同样没有禁止入内的命令与要求,凡人与修行者自觉自愿地避让。

    因此,当左流英走进这条街的时候,前方空无一人,他就在边缘止步,站了好一会,慢慢地身后聚了一群人,然后天空中也停下一群散修和符箓师,都觉得这个戴草帽的家伙有点特别,但是谁也没有猜到他的用意,直到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左流英,他就是左流英!”

    切切私语像是秋天的野火迅速烧遍草原,虽然相当多的修行者和绝大多数凡人根本不知道左流英是谁,还是受到气氛的感染,生出强烈的期待感,可谁也不知道期待的是什么。

    从小酒馆里走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道士,面对左流英,前行七步,停止了大概半刻钟,又缓缓后退七步,再次驻足,这回停留的时间更短,转身回到小酒馆里,整个过程中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出施法的姿势。

    街道两头的观者看得莫名其妙,心中却热血澎湃,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空中的修行者们依据自身实力,看到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是都清楚这两人刚刚进行了一场斗法。

    “道统想让左流英开口,左流英则要保住自己的泥丸宫,好一场精彩的幻术之战。”空中一个声音说,终于有人看清这场斗法的真相。

    天上地下齐齐地发出“哦”的声音,虽然一多半人从未听说过幻术是什么,对他们来说看不见听不到的法术就不能算是法术。

    “到底谁赢了?”人群中的疑问此起彼伏,这个问题倒不用空中的强者回答,“笨蛋,左流英到现在也没开口,当然是他赢。”

    直到这时,“左流英”这个名字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才终于有了实际意义。因为他有一段故事:在一场极少人看懂的斗法中战胜了道统的代表。

    有了这样的开端,各种小道消息开始像大量蚊虫在盛夏的草丛中飞舞,打破了上下的隔阂,在修行者和凡人之间来回传递。

    左流英从前的身份,以及种种或真或假的事迹都被翻了出来。

    于是,站在街上的草帽道士变得更真实了。

    第二名道士从小酒馆里走出来,是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身材高瘦,脸上总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有修行者认得他是牙山宗师,申藏器的名字很快传开了。

    申藏器站在酒馆门口,面朝百步之外的左流英,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嘴里不说话,手中不持法器,就那么站着。

    这场斗法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将近半个时辰,地面上最有想象力的观众也看得厌倦了。很多人开始各忙各的,临走时抛下一句:“有结果了告诉我。”

    空中的修行者几乎都留下了,而且越聚越多。即使跟地面上的凡人一样看不出所以然来,也不好意思离开,因为那意味着实力孱弱、眼光不准。

    曾经解说上一次斗法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语气里满是嘲讽,“看不懂的人自觉一点,别留在这里装样子,瞧眼神就知道你们是群糊涂虫。”

    极个别修行者羞愧地离去,大多数仍坚守原位。或请求、或激将,七嘴八舌地让那人解说地面上的单调斗法。

    “这仍然是幻术之斗。”那个声音也不客气,可他只出声不露面,谁也不知道他藏在何处,“这两人都是服月芒七重,表面上势均力敌,不过左流英多年来早已习惯不用法器,头上的草帽只是凡物。牙山申藏器看对方不用法器。自己有法器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就在这一点上落于下风。他是正统的道士,法器越多施展出来的法术越强,突然间不用,就像用惯刀剑的武夫改为赤手空拳。实力自然要打些折扣,虽然只是一点。却能决定胜负……”

    此人说得头头是道,观者纷纷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小酒馆门口,牙山宗师申藏器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山外有山,左道友居然真的另辟蹊径,可敬可佩,申某甘拜下风。”

    申藏器果然如那人预料的战败,气度却获得修行者们的一致认同。

    连服月芒七重的宗师都败了,观者的期待值急剧上升,目光全都投向道统塔,尤其是第一日曾经亲眼见过祖师的人,更是心跳如鼓,以为还能得到第二次幸运。

    因此,第三名道士从小酒馆走出来时,几乎没人注意到。

    那是一名少女道士,看样子只有十六七岁,容貌极美,却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意,说话声更是清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连一些修行者也跟凡人一样自惭形秽,不好意思看她太久。

    “祖师接受你的条件了。”女道士说,原来她出来不是与左流英斗法的,“请让慕行秋过来吧,我也很想见见他。”

    左流英没吱声,空中的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还是昆沌技高一筹,不,两筹,左流英连胜两战,自以为保住了泥丸宫,没料到昆沌早已趁虚而入。老巢失守,再战无益,左流英你可是输得彻彻底底。”

    这人直呼祖师之名,显得极不客气,终于惹得修行者不满,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找他。

    “别找了,老子是异史君,来向昆沌宣战的,野林镇……哎呦……”声音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异史君的去向。

