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做阎罗

    卜万田嘴唇微颤，看向天空，一言不发。

    黄建森也走了过来，颤抖地抓住锁链，掐住对方的脖子：“你可还记得你的儿子？”

    “你的儿媳，你的孙儿？”

    “你可还记得二舅？四叔？五婶？二叔公他们？”

    “当年……你出海遇到风暴，是二叔公拖着六十多岁的病躯，把你从海上拉回来。”

    “当年，我饿的吃不起饭，是四叔给了我们家一碗，才让我们活下去。”

    他脸上裂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能看到里面森白的牙齿：“你不得好死……真的，大家，都在里面等着你……卜万田，我们黄家土楼的好女婿……”

    说完，他们甚至没有和秦夜说话，拖着卜万田走了进去。

    秦夜不怪罪。

    千年夙愿得偿，人有失态，如果是普通人，恐怕现在已经疯狂地冲上去拼命了。他们能忍住进了院子开始，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等会儿场面可能有些血腥。你要去吗？”秦夜看了一眼李贞淑道。

    “你也太小看我了。”李贞淑微笑回答：“这么几百年，我看过的血比你还多。而且……”

    她幽幽舒了口气：“不看到他被千刀万剐，我恐怕今晚也睡不着。”

    随着他们走进，大门轰然关上。

    今夜，这里是刑场，是法院，是死人的领地。

    今夜，这里不属于生者。

    秦夜刚走进，黄晓晴抚着两位老者已经等着他了。

    在他们身后，是上百位村民。除了几个人在拉走卜万田，其他的人……不，活死人，全部在这里。

    为首的老者没有开口，只是身体颤动，眼眶中泪光朦胧。他拄着拐杖，猛然一声：“跪！”

    哗啦啦！所有活死人，全都朝着秦夜跪了下去。

    一叩首。

    二叩首。

    三叩首。

    足足三声，地面都在咚咚作响，他们这才站了起来。老者已经老泪纵横，颤声开口：“快千年了……”    “我们……竟然能等到这一天！”

    “大人……谢谢您！您会有福报的！我们不会死，我们会家家点上长明灯，为您祈福！”

    “您让我们相信……”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崩溃，捂着眼睛道：“世间……还是有公道！”

    “哪怕我们已经不能算人，您仍然为我们主持了这份公道。谢谢您……谢谢！谢谢！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永世不忘！”

    “没事。”秦夜微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看着就好。”

    “多谢大人体谅！”老者擦干眼泪，对黄晓晴道：“带大人上座！找个最好的景点，怠慢了大人唯你是问！”

    秦夜顺着楼梯走上了二楼，这是视线最好的地方，再上面，就会有树枝遮盖。所有村民都汇聚在一楼，而卜万田已经跌跌撞撞地被拖到了大槐树前。

    终于铁链松开了，卜万田喘着气站了起来，微胖的身体有些颤抖，在地面上拖了这么久，他衣服都有些破烂。

    他死死咬住嘴唇，看着周围的一切。

    四面八方，都是吊下来的寒衣，燃烧着猩红的鬼火。那颗大槐树不知何时已经烧成漆黑色，完全干枯。而大槐树前方，停着一口棺材。

    棺材上绑着血一样的红色丝线，上面……还摆放着黄家村族谱。

    “卜万田……”老者拄着拐棍，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你好狠的心啊……”

    “千年以来，我们就像傀儡一样活着，就在这一个小小土楼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想……我可是你的二叔公啊！！当年是我把你从海上带回来！你……还有没有哪怕一点良心！”

    “呵……”卜万田轻轻舒了口气，手缓缓梳理着发鬓，不知道因为怒意还是恐惧，他的嘴唇有些微微发抖，嘶哑道：“那又怎么样？”

    “你救了我，我感谢你。但如果没有我，全村在那几次洪灾就死光了。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

    “爸……你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吗？”黄建森胸口起伏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带着无尽的怨毒：“我求过你……每隔百年，我都会求你，求你不要杀我！我才二十多岁，我不想死！”

    “也求你……如果我非要死，请你放过阿莲！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那可是你的亲孙子！！”

    他的眼泪已经崩溃地流下，一把抓住卜万田的脖子，拼命摇晃着：“而你！就是当着我的面，用那些刀将她们一个个都杀死了！！”

    “每一次……无数次！你还是不是人！！”

