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天策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无罪
此时这座钟离城里,绝大多数活着的南朝人应该就在他所在的这一段残墙上。
但是很多熟悉的面孔,却并不在这里面。
薛九不在活着的这些铁策军里面。
那些先前自愿加入铁策军的年轻修行者,一个都不在这里面,包括那名和萧锦有仇的司徒念,也不在活着的这些人里面。
剑阁那痴痴傻傻的唐念大也已经死了。
他一眼望去,整个剑阁只剩下了十余人。
那些最早和他一起行军,他记住了名字的三百名铁策军军士,此时活着的也没有几个。
他此时甚至感到了深深的羞惭。
因为他很清楚,容意和萧素心等人之所以能够活着,不只是因为他们本身是修行者,比起一般的军士而言更为强大,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他在之前的战斗里,总是下意识的第一时间解决对他们造成致命威胁的敌人。
不用过去安慰他。
陈宝菀只是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就在她想要动步之前,陈尽如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军师。她有些不解的看着陈尽如。
这是每一个强大的将领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陈尽如看着她,轻声的说道:只有被足够的痛苦折磨,他才会成长的更优秀,在今后的战阵里,才会做得更好。
陈宝菀沉默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才看着陈尽如,有些感慨的说道:所以我一直觉得我哥太过冷漠,没有年轻人的血性,是因为他这样的事情已经经历得太多?
陈尽如淡淡的一笑,他在边军少说也打了数十场仗了,经历的当然不少。现在的林意很清楚,他的每一分荣光里,都蕴含着他这些战死的部下的鲜血,而陈家在南朝能够到此时的位置,便不知道由多少的白骨和鲜血堆积而成,他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当然不能纯粹的出于他的血性。
曹景宗身影一动,落在了墙上。
他已和林意见礼,目光便很自然的落向其余人。
他微微一怔,看到了一名熟人。
老魏,你的命真硬。他看着魏观星,忍不住说道。
魏观星有些萎靡不振的苦笑道:真没想到能够活下来。
这样的不世奇功,足够你吹嘘一辈子。曹景宗看着他身上还在数处渗血的伤口,认真道:真是值得。
你也知道我早就不在这个,韦将军呢?魏观星问道。
他顺路去算个帐,应该很快就要到了。曹景宗看了一眼上游,说道。
此时淮水之中的水位已经趋于正常,只是和平时相比,水流还是很急。
当魏观星和林意等人朝着上游看去时,远处的黑面上,已经隐约出现了数个黑点。
林意的目力远超寻常的修行者,他很快就看清,那顺流而下的是数条寻常的大船,然而他的眉头马上深深的皱了起来。
怎么,明威边军也喜欢用敌军尸首来震慑对方吗?他有些忍不住的问曹景宗。
这城墙上其余绝大多数人还不能看清那些船上有什么,所以有些不明白林意为何有此一问,但是曹景宗却是十分清楚。
他转头看着林意,认真道:那些悬挂在船沿外的首级,并非是北魏人,而是我们南朝富水郡郭家门阀的所有成年男子的首级。
林意顿时一愣。
这城墙上绝大多数人虽然还不能看清那些船的详状,但是听着曹景宗这句话,他们便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魏观星淡淡的笑了笑,果然是韦将军的作风。
北魏和我为敌,无论他们做什么,那都是分内事,但身为南朝人,南朝的水土和财富养育了这群人,但忘恩负义,给这些北魏人提供大船,却是罪不可恕。
曹景宗也淡淡的说道,若不严惩,很多门阀便也自然唯利是图。若没有这些大船,有林将军您的铁策军坐镇,他们也未必能够这么快破城,富水郡郭家,他们自然要为钟离城多死的人负责。
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一时没有说什么。
那数条快船乘风破浪,很快也清晰的闯入所有人的实现。
为首的一条船,船身有无数道赤红。
一颗颗首级悬挂在船外,这些首级上淋漓流淌的鲜血,将这船身染红。
突然之间,北岸已经杀城一团热粥的北魏营区之中,响起了许多人的哭嚎声。
一批原本已经逃上一处高坡的人突然大多坐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嚎起来。
