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攻闽之事有了眉目后,对于暂时保持守势的中路,黑夫做了一系列安排。
统领郴县兵的假裨将,自然是那位帮他干掉贾和的辛夷都尉,辛夷是统一战争里名将辛胜之子,爵位不低,只等咸阳同意,就能转正,黑夫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听话。
此外,黑夫又以平阳山关之乱为由,卓拔老同事,湟溪关守将安圃为三关都尉,将阳山横浦湟溪三关,连同一万兵民交给他,开始囤积粮食,伐木造船,为明岁进攻南越做准备。
而后,黑夫又拟定了用来攻伐闽越的军队,将自己的老部下们,统统塞入其中,几乎个个都升了官。
利咸素来稳重,黑夫让他在南昌督粮,为治粟都尉。
东门豹勇猛,为踵军都尉,继续做前锋大将。
小陶亦为都尉,但他带回的那批残兵需要休整,黑夫让他挂名,打算平定闽越后,让小陶去武昌和共敖轮换,论练兵,还是小陶更有心得,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卒,兜了一个大圈子,在异域转战数百里,还能活下来一半,且建制尤存,实在是一个奇迹,足见其能。
而季婴,则被任命为督邮,这是新官职,专门管整个军团各部的驿信军情往来。
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有外人的时候,季婴乐呵呵地笑言:你们看,亭长做主帅和不做主帅,简直是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差别,过去公不疼母不爱,如今,吾等却个个高升了!
众人哈哈大笑,黑夫却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汝等可知,在第一次伐越大败后,人人皆言,南方是个烂摊子,但我却毅然接了下来,这是为何?
季婴和东门豹最先嚷嚷道:是因为亭长想吾等了!
利咸心思最多:亭长是不愿吾等在南方,受外人欺凌。
小陶想的比较深:是因为亭长不愿,国事败坏,子弟丧命。
黑夫点头:汝等说得都对,我不仅无法放任国事败坏,也是舍不得旧部,舍不得南郡安陆子弟,我曾说过的,要带你们回家!这承诺,至今未改!
但,我之所以敢只身南下,还有一个原因!
四人都看向黑夫。
汝等,还记得在湖阳亭,在户牖乡,在蕲南战场,还有在这豫章的事么?
都记得!
小陶利咸季婴重重颔首,东门豹也大声道:怎可能忘!
那是过去十五年来,他们一步一步,携手同行的足迹,虽然现在,黑夫已经一步迈上了帝国的半山腰,而他们尚在山脚。
黑夫让众人聚过来,动情地说道:在这些地方,吾等面对的敌人各不相同,或是贼寇盗匪,或是魏国武卒,或是楚军精锐,或是荆邦余孽
但相同的是,不管在哪,汝等都是最值得信赖的乡党,是可以将背交给对方的袍泽!
他握紧自己的拳头道:在冒着风雪南下时,我告诉自己,只要有东门豹有利咸有小陶有季婴,只要有你们,只要吾等能够重聚,那就如同五指合成拳头,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吾等齐心协力,就没有斩不了的敌酋,灭不了的邦国!
然也!
四人动容,纷纷将手放了过来,与黑夫的拳头,堆叠到了一起,齐声道:
吾等,愿为亭长披荆斩棘!
重新汇集了旧部,安排好前后诸事,就在黑夫抵达南昌县,准备挥师东进时,作为督邮的季婴,却给他送来一份来自咸阳的信。
是叶子衿的家书,里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常里短,从她为叶腾守完墓,到回了一趟安陆看望黑夫他母亲,最后又带着两个儿子,以及陪在身边的侄女小月,去咸阳居住。
这一去,是作为人质。
她废了很多纸墨,描述了骊山的新景,说了渭南街的繁荣,已风靡都城,香气扑鼻的面食小吃,还有上林苑那一大片新宫殿的雄伟,以及孩子们初到咸阳后的种种趣事:来自西域的新奇瓜果,高鼻深目的异乡客商,还说这座城市变化太大了,难以适应:吾等如陋乡之子入城。
直到最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了黑夫一件政事。
黑夫眼睛扫过那几行字,顿时闪过一丝惊诧:
陛下,换相了!?
第667章 换相
我记得是两年前罢,李丞相七十大寿,陛下封他为彻侯,文武百官皆登门恭贺,门廷车骑以千数。我家良人本不欲往,是章少荣非得拉着他前去贺喜,他只是个小官,章少荣却是堂堂比二千石的郡尉,却还得在门外排队才能进,那时候,李丞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无比
曹氏是咸阳丞司马欣之妻,在咸阳的女人交际圈内,她素来以好事热情多嘴出名,今日她来昌南侯府中拜访,与女主人叶子衿唠起家常,说着说着,便扯到政事上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好让对方听得更专注:可今日我路过李府,掀开车帘一瞧,夫人你猜怎么着?