    卜万田静静看着漆黑的天穹，最终落到了二楼秦夜的身上，忽然嗤笑了一声：“虎落平阳被犬欺。”

    “你，也要质问我吗？”他低下头，看着就在面前的楚人美说道。

    楚人美垂下头，轻轻拂动了一下头发，声音平静到没有丝毫波涛：“不。”

    话音未落，她已经疯了一样咬向卜万田的肩膀，黑发披散中，映照出她重新化为厉鬼的面容。

    五官扭曲，青筋暴露，嘴边全是黑红的血迹，苍白的眼珠斜过去，看向卜万田的脸，死死咬住的嘴里发出疯狂如母狮一般的尖叫：“唔——唔唔唔！！”

    噗嗤！她终于缩回脖子，卜万田发出杀猪一样的惨叫。而楚人美嘴里，则叼着一大块血肉。

    “啊——啊啊啊啊！！”她狠狠咀嚼着，最后，发出尖锐的悲鸣。

    不需要质问。

    因为，你的罪，罄竹难书！

    “我要你死！！！”她疯狂地冲了上来，卜万田眼睛血红，竟然没有叫出声，正要抬起手挡住伤口，然而……右手一痛，他震惊地看过去。黄建森不知何时已经咬断了他的指头，满是血污的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意。

    “当初……被你第一根剪掉的，就是这根指头……”

    “我记了快千年啊……”

    “你……”卜万田五官都扭曲了，从牙缝中骂道：“逆子！！！”

    黄建森和楚人美的动作，仿佛点燃了寒衣节的礼花，刹那之间，所有活死人眼中都泛过一抹红色，紧接着……全都冲向了卜万田！

    “你不得好死！”“还债吧……还债吧！！”“你不是人！你去死！！”“卜万田……还我命来！！！”

    秦夜眼角微微抽动。从楼上看去，无数活死人前赴后继地冲上去，如同食人鱼群找到了他们暌违已久的食物。一道道血迹，伴随着卜万田不甘的尖叫，从人潮中爆发。

    “不……滚！！你们这些废物！啊——！！”

    “是我救了你们！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蠢货！！”

    “是我……咳……是我……”

    很意外，这一幕并不让人反胃。

    相反，竟然有一种天道轮回的愉悦。

    如果卜万田得不到这种下场，反而才叫人心寒。

    咀嚼声，尖叫声响彻一楼，这是真正的食其肉寝其皮。秦夜抬起眼睛，看向干枯的大槐树，心中终于轻松了起来。

    结束了……

    六道轮回的重建终于有着落了……现在，他才有空重新整理起整件事情来。

    ………………………………………………

    南宋末期，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渔村，卜万田听到了桃花源的传说，当时谁不想逃离乱世？这成为了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他心中唯一支柱，尤其……在目睹了一位道士前后的改变之后。这种支柱已经变为了信仰。

    他按照道士所说，制作了太岁轮座明妃，而他的儿子，儿媳，孙子，死去复活，复活再死在他的手里，成为一个噩梦的轮回。

    显然，他开始并不熟悉，但是，他有的是时间。甚至……开始道士给他的阵法并不完全，然而却被他硬生生补齐了。而卜万田也从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吃这种太岁，复活是有次数的。

    时间，可以完善一切，也可以结束一切。

    而黄家土楼的诡异情况，引起了皇城司的注意，他们前来调查。而且发现全都是活死人后，构建了平衡大阵——因为这些活死人显然和他们见过的都不一样，是真正的不会被杀死。与其让对方不死不活，不如让对方好好活着，像人一样活着，至少不会引起尸变。

    土楼从此封禁。




第803章:他乡遇故知
    显然，在皇城司进入之前，卜万田就离开了。他也不敢生活在一群活尸之中。但是……皇城司的到来给了他新的转机。这份平衡……让这些活死人进入一个百年一次的轮回，记忆却不会保存。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杀死了自己的至亲不知道多少次。楚人美的死在其中根本算不上什么，或许是一时的不开心，或许是当时心情不好……总之，如同他自己所说，杀条狗，需要什么理由？

