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刀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祝家大郎
谢昉所言,也是经验之谈,军事制度岂能随意去动?国防之事,日夜之备,想从根本上改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中后果,且不说外敌环伺,就说内部本身,就会有很大的压力。
朝廷招流民入伍,本就是稳定社会之法,这个时代可没有多少能活命的营生,一人就一碗饭,没有了手头上的这碗饭,大多数人就没有饭吃了,没饭吃了的后果是不能想象的。就如后世明末,裁撤驿站节约开支,一个没饭吃的驿卒李自成,揭竿而起就能逼得皇帝上吊自尽。内部稳定,才是一切的基础。
谢昉有些担忧,担忧徐杰头脑一热,在老皇帝面前洋洋洒洒一通,说得天花乱坠,却不能考虑到实际情况。
徐杰知道谢昉的担忧,只是微笑道:先生放心,提升士卒之战力,办法极多,学生虽然在策论上谈今论古,却是知道其中利害。陛下若问,真正能快速见效的对策,只在冗字。冗兵当裁,冗余当裁,冗将当裁,若要再深入,当以名册对应,一人一册一名,再监督粮饷发放之事,如此能节约大笔军费开支,更能让军心稳定。此乃能行之道。
冗兵冗余冗将,说的就是多余的兵,多余的工作人员,多余的军将。这一条,其实就是针对勋贵的,唯有那些有关系的人,才能变成冗兵冗将冗余,就是拿钱不做事之人。再就是空额空饷之事,皇帝既然要问,徐杰必然要谈,出谋划策也是说的这些。
谢昉拿起一子,看了看徐杰,点头大笑:文远说得此言,是我想多了。文远啊,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一个不及弱冠之人
徐杰反倒笑道:先生这一手可下定了?
谢昉刚才说话之间,下了一子,低头再看,似有悔意,却也只能点头说道:落子既是无悔了,总要让你也胜一局,再不让你胜一下,往后你当不愿再来寻老夫下棋了。
徐杰笑着点头落子,也道:先生所言有理,适才先生摆棋局,学生心中就无来由生起一些抗拒之心。
徐杰倒是真诚,总是输,不论做什么,终归是会消解耐心的。
谢昉闻言大笑,旋即又道:好小子,老夫不过是客气客气,寻个台阶下。你还真想赢,岂能如你所愿?
谢昉说完,便是一脸的严肃,落子格外认真起来。
只是谢昉面色越来越难看,围棋之道,人们常常喜欢去说那些反败为胜的翻盘事情,但是围棋之道,往往又极其少见翻盘之事。围棋是步步为营的游戏,也是步步为赢的游戏。
有一定水平的对弈,棋局但凡进入中后期,局势只要稍微明朗了,当真就明朗了,鲜少有翻盘的事情。那些故事里一招棋子,翻转乾坤,实际对弈之中,当真是少见的,甚至是见不到的。
如此说来,围棋好似也少了许多乐趣。其实围棋主要的乐趣,还是在于布局之上,围棋的乐趣在于智慧的前瞻性,享受的就是对于未来的铺垫与计算。当然,那步步的争夺,细节上的成败,也是乐趣无穷,乐趣在于对手用尽浑身解数,还是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快感。
步步为营,也就对应着一步错步步错,也就对应着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昉一着不慎了,最终只能叹气:文远啊
谢昉兴许还有许多夸赞,都在不言之中,这个年轻的书生,实在不凡。
再摆一局,争夺之下,谢昉再也没有了多言,唯有一句:户部度支之事,老夫也不甚了解,不过文远是缜密之人,老夫也就不多言叮嘱了。
徐杰只是点点头,一国之财政,何其复杂?不说如何做好调度,就是其中所有的加减法,也是极其繁琐复杂的运算。财政好似是数学问题,其实远远不是数学问题。