曹景宗看着那些人冷笑起来:那些人,应该便是郭家的人,除了随那些船而来的这些人在北魏的这些军中已久,这些北魏军队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这里,恐怕也是因为郭家的原因。
富水郡郭家是富水郡第一望族,这样乘机将青壮年男子全部杀绝,韦将军便不怕朝中非议?齐珠玑走上前来,有些担忧的轻声问道。
有此钟离大胜,能够逆转乾坤,便足以压下此等非议。曹景宗冷笑更浓了一些,否则圣上心软,不知多少郭家子弟要活下来,今后不知道又会生出多少麻烦。
其实没有人有非议,每个幸存下来的南朝军士看着那艘船外悬挂着的面目狰狞的首级,都觉得很快意,就如齐珠玑,也只是担心韦睿这样的将领会不会和魏观星有相同的遭遇。
韦将军应该会和你说些话。
陈宝菀来到了林意的身边,她轻声道:乘着你还有时间,我要单独和你说些事情。
林意当然不可能拒绝。
他和陈宝菀朝着一侧走去时,其余所有人很自然的让开,给他们让出了一片空间。
萧淑霏一直是那种面冷心热的人。
陈宝菀的第一句话,就让林意一怔。
第五百七十章 深忧
我当年在学院和她总共也没有说过几句话。
陈宝菀看着不明所以的林意,接着说道:萧宏对我陈家很忌惮,所以不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共同的好友,我和萧淑霏恐怕早有争斗。
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林意有些奇怪的看着她,既是能够生死相与的知己,他和陈宝菀之间便不需要有什么掩饰,所以他很直接的问道。
我家里有可以任着我性子行事的兄长,即便我决定来这里,带上我陈家最宝贵的财富,哪怕他都觉得我一定会死在这里,他都让我来了。但是萧家不一样,她没有像我那样的兄长,萧宏他们的行事不会容许她和我一样做。
陈宝菀看着他,认真的说道:但我知道,若是换个位置,她也会和我一样来钟离。
这可不一定。
林意摇了摇头,他看着陈宝菀的眉头瞬间挑起,便马上又摆了摆手,道:不是你想的那种意思我的意思是,以她的性格,如果觉得我已经陷在大军之中,已经必死无疑,她或许不会赶来和我死在一起,或许应该会是想尽一切办法帮我报仇,杀死这些北魏统军的将领。
你们男人或许真的不够了解女人。
陈宝菀有些感慨的笑了起来,哪怕再理智的女子,在有些时候都不可能绝对的冷静。
你这听上去是生怕我休妻的语气。林意无奈的看着她苦笑起来,可关键在于,我对她简直是一往情深,关键在于,萧家却是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我根本将她娶为妻子的机会都没有。
陈宝菀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便狠狠白了他一眼。
不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意收敛了笑意,看着她:你这一本正经的和我单独说话,就是特意要为她说好话?
陈宝菀却沉默下来。
她眼睛的余光里出现了白月露的身影。
她的心中再次生出很奇妙的情绪。
白月露并非是她陈家的人,而且她可以肯定,白月露也并非是萧家的人,更非萧淑霏的人。
若是如此想,白月露的身份自然存疑。
只是即便她的心中很自然的生出疑问,但看着当时白月露和林意并肩站立说话时的神情,她却对这名女子生不出什么敌意。
这名女子安静而温和。
在这样残酷的大战之中幸存下来,这样的心境平静,只能说明她经历过无数同样的残酷时刻,行走在无数生死的边缘。
这样的女子,应该就像是那些外表无害的野猫,它们时刻在为了生存而挣扎,它们有着锋利的爪牙。
但她的安静和温和,却是发自由心。
和那些野猫一样,只有真正让它们信任的人,才会让它们温顺和不再显示爪牙。
林意对于她而言,便是那种真正的可以信任,可以生死相依的人。
哪怕是面对这样残酷的杀阵,哪怕是面对死亡,她都可以内心平静,这是因为林意。
林意或许感觉不到,这名女子或许自己也未必能感觉得到。
但她能够感觉出来,她有着这样的直觉。
按理而言,她应该提醒林意,这名女子的身份存疑,然而眼睛的余光里再扫见这名女子时,话到了口边,她却是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看来是我多虑了。
她再次抬起头来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然后道:我只是生怕你对她有所误解。
你应该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林意并不知道她真正的心中所想,他只是笑了笑,抬起头来,道:我在她的眼中当然有些幼稚,但很幸运的是,我真的很少看错人。
悬挂着富水郡郭氏门阀诸多首级的大船越来越近,船头上一名身穿铁甲,头发已经花白的男子静静负手而立。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面貌也不出众,也没有那种让人一眼便觉得锋芒毕露的铁血味道。