    左流英终于开口:“三日后,慕行秋来向道统祖师挑战,以燃香为记,他若能在一柱香时间内不败,就算他胜,请祖师十二年内清静无为,他若坚持不到,自愿交出全部魔种,其本人任凭祖师处置。”

    “祖师应战。”那名女道士说。

    天上地下,群情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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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九章 珍珠
    慕行秋躺在草地上,头枕双手,嘴里轻轻嚼着一截草棍,仰望天空。时值初秋,天高气爽,身下的野草柔软而坚韧,像一坛传说中的乡村自酿老酒,入口粗洌,余味香醇,太过娇弱的人享受不了这种乐趣。

    魔种化成的藤条就放在他身边,它的力量在慢慢恢复,偶尔会像蛇一样突然昂起半截,然后重重地抽在草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慕行秋也不理它,只是盯着天空变幻莫测的流云,脑子里其实空空一片,什么也没想。

    他甚至没在周围施放法术禁制,女道士因此能够轻易地接近,站在山坡上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你知道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笑柄吗?”

    慕行秋站起来,吐掉嘴里的草棍,打量十几步以外的年轻女道士,过了一会才隐约认出她的身份,“张香儿,张灵生的女儿?”

    张香儿敷衍地嗯了一声,她身上没有多少父亲的影子,倒是还留有不少小时候的样子,慕行秋脑海中立刻出现两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在沈休明的花圃里跑来跑去,一路跟踪慕行秋,却又很少靠近,“沈存异呢?”

    张香儿微微皱下眉,好像不太高兴听到这个名字,“应该在塔里修行吧,我不知道。”

    修行会改变许多,儿时的伙伴如果不能并肩前进,很容易生出隔阂,慕行秋问了不该问的事情,笑了笑,“这么说天下人都知道我向昆沌挑战的事情了?”

    “祖师。”张香儿认真地纠正,“你让左流英前去皇京宣战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吧?”

    “我没让任何人去宣战,他是自愿的,想抢在我前面体验一下昆沌祖师到底有多厉害。”慕行秋也纠正道。并在称呼上做出小小的妥协。

    张香儿略微寻思了一下,接受了“昆沌祖师”的叫法,“我以为你会躲起来,直到三天之后再突然出现在皇京,就像左流英那样。”

    “我不想躲躲藏藏,那会影响斗法之前的心情。”慕行秋伸了一个懒腰,张香儿手指微动,待到发现慕行秋并无任何攻击意图,慢慢将手掌缩回袖子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左流英的记忆。你们在五里之外分手,他去皇京,你……在这里休息,我以为不会找到你。我不明白,此地离皇京只有不到百里,你又没有别的事情,为何要选三天之后斗法,故弄玄虚吗?”

    “左流英的记忆里没有答案吗?”

    张香儿语塞,过了一会她说:“拿到他全部记忆的是祖师,不是我。”

    “全部记忆?昆沌祖师若是真的拿到全部记忆。他就不会同意三天之后的斗法,而是直接杀过来夺取魔种。”

    或许是受到“魔种”两字的刺激,草地上的藤条突然弹跳起来。慕行秋一把抓住,藤条挣扎了一会,逐渐稳定。

    “昆沌祖师认为我们隐藏着不利于他的秘密,他要挖出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同意三天之后的斗法,至于为什么非得是三天,我在等它恢复元气,时间太短。魔种力量不足,超过三天,我就控制不住它了。”

    “嘿,谁能想到毕生与魔族斗争的慕行秋和左流英,竟然要借助魔种与道统祖师斗法。”张香儿冷笑一声,突然跃上天空,“我走了。”

    “等等,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就是想看看自己从前的监护人。是怎么变成天下人眼中笑柄的。”张香儿的冷傲不像道门子弟隐藏得那么深,清晰地显露出来,表明她还没有纯正的道士之心。

    “我现在也是你的监护人,我对你父亲承诺过,只要我活着就会照顾你。如果有谁欺负你,请告诉我。对了。你的生日是八月初九,刚刚过完。”

    张香儿重新落到地面,神情越显冰冷,“从现在起,我解除你的承诺,你用不着再‘照顾’我了,没人欺负我,我是道士,不过生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好吧,我告诉你实话,我来了结一桩道劫:从小就有人不断地跟我说我有一位了不起的监护人,说你如何厉害、如何伟大,多少年来,我日思夜想,甚至为你亲手制作了一件又一件的礼物,可你从不出现。不,出现过一次,在休明叔叔的花圃里,匆匆来、匆匆去,你去看的根本不是我,我只是凑巧在那里而已。这件事像小石子一样硌在我心里,阻止我形成道士之心,影响我的修行。往事不逝,逐日增生,书上说这叫‘珍珠劫’,我今天就是要打破这颗多余的珍珠。”