徐杰也不敢妄自托大,徐杰唯一要说的,就是预算决算的制度,徐杰还能说出一二三,或者也能说清楚一个基本的框架。从各衙门做预算开始,到审核预算,再到统一预算定夺,以及收入与支出的统一考量,哪里需要增加,增加的预算做什么,哪里需要削减,削减的理由是什么。再到款项拨付的方式与步骤,以及最后决算的审核。还要准备临时调度备用的资金。
这么一套流程,实在太过繁琐,实行起来也是一项重大的政治改革。也并非说朝廷没有预算审核制度,只是太过破碎,太过简单,并没有形成真正国家层面的制度。
寅时要花一点钱,卯时又要支出一笔。没钱了就想方设法去弄,有钱了就大手大脚去花,也是国家不稳定的根源所在。
徐杰写这两篇策论的时候,并未想到这件事情真要拿到皇帝面前去说,所以策论多偏向于理论,或者也有一些纸上谈兵的意味,只为突出自己的观点先进,也为自己考试过关。与实际操作上,区别还有不少,真要到皇帝面前说实际的事情,也由不得徐杰一通洋洋洒洒,否则必然要出笑话。
两人几局棋罢,徐杰赢了一局,也是心情极好。谢昉本来准备与徐杰深谈一番,教导徐杰明日该如何奏对,甚至与徐杰预演一番,先找出徐杰话语之中的错漏与不切实际的地方,免得徐杰面圣之时成了一个侃侃而纸上谈兵之辈。倒是交流几句之后,谢昉便也放心下来,心思反倒都放在了下棋之上。
也不能怪谢昉多想,有才之人极多,议论朝政的人也不少,口中说着这处当这么改才合理,那里当那么改才有效。话语说出,却从来不去想说出来的对策该如何实现?该如何操作!
这般的人,谢昉见了太多,也多是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谢昉也怕徐杰有这么一番意气风发,到时候被皇帝问得哑口无言。
就如兵事改革,徐杰说流民为兵不妥,致使军心涣散,此事要改革。皇帝若是问徐杰,那怎么改革?
徐杰若是大手一挥,答裁撤之,还引经据典来一句兵不贵多而贵精。
皇帝只需要问一句:裁撤之后怎么办?如何安置?
自谋生路?时代有别,这个时代让当兵的去自谋生路,打工没有工厂,生意没有本钱,干活没有手艺,就算是去当佃户,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短时间内哪里多得出这么多的田地让人租种?
卖身为奴?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人去买这些看起来就不那么老实的军汉回家为奴,即便有人要买,又有几个人愿意卖身为奴
最后,山林里盗匪忽然多起来了,劫掠乡里杀人放火的多起来了,兴许就有人造反了。
好在徐杰,真有一些深思熟虑。先裁撤那些关系户,不干活的。再严格名册与空饷空额,再确保粮饷的足额到人,之后的事情,再一步步来。
即便是这几样事情,想要实行起来,也不是那么简单。也足够徐杰想破脑袋。上有政策,下必有对策,何其艰难。
第二日御书房,皇帝当面,依旧咳嗽连连。
这一次进宫,再也没有人作陪了,谢昉没来,欧阳正也没有来。徐杰一人入宫面圣。
皇帝当面所言,不过问两件事,一件事就是徐杰策论所言之策,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其中可行性,以及怎么去做。
徐杰不断作答,答得口干舌燥不止。
老皇帝连连点头,也在沉思,口中却夸了一句:欧阳正教了个好学生。
徐杰只是拱手。
老皇帝夏乾开口又问:谁人为冗?
老皇帝一语中的,问的就是怎么分辨谁是那冗兵冗余冗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说要裁撤冗兵冗余冗将,其中自然是有好处的,也能安定人心,那些坐在家里拿钱的人没有了,干活的人才会心理平衡。
但是怎么分辨这些人?谁去分辨这些人呢?这才是问题关键。
这个问题实在为难,到得实际情况上,关系户靠的就是关系,打不破这些关系的保护,怎么可能做成这件事?
徐杰也想,皱着眉头想。
便听老皇帝夏乾又问:空额空饷,如何查证?