然而他却是北方边军的第一名将,在北魏都有韦虎之称的韦睿。
再过往准备的十余日时间里,那些不断传递到他面前的军情,早已将他和整个钟离城以及铁策军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看着这最终的画面,听着城中和北岸上那些北魏军士的哀嚎,他看着城墙上的林意等人,觉得这真是一场神迹。
已经不只是后生可畏。
南朝和北魏的决定性一役,虽然由他来一锤定音,但能够让他完成这样的最终一击的,是因为这名年轻的铁策军将领一直死死的拖住了这十几万北魏大军的脚步和注意力,甚至瓦解了他们的战意。
一股沉稳的力量从他的脚下生成,然后他飞掠起来,越过数十丈的水面,直接落向这段城墙。
在林意和这段城墙上所有将领向他行礼之前,这名头发花白,看上去已经五十余岁面容的男子,已经微微躬身,对着林意等人行了一礼。
按照最新军情,中山王元英已经挥师急返洛阳,杨癫这些军队一溃败,我北部边军便不可能腹部受敌,我朝诸洲驻军能够保证粮草通畅,各地镇戊军也能源源不断往北增援,局势便已彻底逆转,战事对我朝已经大为有利,哪怕萧宏再保守,不日应该开始大举反击,北魏军队必将伤亡惨重。
韦睿甚至没有任何寒暄的话语,他看着林意等人,很平和的直接说道:钟离之战大胜,林意将军和铁策军建立的是真正的不世奇功,只是我心有深忧。
就连陈宝菀之前都已料到韦睿一定会和林意有一场认真的对话,但她没有想到韦睿竟然直接就用这种方式开场。
林意也没有料到。
他更没有料到韦睿会直接说出一句心有深忧。
您的意思是?他恭谨的回了一礼,心中却是苦笑,只觉得今日每个人都让他像猜谜。
军功太大,我担忧没有什么奖赏可以匹配。韦睿认真的看着林意的眼眸,说道:我更担心,若是遭受不公正的待遇,你会因此而不满。
第五百七十一章 老将之直,老兵之顺
这两句话更是突兀,林意心中一动,隐约听出了他这些话中的真意。
我和你父亲也是故知,说话便自然会直。
韦睿看着他接着说道:一名寻常的修行者再有异心,对于整个王朝的危害也不会太大,但一名国之重臣若是有异心,却会引起无数的祸事。之前你和你的官阶一样,在南朝是微不足道,但你镇守钟离大胜,今后便会很不一样。
更何况你斩杀席如愚,连杀神念境修行者,你以数千军力,阻挡十几万大军,杀敌无数,令杨癫都无可奈何,这样的战绩流传出去,便不只是军功的问题。
韦睿深深的看着林意,顿了顿之后,接着说道:这是史书上都没有过的战绩,你会成为万众崇拜的对象,围绕着你会有无数传说,你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将会和神一般。无论给你什么样的封赏,你都会成为南朝举足轻重的人物,你的任何一言一行,将来都会对南朝有着深远的影响。
韦睿所说的话的确很直接,林意彻底明白了这名边军大将的意思,他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这些真正的大人物们,他们所看的事情,所担忧的事情,往往是一样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
他的面色严肃起来,然后认真道:您所提醒我的,陈军师也已经提醒了我。
韦睿的目光在陈尽如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并没有多少意外的表情,只是道:所做应对是一回事,只是你注定上升太快,你走的道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你一步便跨上高峰,你没有经过很多艰难抉择和委曲求全的事情,你的性情便更不可能委曲求全,但无论你将来如何行事,也应该明白,其实像我们这些人,退让和委屈,也不过是顾全大局。
林意点了点头,他微苦的笑了笑,道:所以当年很多和我父亲那样的人,便是因为这顾全大局四字。
一将功成万骨枯。
韦睿深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北岸,又伸出手指,无比肃穆的点了点北岸,即便此时我军已经大胜,追击北魏残军而已,但这每一息之间,还是有许多手足在死去。许多读书人未上过战场,在他们看来,我们这些将领自然是铁血无情的,但他们很少认真去想,所谓的一将功成我们这些人在边关征战了许多年,得了这所谓的功之后,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难道只是余年里的安乐?亦或是名垂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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