    蚌类不停分泌液体包裹那些混进体内的沙砾,造出一颗颗珍珠,结果虽然美丽,对于制造者来说却无意义,它的感受绝不会有半点舒服。

    “祝你成功,但这与我对你父亲的承诺无关。”慕行秋笑了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张灵生死前托孤的场景。

    张香儿心中有一道珍珠劫,慕行秋心中却有一连串的珍珠,是不是劫他不知道,但他一颗也不想丢掉。

    张香儿再次升空,“不重要了,祖师会帮我斩断此劫,三天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会被关进拔魔洞,我再也不用……”

    “拔魔洞?那里就是我的归宿吗?”

    “祖师不杀人,连妖族都不会亲手杀死,所以你战败之后会被送进拔魔洞。”张香儿顿了顿,“你盗走魔种,又以魔种为武器与祖师斗法,进拔魔洞……是你应得的下场。”

    “是啊,道统都这么认为吧?”

    “当然。”张香儿开始觉得古怪了,向百里之外的皇京飞去,远远地又送来一句话,“你若肯改过,祖师会原谅你,他对所有道士出身的人都很宽容……”

    张香儿消失了。

    慕行秋重新躺在草地上,随手又折了一截草棍放在嘴里。低声嘀咕道:“照顾人还真是麻烦,张灵生,你果然懂得怎么报复我……仔细想想,我好像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慕行秋自言自语,他给张香儿留下过不少修行用的丹药与材料,但他的确从来没去特意看过她,听说她在西介国公主和沈休明那里得到充分的宠爱,他一直觉得自己没必要出现。

    “还好,她是道士。自己能迈过这道坎儿。”慕行秋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躺着,永远都不用起来,不用操心任何事情。

    可事情自己会找上门来,张香儿走后没多久,龙魔就从空中飘然而降,在慕行秋身边抱膝而坐,她的肤色还有些发蓝,但是身体基本复原了,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好像在回忆什么好玩的场景。

    “小姑娘断不了珍珠劫。”龙魔说。

    “昆沌会帮她。”

    “过后小姑娘会后悔的。”

    慕行秋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他现在正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不关心任何事,甚至不关心三天后的斗法。“你不感到厌倦吗?”

    “厌倦什么?”

    “目标一次又一次地接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远去,你总是打不破拔魔洞,而我的面前总是有新的对手,没完没了,永无止境,你不感到厌倦吗?”

    龙魔想了一会,“不厌倦。我觉得很有趣,试想一下,如果我很早就打破了拔魔洞,放出一堆一见阳光就化成灰的魂魄,那我现在大概就会变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你知道吗?刚得到魔劫的时候我还有点遗憾哩,担心这回终于能够成功,然后我就真的没有追求了。”

    慕行秋扔掉嘴里的草棍。坐了起来,“没错,我为什么要厌倦呢?敌人并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一直就在那里,可是当我太弱的时候。我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也瞧不上我。所以一切并非重复不变。我有所得,一直都有所得。”

    龙魔笑了,“你能挨过这三天吧,魔种对你的影响可是越来越明显了。”

    “非如此不足以操控魔种。”慕行秋坚定地说,他刚刚将一丝魔念驱逐出脑海,又恢复了从前的斗志。

    “你不用非得这么辛苦的。”龙魔温柔地说,就像同情自己的遭遇。

    “机会不能浪费,如果不用进拔魔洞就能击败昆沌,岂不是更好?这一战我要全力以赴。”

    “一心本用、无心之用,除了念心科传人,真的没人能向你解释它们的含义了吗?”

    慕行秋摇摇头,“只有她们。”

    “她们只是一些腐朽的魂魄,是不是记得这些事情很难说,就算记得也可能毫无用处,毕竟念心幻术第十层、第十一层从来没有修成过。”

    “所以这只是机会,而非必胜之道,所以我才要全力以赴准备三天后的一战,争取不用进拔魔洞。”

    慕行秋转向龙魔,严肃地看着那张与芳芳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面孔,“答应我,好好照顾慕冬儿,还有……”

    龙魔笑了一下,“啊,你也给我留了一个‘大麻烦’,还好,我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杨清音真的会恨死我了,他们母子分离这么年,都跟我有关。”

    “她的心胸很坦荡,最后会理解你。”慕行秋也笑了笑,“机会越多越好,一次、两次不够,还得有更多后手,如果我还是打不过昆沌,进了拔魔洞也出不来,那么最后的希望就在慕冬儿和……霜魂剑身上。”

    慕行秋不自觉地在右肋处摸了一下,用法术刻在上面的霜魂剑已经被去除了。

    “你为天下人而战,天下人却视你为笑柄,真是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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