徐杰还是在想,并未立马答话。
老皇帝夏乾叹了一口气,看着徐杰不答话的样子,摆摆手说道:你已身为举子,春闱在即,当好好备考,如此才能为朝廷所用。今日就到这里吧,以后再谈,你便先回去备考吧。
夏乾四十岁才登基,登基之后也与欧阳正意气风发一段时间,也自己真正做过事。更明白许多道理,治国之道,不在策如何高明,而是在这些策如何实施。历朝历代,开国有盛世,在于国家初建,上下一心,朝廷威势正隆。天长日久,就慢慢不是那么回事了。
老皇帝夏乾对于徐杰的奏对,显然是满意的,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困难,不是这个年少的徐杰能一人一言解决的。
徐杰听得老皇帝让他回去,却并没有动身。
老皇帝已然起身,见得徐杰未动,开口问道:你还有何事要奏?
徐杰并非没有解决之策,只是这办法徐杰刚才还在考虑要不要直接说出来。此时皇帝再问,徐杰定了定心,往前走了两步,开口说道:陛下,学生有一策,可解决此事。
老皇帝闻言一愣,便是老皇帝自己都觉得难以解决,徐杰却说有办法解决,老皇帝双眼精光一闪,便也不坐了,只是开口道:且说来听听。
徐杰闻言点头,深吸一口气,答道:陛下,自古法不容情,当重典而治。
老皇帝刚才还有一些欣喜,以为徐杰有什么惊世骇俗的高明手段,此时听得徐杰之语,笑了笑道:法不容情啊,可惜有人容情!罢了罢了,便说到此。
冗兵冗将,看起来是勋贵之事,但是其中不知有多少文官牵扯,利益问题,从来都是如此。法不容情人容情,就是这个道理,若是随便就解决了,皇帝还用来问徐杰?
徐杰却是不罢休,又道:问题症结,只在执法而已。
老皇帝听到这一句,面色又严正几分,问道:执法?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徐杰摇摇头:陛下,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皆是拿笔执法的衙门,陛下需要拿刀执法的衙门。如此,万事皆可事半功倍。
老皇帝这回是听懂了,拿刀执法,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何其难?老皇帝笑问一句:拿刀执法?衙门差役没有刀乎?
徐杰心中想的哪里是这些,便是又道:刑与法,若上到勋贵与士大夫,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唯有笔也!
老皇帝听得有些乐了,觉得徐杰当真是幼稚,又问道:朝廷靠的谁?朕又靠谁治国?把刀架在满朝文武身上?徐文远?你此语,不知欧阳正与谢昉听来是何想法。
老皇帝知道徐杰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即便皇帝有这个想法,要用刀来恐吓文武官员不得违法乱纪,皇帝也做不到这件事情,满朝文武岂能让皇帝做这件事情?满朝文武无人支持这件事,皇帝怎么可能做得成?
皇帝又让何人来做这件事情?谁人又愿意做这件事情?
徐杰还是一脸严正,只道:陛下,此法可行,关键是看怎么行,就看如何让人自己把刀悬在头上。
老皇帝听到这里,笑意一止,竟然走到了书案之前,咳嗽几声之后,老皇帝也顾不得那么多,急忙开口问道:当真有让人自愿入毂之法?当真能把刀悬在满朝文武头上?
