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林朴
侯宣轻笑一声,说道:“算就算,若我们这边伤亡多过你们,我就承认你是我们一族的主家。侯氏奉你为王。但如果不是,你也要认账。”
尔朱孝毫不犹豫,大声说道:“好。”
两边羯人俱都举起手中兵器,大声吼道:“好。”他们虽然只有两百多人,但声音响彻云霄,他们原本都是牧民、农民、工匠,平时相互认识,不少人平时融洽和谐,可忽然变成嗜血的军人,发出整齐划一的吼叫。
在场的墨者听明白了,原来两家商量好做一场生死之搏,为的接下去还有很多难关要闯而先行做的对对方的支配权的争夺,胜者将成为一个新的羯人部族的首领。这种逻辑,原本是所有征战的逻辑,但是被他们这么**裸地说出来,这样毫无怜恤地践行,让人仍是感到心寒。
张玄与吴琛两师弟年纪较大,几十年来已见惯北方战乱,透彻地看出在乱世当中,手中但凡有点人马的部族,原本只是守着自己的平常日子过,毫无天授爵迹的昭示,只是为了首领灵机一动,拉开架势自称贤君圣王,占据地盘,抢夺人口,横征暴敛,烧杀劫掠。与周边的贤君圣王彼此交战厮杀,要么败亡,要么侥幸不死。侥幸不死的机缘巧合,倏忽壮大,成就所谓王国。但也往往不过几个月,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便如雨打风吹散去,留下无数残垣,无数尸骸,无数孤臣孽子的事例,非荒唐无以形容。他们所拼命保护的这伙羯人,本来是劫余的孤老残幼,不过二三十年生聚而得的数百之众,恍惚又站回了那样的轨道上。
其余后辈如张延、聂沫,赫连琴等人,虽然都是在云中邬中出生,没见过谷外的腥风血雨,也多少隐隐觉得,事态正在走向非常非常不好的境地。
两边羯人分别跑出一些人,飞快地将遍地尸体到两边中间的空地,一一核名点校,很快唱名已毕,不计算还能站立的伤者,侯氏羯人及从属的他姓羯人死了三十六人,尔朱羯人死了三十三人。原本谷中尔朱羯人只有侯氏羯人及其从属的一半左右人口,即便在这里的青壮年比例大约也是二比一,但居然死亡人数比对方要
少,足见尔朱羯人战斗力强大,组织得更妥当一些。
数字一出,尔朱孝趾高气扬,有人牵来一匹高头大马,尔朱孝毫不迟疑地骑上去。
侯宣有些气沮,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尔朱孝面前,双膝跪下,亲吻尔朱孝的脚趾。
尔朱孝点了点头,说道:“可以了。”
侯宣站起来,默默站到尔朱孝的身后。
之前站在侯宣那边的羯人有几个飞快地移动到侯宣背后站好,但绝大多数都站在原地不动。一个人排开众人站出来,大声说道
第158章 自由意志
张延一看,原来那人竟是师弟侯泰山,他又惊又喜,说道:“我刚刚没看见你。”
侯泰山轻轻一笑,说道:“我是羯人,也是墨家的弟子。”他扬了扬手,他身后羯人的阵型分开,聂沫从中走出,快步地跑回张延身边。
张延见聂沫无碍,心里略微放心,对侯泰山说道:“那大家都放下兵器,有什么事情慢慢商议。”
侯泰山并不理睬张延,往右前走了几步,对尔朱孝大声说道:“我侯氏羯人不认可这次较量的结果,也不打算接着再比,以后我们两家各走各路,两不相干。”