叶子衿打开黑夫前几年在胶东时让工匠制作的冰鉴,给曹氏加了一盏冰凉透彻的浆水,笑道:怎样?莫非是冷落了些?
没错,真是天壤之别,那硕大的门前冷冷清清,一个访客都没,我还听说,李丞相近来只在朝廷和家中往返,回到家便杜门谢客。
说完,还偷偷看了看叶子衿的表情,据她所知,昌南侯早年发迹,多亏了李由的提携,但后来两家关系破裂,不论是焚书之议还是南征,双方都有不同立场,几成政敌。
曹氏在这眉飞色舞地说着李斯的倒霉事,为的就是讨好叶子衿,顺便果断站队,让丈夫司马欣和失势的李斯父子撇清关系,紧抱蒸蒸日上的昌南侯
毕竟夏阳三杰之首的章邯,也是被李斯发掘并逐步提拔的,司马欣作为章邯朋友,与李家也没少往来。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叶子衿摇头叹气,在给黑夫的信中,她对此轻描淡写,可在咸阳,这件事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女主人的回应鼓励了曹氏,她继续道:夫人,你说这李丞相是怎么想的?随行车骑众多以至僭越,被陛下看到后怫然不悦,这也就算了,竟有内官近臣向李丞相通风报信,使之减少随行车驾
叶子衿听说,秦始皇帝自从在莒南遇刺后,性情便越发乖戾,令咸阳周围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都用天桥甬道相互连接,春天时这批道桥建好,皇帝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住哪,所到的地方,除了身边内官,无人知晓,敢泄者死。
可那天,却有人将皇帝的态度偷偷告诉李斯,这可惹了大祸,秦始皇勃然大怒,令廷尉将在场数十名内官中人都缉捕审问,无人认罪,于是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李斯那边,秦始皇也没放过,竟罢了他的右相,改任左相,而原来的左丞相冯去疾,则做了右相
这一换,代表着皇帝对李斯的不满。
秦以右为尊,右更比左更大,右相也位在左相之上,曾经炙手可热的李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栽了个大跟头!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通古能怎么办?只好向秦始皇请罪,战战兢兢地忙碌于案牍,从此之后出门,只驾一驷,带一老仆。
不过,李斯的马失前蹄,只是咸阳朝堂动荡的开始。以这件事为契机,秦始皇令御史大夫茅焦整顿吏治,严查贪污舞弊奢靡之风,御史府的黑衣御史们整日出入各大官署,并鼓励官员相互举报不法之事,一时间咸阳官不聊生。
而曹氏今日来,铺垫了那么多,以赢得叶子衿好感,其实是为了此事
曹氏结束了八卦模式,开始擦起眼泪来:夫人不知,家兄曹咎,乃是咸阳狱曹掾,一向勤勉节俭,前日,他却被御史府约谈,说是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是这样?
叶子衿笑而不语,曹咎,她当然知道,曾做过栎阳狱吏,接着去东海郡下相当狱掾,与项氏关系莫逆,收了项梁兄弟不少钱呢。
她甚至听丈夫提起过,说项缠抗吏杀人,导致项氏举族被缉捕时,曹咎又收了项梁的贿赂,写信给当时任栎阳丞的司马欣,希望放项梁叔侄一马,不必株连,但司马欣得了黑夫嘱咐,将此案严办,认为项缠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谋反,三族皆当株连,遂不由分说,将项梁叔侄发配北地郡。
若不如此,他怎会被叶腾抬举,高升做了咸阳丞?
这曹咎就没有司马欣聪明了,贪的不是权,是财,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无人追究他,反正奢靡纳贿,已是统一之后,秦朝官员心照不宣的事。
但谁让他倒霉,遇到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被御史府双规,能怪得了谁?
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查办家兄的人,正是新近从南边调来的侍御史喜,妾听说他是安陆人,是昌南侯乡党,可家兄,也与良人一样,唯昌南侯是瞻啊,这真是大水冲了河伯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叶子衿递过去绢布,无奈地说道:曹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喜御史,虽是良人乡党,但一向铁面无私,只按律令办事。休说是我,哪怕我家良人出面,也不好使,恐怕他会反过来,追究吾等包庇,到时候,唯恐连累了司马县丞
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曹氏被吓到了,她也是哀求丈夫无果,才来昌南侯府试试的,见求情无望,只能退而求其次,避席下拜道:
夫人,我家良人说,家兄有贪腐不直之罪,恐将叛司寇之罪,要去岭南军中服役,南方暑热而多瘟疫,他一个北人过去,恐怕难活
叶子衿明白了,承诺道:若真如此,我定会写信去,让昌南侯好生照顾曹狱掾,必不使损伤!