第二百零八章 奏对与刀,说客方兴(5400)
老皇帝夏乾有些激动,徐杰点头便答:陛下,让人自愿入毂之法不难。
快快道来!夏乾是有些激动,夏乾的激动,主要来自一个事情,在于若是徐杰真有那把刀悬在文武百官头上的方法,这皇家的权利,也将更进一步。
只要是皇帝,没有人不愿意见到这样的权利进步。自古皇帝,看起来是权利中心,其实并非真的就是完全的权利中心。从周分列国,到外戚之汉王莽之汉三国之汉,再到司马得魏而晋,到后来唐之藩镇。皇帝从来没有真正完全成为权利中心。
即便是到得如今夏家天下,士大夫强势的时候,皇帝百事难为,勋贵强势的时候,又感觉龙椅岌岌可危。
夏乾太想要一柄能悬在所有文武官员头上的刀了。
徐杰已然开口:陛下,如御史台以笔监察天下者,不如以刀监察天下来得直接。陛下需要一把掌控在手的刀,那么就建立一个新衙门,由陛下直接掌控的新衙门,衙门里皆是拿刀的,如此监察天下,诏狱在后,大刑在前,生杀予夺,一言而决。
徐杰没有说得十分明白,但是夏乾已然明白了。徐杰所言为何?明之锦衣卫也!或者说是明之厂卫也
夏乾闻言却有顾虑,顾虑这文武百官可不傻,可会同意夏乾做这件事情?可会让这个衙门真的成立?可会真的促成此事?若是没有各地支持,没有官员配合,此事岂能做成?不过又是一个空壳而已。
这件事情朱元璋凭借自己一人的意愿能做成,那是因为朱元璋乃开国皇帝。夏乾想凭借自己一人的意愿做成,那是不可能的。
徐文远,此事难成,满朝文武,岂会有人被朝廷监察?岂会有人让自己陷入险境?夏乾一边说,还一边看着徐杰,兴许夏乾更喜欢徐杰能把这个问题解决。
徐杰果然没有让夏乾失望,开口说道:陛下,以往兴许难成,而今却不然。勋贵崛起十几年,朝中隐隐已有武重文轻之感,枢密院使虽为文官,却早已被架空,多年不管事。如今的枢密院,早已是勋贵之人结党所在。枢密院要多少钱,无人敢问,枢密院要多少粮,便是官员俸禄发不出,也无人敢拖。
枢密院要谁升官,谁就升官。枢密院要做什么,从来无人敢当面反对。学生更听过一些传闻,但凡哪里地方衙门敢与枢密院作对,哪里便会起大贼,还无人去剿,各地主官,怕担罪责,多是对枢密院唯唯诺诺。此事只怕早已让许多人天怒人怨,只是敢怒不敢言。但凡陛下决心治理军务,以治理军务成立新衙门监察天下,朝中文官,必然应者如云。如此便是名正言顺,待得监察之事在京城与各地铺开,监察各地驻军之事其一,往后监察各地衙门,也当名正言顺。
徐杰这番话语,说白了就是只要文官支持这个拿刀监察天下的衙门,只要衙门第一步建立起来,往后监察的文官头上,也就是顺理成章。监察文武,也就是监察天下。
夏乾听得激动不已,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徐杰说破之后,一切变得更简单。以监察军队为名义,让文官支持辅助建立这么个监察天下的系统。系统完成之后,到底监察谁,就由不得这些文官说三道四了。
夏乾已然在徐杰面前踱起了步子。
徐杰说这番话语的时候,并不紧张。不知为何说完之后,反倒有些紧张起来。厂卫之事,徐杰明白,这是一柄双刃剑。
厂卫可以是监察天下的机关,厂卫也可以是皇帝实施血腥的手段,甚至可以是皇帝做那些龌龊之事的利器。
徐杰出这一招,也有私心。私心就是希望这个老皇帝在临死之前真的能把勋贵打压下去,甚至想看到李启明人头落地。私心之后,却也有一些担心。厂卫关乎一心,就是皇帝之心。
皇帝这种制度,本身就是有很大的缺陷的。皇帝也是人,这个人贤良的时候,万事好说,国家富强兴盛。但是这个人若是愚钝不堪的时候,后果不堪设想,若是愚钝不堪的皇帝手中若还有一柄随心所欲的刀,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此时徐杰,也想不得那么多。此时的徐杰,就想要李启明一败涂地。在皇帝面前说兵事改革之事,也是这个原因。
徐杰兴许与夏锐是一类人。夏锐从不表露出对于皇位的觊觎,徐杰也从没有表露过自己心中想做的事情。徐杰要李启明人头落地,与家人没有说过,与谢昉没有说过,甚至与欧阳正也没有说过。就算解冰多番示好,徐杰也是谨小慎微。
徐杰要李启明死,这是早已生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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