尔朱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他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身后的侯宣,这才说道:“你是墨家子弟,已经不算是羯人,不能干涉羯人的事务。”
侯泰山沉声说道:“这里所有羯人,都是受墨家庇护才活下来的。若说受过墨家的恩惠就不再是羯人了么,那各位也都不是羯人。”
尔朱孝说道:“羯人人少,本来就应该团结一致,同心协力,我们这一番比拼,就算死伤一些,也是为了团结在一起,你不打,倒是想要把我们羯人分开么”
侯泰山呵呵一笑,说道:“人少还要大打出手,伤亡过半,说团结一致岂不是笑谈”
尔朱孝大怒,转而对侯氏羯人大声喊道:“这个人并非侯氏的宿老,他才刚刚杀害了侯崇,你们难道甘心服从他”
侯氏羯人中起了一阵骚动,但立即平复了下来。
侯泰山说道:“羯人有一句老话,生两个儿子,不投在一支军中。我们离开此地,各奔前程,你族或我族遭遇不幸,也许另一族侥幸可到达生地,都算是羯人的延续。”
他这话一出,张延又是一惊。他本以为侯泰山一出,便解决了侯氏羯人的变乱,即便尔朱氏执意要走,那也只是少数羯人的变动,不至于影响云中邬的大局,但侯泰山这样说,分明是说他也要带着侯氏羯人出走。
侯泰山对张延大声说道:“大师兄,我从没出过云中邬,不解外面的地理与形势,你刚刚从邬外回来,不妨给我们推荐一下好的去处。刚刚我们虽然闹得很不愉快,但羯人会记得墨家的恩情,你给我们的建议,我也会认真听取。”
张延脑中急转,他想了一想,才说道:“现在氐秦吕光正统帅大军,准备进攻西域,河西已经完全被吕光的军队所遮断,毫无缝隙可钻。而西域龟兹国也在联络西域各国,组织联军抗衡吕光。这便是基本的态势。你们羯人长相身形和西域人相似,和吕光军中的汉、氐、戎人相貌完全不一样,所以此刻若是你们西行,一定会被吕光的军队当成是西域各国派来的奸细捕获,后果可想而知。”
尔朱孝开口说道:“依你之见,我们又该如何”
张延笑道:“往东走和往西走
没什么区别,从天水往东走不远处就是长安,是这时朝廷的京畿之地,去那儿是不明智。”
侯泰山点头,说道:“那便只有往南或北去了。”
张延说道:“往南去倒也无不可,但南边戎人部族繁多,虽然戎人对羯人不见得有很深的仇恨,但南行去最后可以落脚在哪里,到处地也没有了,你们能在哪儿落脚倒是往北走有两个不错的去处。”
尔朱孝拱手说道:“愿闻其详。”
张延说道:“从天水往北三百里,在河套之北阴山之南,有一处绝佳所在,那里水草丰美,山野出产富饶,而人烟稀少,足够羯人在那里休养生息。另一处稍远,从天水往北行两百里再折转向东,行五百里,在晋阳以北,有一处山川秀美,物产丰富,也是人烟稀少,足可资休养生聚。”
尔朱孝冷笑说道:“我羯人过去常被人认做是匈奴的一支,实在荒之大谬,我羯人乃白种,信奉知教,如何和信奉萨满之教的黄种匈奴混为一谈。如果我们去你所说的河套阴山交会之地,岂不是说的就是匈奴焉支之地,这可真的再难洗刷匈奴旁支的谣言了。”
张延也笑道:“被认作匈奴一支也没什么丢人,那只是匈奴故地,此刻没什么大的势力在,羯人面临的是亡族灭种之危机,能有一处休养生息的地盘,何必在乎别人怎么说!”