好说歹说,叶子衿才劝走了曹氏,送她到院子里时,正好侄女小月,牵着两个孩子从外面来。
曹氏了了心结后,好事热情的性子又上来了,听说这个模样周正的少女是昌南侯的侄女,便一把拉住,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赞道:
好俊的淑女,不愧是侯门之女!
接着,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称赞,就源源不断地说出,最后又问道:可曾婚配了?
小月羞涩地说道:未曾
曹氏有种咸阳人的自然熟,笑道:莫非已有意中人了?
没有!
小月断然否认,俏脸上一片燥红,她被这个热情过头的大婶弄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个礼后,便带着破虏和伏波进去了。
这个刚从安陆乡下来到都城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在叶子衿和曹氏眼里,根本就没秘密。
看来是有看中的士了。
曹氏笑道:不过这硕大咸阳,能配得上昌南侯侄女的,可没几家啊。
言语中有些艳羡,比如他们家,就根本高攀不起。
怕是要公子王孙才行!
叶子衿却摇头:咸阳的公子王孙们,谁会看上她一个乡下小女子?
她看向侄女背影的眼睛,有些忧心。
这天真烂漫的少女,自从刚入咸阳时,在渭水桥见了公子扶苏的车驾一眼后,就痴了似的,常愣愣出神,这让叶子衿觉得,带她来咸阳,并不是什么好事
曹氏还邀请叶子衿去家中坐坐,但叶子衿指着自己一身素服,以为父守孝一年方可出门为由婉拒了。她来到咸阳后,几乎足不出户,也拒绝了任何可能的麻烦。
政局动荡,皇帝施政急躁不耐,这时候,跑出去长袖善舞,不是好的选择。
何况,她虽不出门,消息,却灵通得很!
前脚才将曹氏送走,后脚,家里的女管家鸢就来了。
许多年前,鸢为人所略买,被黑夫所救,父女二人为了报恩,自愿做了黑夫家的庸保,至今已有十年了。黑夫伉俪二人去胶东时,亦是鸢留在咸阳守着府邸。
鸢已不是当年瘦巴巴的样子了,时间和好日子,将这少女变成了大妈,腹围比她那哑巴丈夫还粗,牙尖嘴利,十分干练,是叶子衿的好帮手。
她奉女主人之命,在昌南侯府和市肆糖铺间来回,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夫人,出大事了。
这大热天的,树欲宁而风不止啊,叶子衿无奈:又出什么事?
鸢说道:我方才路过渭南街时,看到君侯十分敬重的那位喜君家,被官府的人围了,他也被官吏拷着枷锁带走,听说是廷尉署的人
这却是叶氏没想到的,她皱起眉来:喜本就是纠察官吏的侍御史,怎么会被人抓走?
莫非是太不讲情分,得罪了人?
鸢也听说了,喜执法极严,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一旦有过失,就翻脸无情,闹得咸阳官场鸡飞狗跳,也被许多人痛恨。
有御史大夫茅君护着,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针对喜?
叶子衿却明白,这股纠察吏治的风,是秦始皇的意思,只要喜不查到九卿头上,谁也不会为难他。
此事太过蹊跷,猜也没用,等到稍晚一些,通过多方打探,叶子衿终于知道了事情原委:
喜昨日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直言大秦吏治之败,律令松弛,皆源于君道之坏,请停阿房,罢寻西王母邦求长生诸事!触怒了皇帝,被廷尉抓了!
好大的胆!
纵是叶子衿,亦满脸惊骇,比听说李斯翻船还吃惊:他一个六百石的小御史,也敢纠察到皇帝头上!?
第668章 上行下效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秆上的喜,目光中有钦佩,亦有惋惜,又转身对来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给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够了,多谢廷尉。
蒙毅还礼: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却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虽无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罢,蒙毅便让众吏都离开,只留下茅焦与喜,隔着牢狱的木栏相望,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榻,只有外头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涂!
茅焦终于忍不住了,怒责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属下。
我让你纠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员,但你怎敢直接指点到陛下头上,竟还说陛下乃是吏治败坏之源!?
喜愧对御史大夫厚爱。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