    事情理顺了看起来很简单，但是真正接手才知道困难之处。

    首先是天道。

    神弃之地的天道和别处完全不同，它仿佛是一个游戏的人工智能。设定了村民根本不会给探寻者帮助。除非达成某些事件。

    第二个难点，在于太岁。

    只有吃过太岁的人，才会发现村民的不同，才能看到活死人的真相。才能想到……还有人……隐藏在土楼之外。

    第三个难点，就是楚人美和黄建森。

    只有修炼者，而且是有一定境界的修炼者，才会发觉楚人美不是想杀人，而是想附身。但是……发现的人基本走不出去。因为……府君就是现在阳间世界的天。

    同样的道理，他们想去四楼基本不可能。然而不去四楼……根本找不到卜万田的踪迹。

    谁能想到……一个电影中只是出现过名字的人，他竟然活生生地存在？

    而且还活了千年？

    而且……这一切都是他的杰作？

    “可惜……你遇到了我。”收起思绪，秦夜看向下方，卜万田已经不见踪迹，只有满地血污，和跪地大哭的活死人村民。

    “善恶有报，天道伦常。你的果，才刚刚开始……”

    他站了起来，也在同时，之前的老者一步跪下，大仇得报，他猛地磕了个头：“从今日后，黄家愿安居于此。大人但凡有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夜微微点头：“你们也受苦了千年，现在就好好休息吧……楚人美，黄建森。带上卜万田，咱们走。”

    这里的事情还没有严重到需要他来解决的程度，再则说，这算哪一界？

    人界？地界？

    好像哪里都管不了，不如就让这里的天道拘着他们。

    “是。”楚人美身上戾气已经完全消除，头发朝着棺材一卷。嘴猛然张大到一米，竟然将棺材吞了下去，如同蟒蛇一般。

    不禁想起了王校长生吞热狗JPG啊……秦夜眉心能夹死苍蝇：“他的魂呢？”

    “棺材里。”楚人美微笑着抚摸起肚子来，很奇怪，吞下这么大一口棺材，她的身形丝毫没有走样：“大人放心，我还舍不得让他这么死……千年的债，这太便宜他了。”

    秦夜点了点头，随手一勾，两人化作幽光，飞入了他的长袖之中。

    现在，手底下有间阴灵，渡幽灵，刘昌闵，权景浩，楚人美，黄建森……两位府君，一位判官，其他都是无常。四舍五入，自己也是随身带着军团的阴差了……

    跨过大门，外面已然是深夜，

    虫鸣声此起彼伏，空气一片清新。连续几天高负荷消失，秦夜不由得伸了个懒腰，回头看了黄家土楼一眼。

    结束了……

    这趟惊心动魄的旅程终于画上了句号，接下来，就是六道轮回的建立。这种地方，自己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来了。

    兹拉……一声轻响，看门人老太推着大门，即将关闭。秦夜抬了抬眉，总觉得忘了什么。

    就在大门即将关闭的刹那，他忽然开口道：“等等。”

    老太那张鸡皮鹤发的脸从大门后伸了出来，微笑道：“大人，还有事？”

    秦夜沉吟道：“现在太岁轮座明妃已经被破除，但是太岁仍然埋在大槐树下，你们不会发生尸变？”

    “应该不会。”老妪走到门前，福了福，恭声道：“一旦有事，您已经留下本地城隍土地联系方法，我们会即刻联系他们。”

    秦夜微微颔首，还不等点头，眉头再次皱起：“那么，你们外出打工的人为什么不会发生尸变？”

    “外出打工？”老太愕然看着秦夜，随后肯定地说道：“大人，黄家土楼从未有外出打工之人。从宋代设下符箓大阵之后，黄家土楼已经完全关闭。只有游客前来，本村人从未外出！”

    脑海中，那种忘了什么的感觉豁然开朗，秦夜目光一闪，直视着老妪的眼睛：“你确定？”

    “我很确定。”老妪看到秦夜的神色，肃容道：“老身在这里近千年，进进出出有谁，都记得一清二楚。我敢保证千年内无人外出！”

    “那你们的子嗣呢？黄文清，记得这个人吗？”

    老妪更加奇怪了：“活死人根本不可能有子嗣，黄文清更没听说过，大人……是不是记错了？”

    秦夜目光沉了下来，许久才点了点头：“可能是吧，我先走一步。如果有什么异常，立刻通过城隍土地通知。”

    “是。”

    他离开了，脚步很快，李贞淑比他走的更早，带着保镖在安靖村边缘等着他。看到他的神色，李贞淑也微微抬眉：“怎么了？”

    “记不记得黄文清？”秦夜一边走一边说道。