“那么尔朱家率领部众去山西,我家就去河套之地。”侯泰山挥手说道,好像他从来就是侯氏羯的领袖一般。
尔朱孝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侯泰山转身对张玄说道:“师尊,你三十年前救了我们羯人,我们感恩,不敢忘记,但我们始终有自己的习俗和生活方式,不能因为师尊救了我们,在这里苟且偷生,我们便能剖骨换血,改换成为汉人的。”
张玄似乎在这一会儿老了几岁,他身体轻轻地晃动,好像站立不稳。张延看见,忙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用力为他稳住身体。
张玄站稳之后口中苦涩地问道:“留在山中,有什么不好”他言辞极为恳切,恳切得谦卑,他当侯泰山是自己的儿子一般对待,问的话也不和同外人说的相同。
侯泰山想了一想,说道:“留在山中没什么不好,只是没有我们的自由意志。我们不想在这山水围困的牢笼里,继续苟延残喘下去,我们是羯人,有自己的传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种田、畜牧原本是奴隶做的事情,要我们自己来做,我们不愿意。手工业我们可以做得不错,但我们更擅长的是打仗。我跟师尊学的是兵法,也许师尊自己并未意识到,兵法要在外面的世界才能有所施展,留在这里,我便是个废人;师尊教我兵法,这是冥冥中的安排。”
姚玉茹听见自由意志四个字,胸口如中重锤,她反复地咂摸这四
个字,侯泰山其余的话完全没入她的耳朵,只有这四个字,有无穷无尽的意涵。
张玄听见“冥冥中的安排”一句话,脸色铁青,气息急促,说不出话来。
侯泰山对张玄躬身拜了一拜,接着说道:“如果师尊愿意和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愿意成为我们的伙伴,我不胜惶恐地欢迎。我会给墨家崇高的地位,仅次于我们信仰的神佛。你们可以帮我们制造工具,建设工程,乃至于管理人民,你们可以实现你们的理想与主张,你知道,没有土地,没有人民,再好的主张藏在山中都没意义。”
他话说得诚恳实在,但在墨家众人耳中听起来却觉得有莫大的荒诞感。
张玄面现痛苦的神色,他猛烈咳嗽几声,说道:“如果你已经深思熟虑,你们一定要离开云中邬,我同意,墨家不会阻拦你们离开,但我对你们两家有个要求。”
侯泰山又再躬身,惕厉地说道:“愿闻其详。”
“想走的人可以走,但是想留下的人也可以留,你们不能勉强这些人跟你们一起离开。”
侯泰山摇头,说道:“没人会留下。”
张玄脸涨得通红,口齿哆嗦地问道:“你是说,你要带走所有侯姓的人,不管他们是不是想留下”
侯泰山回头望了望自己这边的部众,对张玄说道:“我是说,没人会愿意留下。有人愿意留下,我不勉强他们,但不会有这样的人。”
张玄手脚都气得发抖,又转向尔朱孝,说道:“你呢,是否同意不勉强愿意留下的人”
尔朱孝面无表情,并不回答张玄。他径直打马而行,身后的侯宣满脸愧色地跟着他,身后六七十名尔朱羯人愤恨地望着墨家众人,徐徐而去。
侯泰山望着尔朱羯人离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朝张玄走来。
张延拦住他,两人贴得极近,张延压低了声音,恨声问
第159章 忽如远行客
姚玉茹听了,大为讶异,她以为云中邬发生了这样差不多是天翻地覆的大事,张延作为大师兄,以及张玄的儿子,自然要留下来处置诸多事务,心里早就不报任何指望他可以陪自己前往榆中,只想着自己去榆中,知道奶奶究竟何事之后,尽快应付好那边的事情之后,便赶回云中邬,陪在张延身旁。而张延却说可以立即出发去金城,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心中两难,以为这样极为不妥,看上去倒好像张延私而忘公,而自己也不明事理,诱惑张延如此违背人情,说道:“这里刚刚发生这样纷乱的大事,千头万绪,你得留下来帮助你爹,我一个人走就好了,这次我不会再迷路,你放心好了。”
张延看了看左右走来走去的人,轻轻叹息,说道:“大事已经发生过了,接下来大概不会再有。我在这儿并不重要,留在这儿无关宏旨,这也是我爹的意思。”
姚玉茹听张延这么说,心中喜悦,她知道这喜悦极为不该,可也忍不住,问道:“我们真的可以马上就走么”
“我们可以不用和任何人告别,立即就是这个意思。”
“不要给你爹说一声”姚玉茹不想和张玄道别,她不喜欢被审视和裁判的感觉。
张延摇摇头,说道:“他是个固执的人,不喜欢繁文缛节,我们自己走就好。”
“好,但我们怎么走”
张延找着郑柯,郑柯还为魏鸣的伤势而忧心忡忡,听张延说要去金城,并不多说,轻轻地嗯了一声便走在前面,领着两人往先前停火气球的地方走去。
走没几步,聂沫斜刺里追赶上来,对姚玉茹说道:“姚姐姐,你这就要走了么,什么时候能再来”
姚玉茹楞了一下,说道:“我还不知道呢。”
聂沫脸色仍然有些沉重,但她尽量微笑,说道:“如果你没来,我就去找你。经过今天的事情,以后我们这里大概可以自由出入了。我还没见过外面的世界呢。我要出去的话,我师父准要问我出去干嘛,我就说,我去找姚姐姐。对了,我还要想好找姚姐姐做什么,我师父是个古板的人,什么也要问得清清楚楚。”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姚玉茹忍住笑,说道:“那当然好,我还有两个妹妹,二妹妹和你年纪正相当,她和你一定谈得来。”
聂沫眉头低落下来,说道:“原来姚姐姐嫌弃我年纪小,和我谈不来。”
姚玉茹慌了神,赶忙摇手说道:“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她不知道如何开解这个无意的差池,迟迟说不下去,只怪自己说话唐突。
聂沫又展颜而笑,说道:“姐姐这样漂亮,在外面行走,要多加小心,提防坏人,我有一件宝贝,是我师父在我十六岁生日时送给我的,我转送给姐姐,姐姐可以用来防身。”
说着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剑,那小剑不带剑鞘,只有巴掌长短,半个手指宽窄,薄薄的一片,两侧不开刃,唯剑尖尖锐锋利,剑柄上镶嵌着两块绿色的宝石,铸造得极为轻灵俏丽。
聂沫将小剑递给姚玉茹,接着解说道:“这小剑配合隐剑的技法,效果更好,不过隐剑无所谓招式,姐姐得了它,有空多把玩,自然能领悟出一番自己的体会来。”
姚玉茹喜欢这把小剑极了,可想到自己拿不出回赠的礼物,不由得迟疑,说道:“这怎么好。”
聂沫将小剑硬塞到姚玉茹手中,说道:“姚姐姐,你就别客气了。”
姚玉茹这才收下小剑,她抱了一抱聂沫,摇手与她作别。
聂沫蹦蹦跳跳走开,姚玉茹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慌,聂沫的出现提醒她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个人,但愿赫连琴也能像刚刚聂沫一样追上来,不论说些什么也好。可她频频回望,始终不见赫连琴的身影。
他们走回到火气球边上,郑柯飞数了数木炭的数量,和张延商量了一番,分头跑到各处库房搜集木炭。姚玉茹帮不上忙,只好等在边上,百无聊赖。
她算了算第一次见到狐狸时使到此时,已经是第四天,她在路程中遇见了许多人,经历了许多事,毫无疑问,等待着她的那一边同样也发生了许多事。她想到时间在懵懂无知中过去,唯一确信的就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此时匆匆地赶去榆中,正像是赶去去确认有什么被错过了。
张延捧着一大簸木炭回来,见姚玉茹神情黯淡,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
姚玉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用一个问题来反问,说道:“云中邬出入只有水道,羯人们怎么出去,难道三两个人一拨地出去,他们的牛羊、车马又该怎么运出去”
张延一边将木炭捡进火气球的篮子中火桶旁的木框中累叠,一边对姚玉茹说道:“你来时路上看到的那许多厢车,这些厢车稍加改装可当做舟船使用,可以将厢车用升降梯运到谷下水面,再花点力气挖开山壁,就可以运送许多人畜出去,我们当初这么来,现在他们也会这么走。”
“厢车不是墨家的么,羯人们为什么可以带着离开。”
“墨家的人甚至生命也不是自己的,哪有什么物事的所有权。所谓我们所有的物事,只看它能够派上什么用场,最好的用场,就去用。厢车有助于他们撤离,自然就给他们用,这是这里的人想也不想就会做的决定。”
“我爹肯定不同意你们的看法,他是个商人,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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